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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选刊》2024年第8期|蔡崇达:草民(节选)

2024-08-07 10:0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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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崇达,男,1982年生,福建泉州人,曾任《中国新闻周刊》执行主编。出版有非虚构作品集《皮囊》、长篇小说《命运》、中短篇小说集《草民》等。作品被翻译成英语、俄罗斯语、葡萄牙语、韩语等语种,在十几个国家、地区发行,至今发行近六百万册。


《草民》赏读


我们为什么生生不息

我们凭什么生生不息

东石:滩涂与沙滩

幸好,我出生于海边,自小就知道,这世间许多东西,日复一日在相互撕咬着。有的撕咬是寂静的,比如白日与夜晚。它们连些许的呻吟都不愿透出,但终究咬出了漫天血红的晨晕与晚霞。

有的撕咬掩不住哽咽和哀鸣,比如海洋和陆地。海与地的交会处,总要铺天盖地地悲鸣。它们的躯体不断被对方抓破,经脉不断被对方撕扯,血液浸透了彼此——那些血肉模糊,便是滩涂了。

滩涂是被撕下的陆地的血肉,滩涂是被撕下的海洋的血肉。滩涂因此从来是腥臭的——这些血肉,还一直在腐烂发酵着。

海边的人因此都知道,和这里的弹涂鱼、鳗鱼、螃蟹、蛏子等一样,自己是滩涂的子民;他们还知道,生命没有高贵的出身,腐烂便是生命的母亲。

幸好,我出生于海边,自小就知道,人总会找到沙滩的。

我生活的这个小镇,有大约二十公里的海岸线。从每户人家的窗户看出去,朝走过的每条道路旁瞥一眼,从每个甘蔗林的夹缝中透出来的,都是滩涂。但不用谁特意去指引,所有人迟早会发现的,在一个陆地拐角处,在一片相思林的包裹中,藏着一段局促的沙滩。

我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发现沙滩的,大约和所有人一样吧:当心里开始生发出那些自己辨认不清、无法命名的东西,当不知道要在哪里才能摊开这些东西时,人就会找到沙滩的。

沙滩是陆地用被海洋啃噬得破碎的躯体,流着血怀抱出的一个安静的臂弯。陆地以这一点惨淡的胜利,拼命构造一个它认为的自己与海洋相处的最好的模样——沙滩是陆地的幻象,是陆地为自己与对手构造的神庙。然后,它也成了所有人的神庙。

少年在这里好奇且忧愁地看着自己身上新鲜的欲望,中年人在这里抓虱子般埋进命运里纠结的点,老年人在这里和自己的记忆聊天……在沙滩上,没有人顾得上和别人说话。这里的人在着急地把内心尽可能地吐出来,像一只只吐出自己内脏的章鱼,以这样的方式才能看到自己。

我总爱在沙滩发呆到夕阳西斜,直到白日与夜晚撕咬出的血浸泡了整个世界,我知道,这世界又完成了一次孕育。我看着这一个个年老的或年少的、干净的或毛糙的躯体,收拾起自己摊开的全部,犹豫地站立起来,踟蹰地穿出相思林,最终往泥泞的滩涂里走去、往自己正在行进的人生走去。

我看着他们一个个的背影,远得影影绰绰,如同腥臭的滩涂抽出的那一根根又灰又绿的草。我看到,他们和它们一起在摇曳,他们和它们,都在被风刮倒,或者是和风舞蹈着;都在被潮水淹没,或者在水里浮游着……我知道,他们和它们都在和自己的命运撕咬着;我知道,他们和它们都在挣扎着,或者,生长着。

曹操背观音去了

时隔近六个月,母亲终于愿意开口与我说话了。

她打来电话,努力回忆着此前寻常的那种口气,好似找到那样的口气,此前莫名僵持着的这几个月,就因此不存在了。

她用那种口气问:“你好吗?”

毕竟这么久没能说得上话,我本想认真地回答。她却等不及了,又抢着说了:“你记得曹操吧?”

我有些吃惊,明白母亲是因为曹操而愿意和我说话的。但是为什么呢?

她继续说了:“曹操走了。”

她说:“镇上的人很笃定,曹操必定是成佛了。”

她说:“镇上的人在讨论,应该给他建一座庙的。”

最后,她说:“想得到吗?咱们镇上死死生生、往往来来这么多人,能成佛的倒竟是曹操。”

着实有好一会儿,我没反应过来。

“曹操成佛了?”

我非常错愕。

我们这代人的家乡,在童年时,还能偶然碰到些游荡着的成仙成佛的乡土传奇,但这样的故事,被呼啸而来的年月,撕得越来越碎,到近年来,好似被时光瓦解得不见踪迹了。

此时,却突然硬生生冒出立地成佛这回事了,而且离奇的是,成佛的人选,竟然是曹操。

“你说的,是东石镇那个曹操?”我想再次确认下,“那个驼背的、可怜的曹操?”

“是啊。”母亲回答的声音,更透亮了。让我突然想起,每年东石镇的夏日,总有从太平洋上刮来的、那些被晒得松松暖暖的风。

我当然是认识曹操的。

我想,此前生活在东石镇上的所有人,都总要认识曹操的吧。

我所出生的这个东石镇,是个半岛,长得似肥胖的短靴,半截踩进海里。

西边靠江的这边,连着大陆,如同踮起的脚尖,似乎还在犹豫是否全部没入海里。三面环海的部分如同脚跟,试探性地插进海里,看着总感觉要瑟瑟发抖。

到我生长的时候,这镇子就已然是西边一个码头、东边一个码头。

以前我好奇过,为什么一个小镇需要两个码头。后来我知道了:西码头接着江面的,有滩涂,吃水很浅,只能进得一些小舢板;东码头,直直对着海,浪大风大,能停大船,能停的也只有大船。

因此,西边来的,便是讨小海的,弹涂鱼、鳗鱼、花蛤、小螃蟹……东边来的,都是讨大海的,东星斑、小鲨鱼……

整个镇子的西边和东边,就这般理所当然地过成了两种人生。

西边的人讨小海,大多数都莫名乐呵呵的,一天到晚,有事没事,脸总要笑着的。有些是早上去滩涂翻些海鲜,有的则下午去,反正干完该干的,剩下的时间就晃着、瘫着、笑着。

东边讨大海出大洋的人,总是莫名亢奋的,要么几个月没出现在东石镇,一出现,就总要闹腾的。特别是晚上,总免不得喝酒猜拳、嬉闹打架。

当时的东石镇,脉络也很简单。西码头和东码头中间,是长长的一条街,石板砌成的。路两端,再各自枝枝蔓蔓长出些小路,安放着些人家。

打我能记事开始,曹操便每天一前一后背着两个背篓,走在这石板路上了。

早上从西码头走到东码头,下午从东码头走到西码头。晚上在西码头边上的家睡上一觉,第二天醒来,再次出发。

所以,东石镇上的人,总是要认得曹操的。

我家便在这条长街的中间。

母亲说,父亲原来是在轮船社工作的,结婚前,当然是住在东港的。结婚后,母亲一有了孩子,父亲就急急想把家往西边安了。

我能记事的时候,父亲还得去出海,一去总要大半年。

那几年,母亲每天把门打开着,拿了把凳子靠着门坐着。她边干着手边的活,边偶尔瞥一瞥东边的石板路。

她知道的,她的丈夫、我的父亲,具体还得多少个月才能回来,但她还就这般坐着,每隔几秒就朝东瞥一眼。到天光暗了,暗到看不见什么了,门都要开着。直到她收拾完所有,要进房睡觉了,这才关门。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认得曹操的。

我能记事的时候,曹操就已经足够老了。我不知道他确切几岁,但看得到,他脸上的皱纹一浪压着一浪,快把他的眼睛淹没了。我总喜欢在他皱纹的浪里找他的眼睛。

他的背已经驼成将近九十度了,可能是身体轻吧,又或者因为头很重吧,走起来,总是向前犁着。海边总是有风的,每次风一刮,他的身体就摇摇晃晃。那时候的我老担心,他的脸会不会犁到地。

一有机会和他靠得近,我就很认真地在他的脸上查找伤痕。但他的皱纹太深太密了,皱纹的浪甚至把伤痕都吞没了。我终究也分不清,哪些是新添的伤痕、哪些是时间的割痕。

大约早上六点,曹操便会从西边的码头出发。

早上的他,一个背篓背在前面,怀抱着一般,里面放着的是从西码头讨小海的渔民那儿批发来的小海鲜。一个背篓背在后面,那个背篓是他改造过的:背篓的中间开了个口,放着隔板,里面有着用细铁线固定着的一尊观音和一个小香炉。隔板的下方恰好可以放置一束短香、用来占卜的签和签筒,以及对应的观音签诗集。

曹操的右口袋里总装着一块用油布包着的肥皂。每天早上,他在西码头整理好当天要贩卖的海鲜,一定得用肥皂仔细地搓洗每根手指,以及手掌里的每条掌纹。然后他会把安放着观音的背篓小心地放置在礁石上,点燃短香,拜三拜,插在小香炉上。先背上菩萨,再背上海鲜,然后在香气萦绕中,他出发了。

他的脖子上挂着个木鱼,每走一步,他便敲一下木鱼,喊着:“花跳、鳗鱼、小螃蟹,海里的味道。”

忘记是我几岁的时候,但我确实问过他:“为什么边叫卖这些海鲜边敲木鱼?”他笑眯眯地说:“这不,边卖它们边为它们超度,也算是功德。”

每天早上,他会在九、十点钟的时候路过我家。我肯定要看到他的,我家的门开着,母亲、我姐和我就挨着大门坐着。

他的到来总是有奇怪的仪式感,巷子又长又深的,他的叫卖声来回滚动着,点燃的香,随着风有一阵没一阵,香味一会儿有一会儿没有的。

然后他就出现了。

他走得很慢,路过每户人家,只要看见开着门的,他便要从门缝里探进头去;门没开的,他还要踮着脚从窗户里探进头。

总是要先问:“你今天感觉好吗?”

然后再问:“要买点海里的味道吃吗?”

打我记事起,我便每天很是期待曹操来。虽然母亲大部分时候都没钱买那些小海鲜,但是我总觉得那叫卖声真好听,那香味真好闻,以及,我喜欢他笑眯眯地问我、问母亲:“你今天感觉好吗?”

我总会开心地叫嚷着:“很好啊。”

好像,就此我这一天就真的很好了。

我记忆中,母亲似乎也很是欢喜每天的这个时刻,她会笑眯眯地回:“好像还不错。”

曹操会回:“那太好了。”

曹操走到东码头,大概都中午了。他会在东码头找个地方蹲着吃口饭,然后瘫在某一块礁石上打个瞌睡,下午两点多,曹操才会从东边的码头出发。

或许是因为东码头的大船只有大鱼,或许大鱼对曹操来说太重了,他并不做东码头的海鲜生意。下午的时候,他把那个卖鱼的背篓背到身后,里面有时候有早上没卖完的鱼,大部分时候是空着的。他把安放着观音的背篓背在前面,出发前,香依然要点燃起来,依然走一步敲一声木鱼,嘴里的吟唱变了,下午曹操会喊着:“抽签啊,卜卦;观音啊,菩萨。求神啊,问事;观音啊,菩萨。”

从东港返回来的这一路,他依然走得很慢,依然看到有人门开着,就要探进头去;门没开着,总要踮着脚从窗户探进头。只是问的话换了,换成了:“你今天过得好吗?”

然后再问:“需要和菩萨说说话吗?”

每天下午,他会在四五点的光景路过我家。如果是冬日的四五点,有时候会有霞光沿着西边的巷口淌进来。霞光覆满他全身,他脸上全是金黄色的皱纹、金黄色的岁月的浪,然后他笑出金灿灿的皱纹,眯着眼问:“你今天过得好吗?”

我下午的答案可不一定。许多时候当然还是欢欣雀跃地嚷着:“很好。”但经常有些日子,过得让我讲不出这样的词语,我会说:“不好。”

如果我这么回答了,他会把头靠近我,靠近到快贴着我,然后他会说:“明天会很好的。”

因为靠得太近了,我闻得到他身上的汗臭味、海腥味、老人味及沉香的香味。这味道太强烈了,甚至到后来,我一想到家乡,心里就马上涌起这些味道。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段时间,下午的母亲,总似乎很忧伤,她语调依然很平淡,只是早上的平缓像是山里的泉水,下午的平缓像是海里的盐水。她会平淡地说:“挺好的。”

我不确定曹操听得真不真切,他似乎尝出了语调的不同滋味,又似乎没有。他最终如早上一般,开心地回着:“那太好了。”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4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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