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个山南女孩在靠窗的桌子坐了一个礼拜后,福顺家的日子乱套了。
那面窗子,是酒楼临街的落地玻璃窗。女孩长发,满头小辫子,最前面的两绺刘海里缠绕着五彩的花丝线,短裙毡靴,显得很特别。她很安静地坐着,把筷子、小菜端端正正地放在桌子中央,眼睛盯着窗外的街道。
女孩是山南某文工团的舞蹈演员,为庆祝石城一个重大活动受邀前来。山南是黄河岸边的一个小县,离石城三百多公里,在腾格里沙漠边缘。很多年前,那一带的人都以游牧为生,后来他们过上了定居生活,但能歌善舞的传统保留了下来,其中山南舞和山南长调很有名。山南县有很多文艺团体,活跃在周边或更远的地方。
既然是一个团,就会有很多人。文工团的大部分人都到隔壁去吃手抓了,女孩是来吃血肠的。
福顺大酒楼主营川菜,血肠都是从农村收上来的,正宗新鲜,用独家秘制的大骨高汤、粉条、黄花菜、胡萝卜丁一烩,撒上香菜,色香味俱全,在石城小有名气。
女孩每天九点多过来,吃小碗,细嚼慢咽,气定神闲。刚来那天,桂枝一看见她的脸就愣住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然后整个酒楼就传开了——这女的太像麦香了,如果皮肤再白一些,或者换上一身白色连衣裙就更像了。
午餐的准备工作紧锣密鼓地开始了。小老板喜欢从街道进入大厅,穿过大厅进入后厨。他穿过大厅的时候,会扫一眼里面的客人。大厅人不多,他很容易地就看见了女孩的侧影。他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过去,坐在她对面的位置上。
那是一个晴好的初夏早晨,一辆洒水车过去,街道立即显得潮润。几只麻雀在窗外人行道边的槐树上叽叽喳喳。
她很秀气地吃着,身体有轻微的起伏,阳光乘机钻进了她的眼睛,在她的瞳仁里闪烁。她的眼睛清澈、明亮,没一点杂质,很容易让人想起宽阔的草原和蓝天白云。见他看她,她笑了笑,风轻云淡。他没有笑,无遮无拦地看着她。
她吃完饭,甩一下长发,准备离开。他忽然说:“你是麦香吗?”
女孩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说:“我叫卓雅。”
卓雅出去了,他坐在那里。阳光热烈地包裹着他,他显得更加高大,只是脸色苍白。
次日,卓雅进来的时候,小老板已经坐在那里了,她还未落座,他就举起手在头顶挥了一下。血肠、小菜等老几样就端上来了。女孩稍愣了一下,闷头吃了起来。
“你和我的初恋很像。”
“你跟女孩搭讪的方式也太老套了吧。”女孩的普通话说得很好,不乏现代女孩的直接。
“她在这里的话,得快四十了。”
“也许我是又一个她呢,轮回你知道吗?轮回!”女孩笑嘻嘻的。
他有些愣怔。事实上,真正像麦香的是她的侧影,小老板坐在她对面的时候,就发现了。她两眼间的距离更开阔一些,眼神纯净、理智,不像麦香,眼神始终是热烈、奔放的,如一团火。她并不能点燃他,但是麦香能。小老板有一个婶子,是个吃斋念佛的居士,爱说一些前世今生的话。唠唠叨叨的,谁能拿她的话当真呢?卓雅一说就不一样了,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坦率、虔诚、自然,不相信都不行。
此后,小老板每天早早坐在桌边等她,她给他讲民间轶闻。她说在他们那边有个湖叫镜湖,心有所想,湖中就会显现出一些景象,告诉你前世今生的事情。
镜湖。小老板记在了心里。
二
坐落在惠安街的福顺大酒楼在石城经营三十多年了,经营过家常菜、火锅、川菜等。这个门面原来只有两间,他把后墙打开,又往后院接了五间,再后来,又摞了两层。房子在加高,菜品在增多,年纪在增长,一晃过去大半辈子了。酒楼承载着福顺所有的荣耀和辉煌。
儿子的书读得不好,打初中毕业就跟着他,现在会炒会管,是他最有力的帮手。这两年,他的身体走下坡路,他已经把酒楼基本都交到了儿子手上。
曾经,他暗暗感谢老天爷给了这么一个好帮手。后来,他生出了完全相反的感慨,不知道老天爷为什么要把这么个败家子儿派给他。
山南女孩离开后的一个晚上,儿子说他要去山南。
他刚从卫生间出来,一只手拎着裤子,另一只扶着墙艰难地移动脚步。年前突然中风在医院住了半个月,总算站起来了,半边身子却不得劲了。
“等我身体好一些了,我盯着,你出去散散心。”
“我现在就要走。”儿子斩钉截铁。
老伴水花闻讯,把他搀在沙发上,拽一拽他的袖子:“小红叔!小红叔!”
水花用手把儿子侧着的脸搬正。儿子像一个木偶,任她搬着,眼睛盯着窗外,不看父亲,也不看母亲。
“我要去山南。”他又说,“不是征求意见,是跟你们说一声。”
儿子侧着脸,眼光虚虚的,一直重复着那句话。福顺和老伴对视一下,心同时掉到了井里。
儿子不抽烟不喝酒,一板一眼的。这种脾性,他们当然是满意的。唯一遗憾的是他不爱说话,二十五岁了还没正式谈过恋爱。老两口一边四处张罗着让周围的人帮忙介绍,一边在心里嘀咕,是不是得去县医院看看?
水花说:“这孩子,咋一点都不像你呢?”
水花这么说的时候,他静静地听着。一个农村来的人,在石城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白手起家开起这么大的酒楼,他性格刚烈,敢想敢干,惹着了像爆竹。但他对水花好,没人看见他俩红过脸。水花有绝招,在他发脾气或失意的时候,会对他说:“小红叔!小红叔!”他就会变得平静。
小红叔是谁?儿子这么问过,酒楼的员工也问过。两口子相视一笑。
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福顺是大老板,儿子是小老板,水花呢,被员工唤作太后。
水花和福顺刚结婚的那些年,福顺在石城当厨师。她和公公、婆婆、小叔子住在离城十几公里外一个叫枣园的村子。水花农活家务都拿得起,对公婆和小叔子也是出了名的好。婆婆养着十几只鸡,鸡蛋是全家人零花钱的主要来源。每天早饭,婆婆会煮几个给孙子,其中有一个一定是给水花的。婆婆剥好,迈着小脚,颠颠地走过来,递给她,看着她吃下去。看着花白头发的婆婆,水花很多次感动得吃不下。那么多年,她从没见老两口吃一个。她把鸡蛋掰开,给小叔子一半。小叔子还是个半大小子,喉结蠕动着,但没有母亲的话,他一定不会吃的。有时候,婆婆会说,吃吧,你嫂子的心咧!小叔子这才接过去,一口吞进嘴里。
福顺一个礼拜回来一次,回来就钻进父亲的窑洞,和弟弟三个人叽叽咕咕合计大半夜。他最早是在民兵营抬石头,账算得好被抽出来管灶。民兵营解散的时候,他们这些“管理人员”并入了饮食公司。后来学厨师,每一步都是和父亲、弟弟商量着走出来的。回到自己屋里,夜已经很深了。睡过一小觉的水花钻进他的臂弯,说孩子说收成说老人对她的好。水花父母去世早,是在叔叔家长大的,从小看过很多冷眼,她从来不知道,原来一个家能这么好。
福顺把女人紧紧地搂在怀里,摸着她满手的老茧,任她在自己胸前撒娇、流泪。望着黑魆魆的窗口,心想,这算啥,好日子还在后头咧!
国营食堂的承包试点开始了,很多人还在观望,不敢下手,他要试一下。这一试,他们的日子就变了模样,她就被接到了石城。
“这孩子咋和福顺一点都不像呢?”回农村的时候,她向婆婆念叨。婆婆坐在院子里,手里纳着鞋垫,银针一晃一晃闪着亮。
“咋不像,一模一样的,怕是还不到时候呢!”
她一愣。
果然让婆婆给说着了。儿子忽然就喜欢上了酒楼的一名服务员。女孩叫麦香,是大贵介绍来的。大贵是酒楼的二厨,大贵父亲和福顺是同门师兄弟。福顺机灵,敢闯敢干。大贵父亲细致周到、肯吃苦,在公司的时候,他们一起承接过很多任务。福顺自己承包了食堂后,大贵父亲一直是他的二厨。遗憾的是酒楼起势欲飞的时候,大贵父亲遭遇了车祸。当时大贵还在上初中。两年后,大贵初中毕业,福顺遵守承诺,把他带在身边开始学厨。大贵入行比儿子早一年。
也许是早年失父的原因,大贵很独立。他们这一批孩子的少年时期,正赶上武侠片盛行,一部《少林寺》让很多孩子都有了武侠梦,大贵也一样。他跟着村里一位会拳脚的老人学过几年小洪拳,手脚很麻利。大贵继承了父亲的细致周到,还多了一份仗义。
福顺经常把他俩叫到一起,让他们像老一辈那样互助团结,做一辈子的好兄弟。在这样的家庭和工作环境里,小兄弟俩的感情也不一般。
大贵母亲得了乳腺癌,大贵红着眼睛说父亲走得早,母亲拉扯他不容易,想带她去北京治疗。福顺支持他,给他放假,经济上也给予帮助。大贵在北京待了半年,为母亲做了手术和化疗。病情稳定后大贵回来了,回来后向酒楼推荐了麦香。
三
老两口逼着儿子找对象,可麦香他们还真没看上。女孩的长相倒还清俊,他们没看上她的个子。儿子一米八几,两人站在一起像高低柜。更有一点,女孩在北京打工闯荡过几年。这段经历,在工作上是优势,热情、周到、有眼色,吃客们在门口徘徊,邻近的餐馆就像狼见了肉,你争我抢都想拉过去。麦香出去不费什么周折就劝进来了,所以没多长时间,就升职做了大堂领班。有人说她在北京干过那种事,那种事来钱快,要不她的母亲得了病能到北京去开刀?
儿子在他们眼里是儿子,在工作人员眼里是小老板。麦香对客人热情,对小老板也热情,小老板想做的事儿,想说的话,她都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吃饭的时候,别的服务员都挤在一张桌子上,离小老板远远的,麦香会过来和他一起坐,沏茶倒水,说东扯西的。日子久了,小老板想吃什么爱吃什么,她都一清二楚。小老板坐在桌子前,她就能让服务员把他想的那一口端上来,一般都不会差。熟悉了,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她甚至能帮他安排。小老板不善表达,但正在年纪上,他的情感之门是虚掩的,麦香就那么无声无息地推开了。
那时候,小老板已是酒楼的大厨。身穿雪白的厨师服,双耳铁锅在他手里上下翻飞。那些被清油浸润得晶亮的,红的、黄的、绿的、白的菜肴颠起来,又哗啦落下去,在油锅里打几个滚,就成了美味的菜肴。头顶换气扇的嗡嗡声、勺子在调料盆边上的磕碰声、鼓风机的声音,和另外的一些声响混在一起,构成了复杂的交响。在忽明忽暗的火光的照耀下,他红润的脸膛上挂着汗珠,神情专注。他手里的那把铁勺,是这曲交响的指挥棒。他不多说一句话,靠勺子的磕碰、刮挠,和力道的轻重,掌控着后厨的节奏,让那里井井有条。
自打儿子站在灶头前的那一天起,父亲福顺彻底解放了,他再也不操心后厨,而是把精力都放在了管理上。福顺是酒楼的创建者,一草一木都是他的汗水和心血,他的管理事无巨细,动不动就训这个说那个,弄得大家都躲着他走。小老板不一样,菜都上齐了,后厨消闲下来,他会抱个大茶杯,坐在后来藏族女孩坐的那个位置,大腿压着二腿,手里夹着香烟,吸一口烟,喝一口茶,眼睛望着窗外,思绪似乎一直在远处的贺兰山上空飘荡。他很少说话,总是安闲宁静地坐着,但当他的眼睛盯着一件事或一个人的时候,那种冷峻的眼神会让人不安,大家就立即检点自己的工作,把该做的事情做好。
酒楼的很多女孩子不是不喜欢他,是没胆量,觉得够不着。桂枝就是其中之一。麦香对小老板的种种表现,让她嫉妒和猜疑,她们觉得麦香要不就是在讨好他,想得到更多的利益。要不,她一定喜欢他,在暗暗地追求他。
发现小老板恋爱了的,不是福顺两口子,而是福顺的母亲,小老板的奶奶。
福顺是个大孝子,逢年过节或石城有交流会的时候,会把母亲和弟弟接过来。大家一起吃吃团圆饭,让水花带着他们去看热闹。那时候,父亲已经不在了,母亲的小脑也萎缩了,记忆有一阵没一阵的,在过去与现在中无缝切换。
老太太不爱凑外面那些热闹,她的热闹全在孙子身上。孙子炒的菜她说味道好,孙子坐在那儿她说有型,孙子走路她说利索,带着风。情不自禁地,她会伸出手去摸孙子的头;没人的时候,小老板会把腰弯下来让她摸;人多的时候,他把她的手挡开,说人家笑话呢!小老板在奶奶身边长大,一有空就腻歪在奶奶身边。
那天,后厨的事情忙完了,小老板坐在桌边,一边看着奶奶吃东西,一边抽烟。大门口进来了几个客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麦香过去招呼他们,安排他们坐下,释疑解惑,分类指导,很快就井然有序。麦香在大厅前后忙活的时候,小老板的眼睛就不自觉地跟着她,看她利索的脚步,看她匀称的身材,看她灿烂爽朗的笑容。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的一切都让他着迷。她一笑起来,嘴角会漾出两个酒窝,他觉得那是嵌在她雪白肌肤上的两口深井,让他迷恋、陶醉、不能自拔。
麦香的气息充满了小老板的脑海,时空停滞了,思维停滞了,手中的烟燃出了一段很长的灰白的烟灰。
小老板全身心地看麦香的时候,老太太也全身心地看孙子。孙子痴迷陶醉的样子触动了什么。老太太盯着孙子说:“水花就那么好?水花能当饭吃?人家不同意就算了呗,妈给你再找。妈把攒下的鸡蛋都给牛转花,让她给你找个更好的!
“顺儿,顺儿,可不敢了,这半个月你茶不思饭不想的,可不敢,你不怜惜身子,妈还怜惜呢!
“顺儿,顺儿,咱不想水花了,不想了!”
老太太拉住孙子的手摇晃着。孙子回过神来,见奶奶眼里含着泪,神情急切。他知道奶奶又把他认成父亲了,就说:“奶,是我,小海。”
“小海?你就是顺儿,为了水花犯痴病,你的眼神打死我都不会忘。”
“水花,你来,你来,我给你说个话。”
老太太抬高声音向麦香招手。大厅的服务员都有些发愣,麦香也愣了。不过她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她走过来,抓住老人的手,叫了声奶奶。
老太太端详着她:“看这眉眼,心疼的!”她伸出了手,麦香把头低下来,让老人摸了摸她的脸。老人一手抓起了麦香的手,另一手抓起了小老板的手,把两只手放在了一起:“水花,你就答应顺子吧,要不那个娃就完了。”
麦香的脸红了,小老板的脸也红了。他没想到这么轻易就抓住了她的手。
“奶奶,我答应你。”麦香说着,瞟了一眼小老板。小老板也看了一眼她。他的心很猛烈地跳动起来。
老人把两个年轻人的手放在一起的时候,水花正好来大厅拿东西。听着老人一声一声地对着两个年轻人唤她和福顺的名字,她本来想过去的,后来就迟疑了,她从老人颠三倒四的话语里,听出了当年福顺对自己的痴迷,忽然有了一种很美妙的幸福感,思绪回到了三十年前他们的爱情里去了。
她还听出,她的宝贝儿子,已经对那个叫麦香的女孩迷恋至深了。
过了下午两三点,会有较长的空闲期。乘这个间歇,两口子把儿子找来,要跟他谈一下,让他悬崖勒马。水花把儿子喜欢麦香的事对福顺一讲,他就炸锅了,焦躁地在地上兜圈子。“找谁都行,她不行!不仅名声不好,再看那个子,不般配呀!这事要成了,满街的人会把他笑死。”
水花紧挨儿子坐着,把他的手拉过来,攥住:“这女子在外面逛过,拿捏你还不跟玩一样,断了吧。”
儿子看看母亲,又看看父亲,照旧是不急不恼:“谁说我们谈对象了,谁说的?”
他这一问,老两口面面相觑,一时噎住了。水花忙说:“那还用说吗?脸上写着呢。”
“你们不说我还没想,这一说,那么好,我现在告诉你们,我就喜欢麦香,非她不娶!”儿子依然不急不恼,但口气坚决。
“我看你敢!”福顺的火气一下上来了。
“爱情来了挡不住!”
儿子站起来,看了看父亲,转身离开了。
父母的这次谈话没能阻止小老板,反倒给了他一种力量。次日与麦香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他说:“麦香,我们在一起吧,我喜欢你。”
四
小老板终于把想说的话说出来了,一阵轻松。他觉得她会答应他,他们已经是那么默契,何况,她向奶奶承诺过了。
麦香听了他的表白,脸红了,没说可以,也没说不行,眼神闪闪烁烁,欲言又止。她闷头吃完了饭,忙去了。再一次吃饭的时候,他把小老板的饭菜放在餐桌上,并没有坐下来,而是跑到服务员那一桌去了。麦香这种有意识的疏远让小老板不知所措。
那一日起,事情开始反转,小老板会把麦香喜欢的饭菜早早做好,放在桌子边,然后去喊她吃饭。麦香只吃过一餐,第二餐就躲开了。吃饭在两人之间变得艰难起来。一到吃饭的时间,他甚至找不见她。麦香这一头也一样,一碗饭事小,她无法面对他那热烈的眼神,她不知道自己怎么把事情弄成这样了。刚见他时,他那落落寡欢的样子颠覆了她心目中小老板的形象,她只是热情地像对待每一名客人一样对待他,她只是想让他快乐起来。
失望一点点吞噬着他。那些未吃的饭菜最后都被倒掉了。后来,那个平时怯懦、端庄、瘦高的,名叫桂枝的女孩走了过来,坐在桌边,说:“倒了怪可惜的,做得这么可口。”
“端一边吃去。”他没好气地说。女孩就端起碗到服务员那一桌去吃,吃着吃着流下了眼泪。
平时喧嚣的大厅会在工作人员用餐的那一阵变得鸦雀无声。小老板坐在桌边,一支支地抽着烟,神色冷峻。服务员们缩在角落的那张桌子边,筷子碰撞碗碟的声音,吸鼻子的声音都一清二楚。唯有桂枝,总会来端他为她准备的饭菜,哪怕他的目光鞭子般抽打在她的身上,哪怕他不耐烦地挖苦她呵斥他。终于有一天,她把饭菜端在手上,回头说:“小海,你也吃点啊,这么下去身体受不了。”说这些话,对她来说简直太难了,她的脸红了,两行泪在红红的脸面上滑下来。
“小海,放下吧,都怪我没跟你说清楚。她是独身主义者,不会找对象的。”大贵对他说。
面对亲爱的兄长,他终于开口了:“怎么会呢?你看她那眼神,她是爱我的,更何况,她还给奶奶承诺过的。”
大贵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只是在他的肩膀上紧紧搂了搂。
沉默总是要爆发的,半个月后的一个用餐时间,没等她躲出去,他把她拦住了,说:“麦香,我喜欢你。我哪儿不好,你说,我改,你跟奶奶承诺过的呀。”说这些话的时候,他感觉到眼里热热的。由于激动,他的声音很响亮,以致大厅的工作人员都听见了。
麦香看着她,脸很红:“我知道你的心,可是,我不配。”她深深地鞠了一躬,挣脱他的阻拦,奔出了门。
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脑子里响了一声,断金裂帛一般,他就那么愣住了,定在了门边。桂枝过去拽他,看见他歪斜着脑袋,目光虚虚地望向一边,他随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到了桌边,神情一点都没变。桂枝喊了几嗓子,见他没反应,哭着去找水花。
大夫说他得的是痴病,要安神补脑,好好休息,心理疏导是关键。于是,跟小老板感情好的姑姑、同学朋友都被喊来了,排着队劝慰他。
奶奶也来了,坐在一边,看着他。有时候,她会伸出手去摸他的头,他不躲闪,任老人那么摸着,脸上毫无表情,好像那脑袋不是自己的。奶奶说:“顺儿,别瞎想了,别糟践自己了,给她写信,跟她说,大声说,就不信她不答应。”
半个月后,他能迸出零星的话语,喊的都是麦香。他喊一句,那个叫桂枝的女孩就应一句。从开始的试探,到后来直接站出来,桂枝如一个演员般走过了羞涩期,完成了自己的蜕变。最初的一段时间,小老板的大小便偶然失禁,她一点都不嫌弃,那么坦然地为她洗洗涮涮,照顾他的一切。连她都不知道,她已经爱他爱得那么深了。
福顺两口子这才发现,服务员里居然有一个如此善良、贤惠的好女孩。她对他们的儿子好,他们就对她好,像对女儿那样对她。
大约有三个月时间,小老板一直都愣愣怔怔的,晚上睡觉很少,醒来了就盘腿坐在床上,歪斜着脑袋看着外面到天亮。白天,他坐在临窗的那个位置上,也看着外面,好像连面前的那些桌椅板凳都惹着他了。怕影响营业,福顺用几块屏风把他隔离在那里。他们没让桂枝再干别的事情,专门照顾他。桂枝把他照顾得很好,衣服得体,鞋子干净,头发和脸颊也都剃得很及时,从窗外看进去,就像一个安静优雅的客人。
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那个早晨,当桂枝站在他面前为他擦脸的时候,他忽然抱住了她,把头埋在她的胸前,号啕大哭,泪如泉涌。泪水打湿了她的衣领,他浑身颤抖,两手把她箍得喘不过气来。她开始诧异于他的热烈,愣怔了一阵子,然后伸出双手抱住他的头,说:“哭吧,哭吧,哭出来就舒服了。”
好一阵子,他终于停止了哭泣,他抬起头,她看见他眼里有了神采,她感到那里有一盏灯被点亮了。
“桂枝,我们结婚吧。”
有如幻觉,她不相信似的看了他一眼,又侧过头看看窗外。前几日落过一场雪,地上还有一缕缕残留,远处贺兰山如戴着一顶白帽子,在阳光下白亮刺眼。
“桂枝,我们结婚吧!”他又说。
这么长时间,他第一次准确地叫出了她的名字,并且说出了这句话。她一时有些迷惑,不知道他现在是清醒还是糊涂。她热泪盈眶,双手捧住他的脸,说:“你认人了,你好了,好了!”她再一次把他搂在怀里。她放开他,风一样穿过大厅。她要把这个消息告诉水花。
两个女人紧一脚慢一脚地赶到大厅的时候,那里已经没人了。小老板换上了厨师服,戴上了厨师帽,来到了后厨,站在福顺背后说:“爸,我来吧。”
正在炒菜的父亲冷不丁听到背后的声音,手里的铁锅偏了,有菜粒蹦出了锅外。他连锅带菜搁在灶沿上,回头去看儿子。一尺多长的橘黄色的火苗从灶口蹿出来,照亮了两人的脸,借着炉火,儿子看见父亲的眼珠浸泡在泪水里,嘴唇在微微发抖。父亲也看见明显清瘦了的儿子那双黑亮的眼睛。
“好了,你好了,我的儿子!”父亲这么想着,他想对他说锅里的菜已经放盐了,随即又想,不就一盘菜吗!
他把锅放在灶台上,从甬道走向大厅,在白亮的光线中,他黑黑的背影抖动着,抽噎出声。身后,熟悉的翻炒声清晰地传了过来,如一首激荡的歌谣。
他们为儿子举办了隆重的婚礼。小两口看起来很幸福,只是桂枝悄悄对水花说,丈夫夜里跟她在一起,喊的是麦香。
麦香辞职后,没多久她的母亲去世了,办完丧事,她离开了村子。这些,都是大贵告诉他的。
麦香所在的村子离小老板家不远,赶一个休息日,他独自驾车去了一趟。他看见了她家上着锁的红砖瓦房,他向村里人打听,没人知道她去哪儿了。
站在大山之巅,望着灰白的天际深处,他不由得在心里喊了两声麦香,他的心脏骤然收缩,浑身痛入骨髓。
五
儿子跟父母打过招呼后就离开了。
那天酒楼正好有酒席,客人们陆续入席了,还没看见小老板的影子,服务员给福顺打电话。福顺正在卫生间洗脸,听见电话铃声,手扶墙踉跄着挪到客厅,又扶着沙发挪到茶几边,终于拿上了电话。
“大老板,快拿个主意,小老板到现在都没来,眼看就要开席了,咋办呢?”
福顺一听,心开始发慌,连忙拨儿子的电话,却发现关机,想到那天儿子的表情和话语,头发根都竖起来了。他让水花赶紧去看一看。还没等老伴出门,门就被敲响了,桂枝哭着进门,一手牵着儿子,一手牵着女儿。
“爸、妈,你们可得给我作主啊,小海不要我们了。”桂枝手里拿着一封信。信里说他要去山南,闹不好就不回来了,让她别等了。
他们知道儿子又犯了痴病,却不知这么严重。他把信从儿媳妇的手里抢过去,眼睛却盯不住那些字,它们在他面前飞舞着,叫嚣着。他似乎看见了儿子那张冷峻的脸,用平静却又充满挑衅的语气说:“我不是来跟你商量的,我走了!”
“这个坏种,生意不要了,媳妇也不要了,这是不让人活了!”福顺一嗓子喊出这几句话,喉头发热,一阵晕眩,顺着沙发倒了下去。
“桂枝,快、快打120,快!”
毫无征兆地,家庭这条河在那一刻掀起了滔天巨浪,水花经历了生命中最无助最艰难的一天。丈夫昏迷在床,酒楼乱成了一锅粥,二厨顶上,勉强把酒席应付了下来,但并不理想。后厨一直由福顺爷俩把持,二厨配得很弱。场面应付下来了,可反响不好,几名熟客的电话都打过来了,说缺盐少醋的,不像小老板的手艺啊!她连忙搪塞着,连连致歉。
老公公突然倒下去,桂枝已经不敢哭诉了,她和婆婆一起张罗着把他送到了医院。她有些懊恼,如果不是自己那么突兀地把那个消息告诉老人,就不会这样。两个孩子,大的是男孩,五岁,此刻正站在病床边,看着插着氧气、打着点滴的爷爷,像在读一本深奥难懂的书,满脸的疑惑和惊恐。在他眼里,爷爷一直是活蹦乱跳的,即便是中风后,也一瘸一拐地操心这操心那,一刻也不闲着。爷爷倒下的那一刻,他觉得丢了些什么。女孩三岁,此时,把脑袋靠在母亲的怀里,她有些困了,眼睛却不愿闭上,一闪一闪的。
水花把孙子搂在怀里,对桂枝说:“回去吧,把娃领好,天塌不下来,有我呢。”
媳妇孙子一走,水花的眼泪就下来了。她坐在病床边,泪眼蒙眬地看着丈夫。“小红叔,小红叔。死鬼,快醒来吧,里里外外的事情,你让我咋办呢?”她从胸口拿出一个半个巴掌大小的,包着手绢的方东西,“小红叔,小红叔,死鬼,醒来吧!”她把那东西贴在他的胸口喊。
大夫说,他也许明天就会醒来,也许就一直这么睡下去了。
下午的阳光从窗玻璃打进来,默默地照在他的鬓角。水花吃惊地发现,他的头发稀疏得快遮不住头皮了,发根大部分都白了,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两个后腮似乎总有脏物。她用温水毛巾给他擦脸的时候,用力擦了擦那个部位,才发现那是些浅褐色的老年斑。她在他的手背上发现了同样的东西。男人的脸庞又窄又瘦,脚踝细得一把就能攥住。男人个小,但在她心里一直是高大的。只要他的眼睛睁着,他身上的活力就熠熠生辉,以致她从来没发现他已经这么老、这么瘦小了。
湿毛巾划过他的肌肤,也划过了她的心,她逐渐变得平静,她开始心疼他怜惜他。她甚至想,躺着好,躺着好好歇歇,把一辈子的疲乏都缓过来。她心甘情愿就这么照顾着他。这一辈子,她尽享他的福了。
有一阵子,她想到了儿子,她不知他抛家舍业地跑去山南干什么。儿子的病一直在麦香身上。第一次儿子犯病后,她和福顺懊恼过好一阵,喜欢就喜欢呗,阻拦他干啥呢?要真娶了她,或许就什么事都没了。关键是人家麦香也没答应呀。唉,啥人啥命!由他去吧,人这一辈子该走的路总是要走的!
酒楼,酒楼怎么办?这是她心里最重的一坨,今天是应付下来了,明天怎么办?要不先关几天?这个念头只是闪了一下,如一把利刃抽出刀鞘又迅速插了回去,寒光逼得她近乎窒息。三十多年来,除了装修,酒楼的门一天也没关过。那年,福顺去北京烹饪学校学习,让她操心过一段时间,她这才知道看上去风风光光的老板其实也是不好当的。每日的柴米油盐要买进来,七盆子八碗要端出去,下面的厨师顶着,上面的管理部门查着,同行时不时使个小绊儿。他在电话那头说:“只要你把门给我开着,有客人没客人无所谓,贴三千贴一万也无所谓。”她说:“我实在挺不住了,我明天就关门。”“你敢!”他的口气一下硬了,隔着电话都能闻见火药味,“只要家里还有一个活人,门就不能关。否则,咱们就离婚!”半辈子了,那是他唯一一次说狠话,唯一一次说离婚。她不能关,也不敢关,否则,即便他醒过来,也得再气晕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