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南,湖北秭归人。有小说作品刊载于《上海文学》《作家》《山花》《小说月报·原创版》《长江文艺》《芳草》等刊物,现供职于宜昌文学艺术院。
戏 台(节选)
马 南
1
运小七来电话,说他要回来了。
那段时间,老祝天天在江堤看人游泳。杵盲杖的大姐来得最早。大姐绾着发簪,一丝不乱,脖子也长。走路时抬头挺胸,像赛场上的体操运动员。金毛跟在女人身后,这狗生得俊俏,泳友们叫它大眼睛。女人下水,大眼睛也跟着下去,一直游到女人上岸。太阳探出半张脸后,独臂大爷也来了。换好装备,先打声呼哨。哨声裹着薄雾和金光,还在空中打旋,大爷跟着纵身一跳,在江面划一道动人的弧线。
老祝每天一趟,就是为了看这俩。多重的心病啊闷气啊,江边一坐,全好了。
老祝的心病要从他当团长时说起,一时半会儿也扯不清。闷气是最近的事儿,副团长老梁在家办班带学生,硬是连个屁都没冲他放。团里收入一年比一年差,不少人都在外面干点副业,只要事前嘴上吱一声,老祝也就关只耳朵闭只眼。可姓梁的老东西什么意思?连动动嘴皮子打声招呼都嫌麻烦了?
那天的尴尬反正是没藏住。一周一次的全员例会,就老梁没到。有人嘀咕一句,老祝一脸雾水,办什么班?老梁在外面办班?没人接话。大家脸上的雾水比老祝的更重,惊诧他竟然还不知情。老祝的火气说不清是被老梁点着的,还是被会场的人集体点着的,一巴掌甩在桌子上,王八蛋的,我他妈的还没退呢。
会议草草结束。老祝把自己关在办公室,懊恼又难过。当团长几十年,碰到那么多糟心事,从没像今天这样失了体面。真是年纪大了,沉不住气了?想到这儿,老祝突然明白了,他不是气老梁,是害怕自己老。
老梁的家是剧团八十年代建的宿舍楼,细长的巷子七弯八拐,藏污纳垢,挑战着过路人的勇气和耐力。老祝上了楼,站定,盯着门口的牌子和牌子上的字儿——少儿京剧培训中心。他逐字读出来,抖出一声冷笑。鸡圈大点儿破屋,还中心。话是这么说,气消了一大半。带学生,怎么说也是功德一件,万一真发现几棵好苗子呢?京剧后继无人的说法,还真不是危言耸听啊。老祝在短短几秒里进入了一番勾勒和畅想,把自己弄得十分激动,忘了来这里的本意。他甚至想,等退下来后,他也来这儿当老师,贴钱也干。
循声找到教室,把门推了道缝。七八个孩子坐在那儿,背绷得笔直。门从里面拉开,见是老祝,老梁转身继续上课。老祝也不客气,去最后排找了位子坐下,也跟孩子一样坐直了身体。可轮到学生挨个儿表演的时候,老祝坐不住了。
总算熬到下课,教室只剩老祝和老梁。老祝说:“难怪捂着不敢让我知道。你这教的是戏吗?吐字发音,基本功。舌头都没捋干净呢,就开始唱了?你当年在戏班嘴里含着烧萝卜,也没少挨刀坯子吧?”
“什么年代了还戏班戏班。我就是挣点糊口的钱。慢走不送。”老梁拿过拖把拖地,专拣老祝站的地方下手。
老祝躲着那只不长眼睛的拖把,“你要是不心虚,把手里的家伙扔了,咱俩比画真的。”
老梁叹了口气,拉过凳子让老祝坐下,“算我求你了,行不行?求你网开一面,别在我这儿较真。你要稳固你的团长地位,可以回团里嘛。先拉赞助,再排出大戏。砰!一炮打响,谁还能不认识你祝团长。”
这话像几发连环子弹,把老祝射了个半死。老梁知道自己话重了,换了语气跟他诉苦:“我也是没办法。家长交了钱,那是要看效果的。他们哪儿在乎舌头捋没捋干净,就想着,怎么学了这么久,连个《红灯记》《沙家浜》都不会唱?什么都没学会,儿童节还怎么上台表演?你说我好不容易弄这么个地方,招来这十几个学生,总不能今天开业明天就倒闭吧?”
老祝说:“我也不是跟你较真,可你这是糊弄人啊。就算上了台,内行一听就露馅了。老祖宗的东西,就让你们糟蹋了赚钱?这是个脸面问题。”
“饭都吃不饱了,还要什么脸面?天天在团里熬着,到现在还窝在这样的破房子里就是有面子?”老梁说着说着,语气又不对了,“话既然说开了,我也不遮遮掩掩。这些年,大家跟着你,落下什么了?日子过得还不如剧团门口那几个卖馄饨的呢。当着外人,我们叫你一声祝团长,关了门谁认你?你也别怪我说话刻薄,我不说,憋着难受。”老梁起身进了厕所,关门时手劲儿很大。
又是一轮连环扫射,老祝前胸穿后背,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老祝提前申请了退休。趁团里没人,他分几次去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最后一次,老祝拎着布口袋站在走廊,涌出生离死别的伤感。
先去了后台。七八间屋子,连成一个长长的廊道,卧于戏台后方。哪怕闭着眼,老祝也能看清每间屋子里的摆设和物件。蟒袍、官衣、帔、开氅、铠、甲、箭衣,各式各样的冠、帽、盔、巾以及柜门背后挂的密密麻麻的髯口、线帘子。有些是老辈们一代代传下来的,经历过战火,也陪伴着无数伶人从风华绝代走向迟暮。还有一些是历届团长去省团化缘来的旧物件儿。旧点儿缺点儿也没关系,衣箱师傅有双巧手,总有办法叫人看不出破绽。有一回团里演《锁麟囊》,“赵守贞”的一只银色耳环掉了钩子,又没相近颜色的替换。衣箱师傅不慌不忙,拿过一只回形针绕两下,分分钟就解决了。那位青衣左右看着耳环,对着镜子假意伤心,念白道:可怜我——到底是个贫寒人家的啊,呀呀呀——。化妆间笑声一片。老祝刚好经过,也跟着喊了句老生念白,演出毕,消夜,红油小面一碗——笑声又变成了欢呼声。那会儿气氛多好啊。老祝用目光轻抚着每一件行头、每一样道具,它们都长在老祝的肉里。要从肉里扯出来,会流血,会绞心地痛。它们看上去也有老苍样儿了,带着时过境迁的难堪。老祝想,它们如果会说话,一定会逮住他问几个为什么。老祝低下头,不敢再看,怕它们真开了口。
老祝拿过一副白色髯口,打算去戏台上喊一嗓子,算是道别吧。外面起了风,戏台的幕布鼓起来、瘪下去,又鼓起来,搅乱似的。老祝想去关窗户,一迈脚,风伏着地面钻进老祝的裤管。老祝感觉一阵沁骨的凉,不禁打了个哆嗦。他停下来,任扇动的幕布一点点裹住自己,直到两眼一抹黑。老祝在幕布里说:“罢了,罢了哇——”
2
运小七是傍晚到的。一进屋,两手钳着老祝的肩膀左瞅右瞅。“怎么有白头发了?”说完,扳住老祝的手。老祝顶住运小七的手劲儿,“你都起褶子了,还不许我老啊。”两人对峙几秒,高出半个头的老祝担心锅里的汤沸出来,松手认输。
老祝开始炒菜,炒好一个,运小七就往外端一个。鸡胗炒笋尖、猪心炖萝卜、腐乳炒蕹菜、红烧甲鱼,都是运小七爱吃的,当然,还有最不能少的卤牛舌。老祝的房子背靠来凤山,坐在厨房,能听见雨点浇洗灌木的沙沙声。来凤山山下是长江,平静的江水和来往的船只像一幅流动的画。露台开阔规整,正对江面,用来做画框再合适不过。运小七脱掉鞋打了个盘腿,“还是你这儿最自在。这房子,地儿没得挑。”
“托孩子的福。”老祝问,“希梅什么时候过来?”
“她不想回来。在那边带带孙子,比回来跟我怄气强。”运小七看着老祝,“你呢?一直没再打算打算?”
老祝说:“不打算了,就这样挺好。”
“是挺好,自在,清静。”运小七闭上眼睛,仰头靠在沙发上,“回了这儿,再不走了。”
酒喝到一半,运小七拎出胡琴,问老祝来哪段。老祝说,“《空城计》吧。”运小七问,“要不试试《定军山》?”老祝一拍巴掌,“行啊。”
当年,只要老祝开嗓唱出前三个字,运小七就知道自己的琴该抻还是该低,保腔托调也自有章法。在老祝心里,运小七是天生的琴师,自己的唱腔里哪怕是一丁点儿的强弱起伏,都能被他精确察觉并牢牢抓住。对运小七来说,拉琴不是最惬意的,给老祝伴奏才是。那种人琴合一的感觉,也只有在老祝的唱腔里才找得到。
七八年没见,这份默契只增没减。一曲唱完,运小七满脸醉意,“文听嗓子武看膀子。你厉害,嗓子膀子都还有功夫。”
运小七没说假话,六十岁的老祝的确不显年纪。即便现在上台,来个大刀花、翻身亮相,依然面不改色,唱一句“站立宫门叫小番”更是劲拔酣畅、字字瓷实。用那帮老粉丝的话说,老祝这身板儿,再唱十年都不成问题。
运小七搁了琴,站到窗前唱起来:
居高临下审时事,得与良机且登台。养得英风豪气在,何愁天公不识才。
老祝笑着点头,“这些年,拉琴唱戏都没少练。”
“也就这点爱好了。”运小七说,“如果让我再选一次,我肯定选那把琴,在台上拉一辈子。”
“别这么想。”老祝说,“你现在可比拉琴强多了。再说,琴你也没落下。”
江面上,一辆轮船鸣了两声长笛。运小七问老祝:“过闸还是靠岸?”
“过闸。这些货轮,一旦开了就没有日夜。”
“没到靠岸的时候,就该加足马力,一刻也别停。”运小七叹了口气,“想当初,茶园街的队伍排得多长啊,挤破脑袋都只为了看一眼老生名角儿祝连青。”
老祝摆摆手,“过去的事了,连我自己都快忘了。”
运小七说,“你自己可以忘,别人不能。”
老祝笑了笑,有些苦涩。
运小七的公司在上海,核心业务是出境游。二十年前,开国际旅行社还是新兴产业,运小七有勇有谋,又懂得抓牢时运,一路走到现在,经历的艰辛不易全变成铠甲,公司也成为行业标杆。这次回来收购的是个旅游景区,除了占地十几个平方公里的自然山水,还有个民俗艺术团。运小七说,他不喜欢这个艺术团,吹吹打打、俗歌艳舞,一点档次也没有。他的想法是,解散现有的艺术团,另成立一个票友协会。成立之前,先去招几个科班生,待遇和平台一定要好。“我们养得起,也留得住。”最后这句,是调侃老祝的。
这就还得提到老祝的心病。当年,老祝任团长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招人。他夹着老团长留下来的那只脱了皮的公文包,全国各地跑了一个多月。那时候,老祝在业界还有些名气,拜过名师,拿过大奖,再加上他给出的优厚条件,成功签了六个孩子回来。欢迎晚宴设在剧团对面的“迎客来”,老祝从头到尾都处于亢奋之中,酒一杯接一杯喝,话也说得白沫直飞。他好几次起身,抡圆了胳膊给大家描述未来蓝图,差点打翻了杯子。
你们将和剧团一起成长,共同见证剧团的辉煌。老祝把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竖起的那根食指上,每一个字都说得斩钉截铁。两年多过去,成长和辉煌一样没来。面对六个孩子陆续递来的辞职报告,老祝有心挽留,却张不开嘴。拿什么留呢?招聘时开出的优厚条件,至今还写在给上面打的报告里。最让老祝难受的是那几个孩子为自己找的下家。青衣和花旦去了地产公司,武生打算去横店干群演,其他两个则分别去了上海、北京的京剧团——做好了在那里跑一辈子龙套的打算。
老祝为此消沉了很长时间,心病也就此落下了。女儿五岁多的时候,他想带她学戏,老婆在他面前砸掉两只开水瓶。她在团里唱花旦,和老祝那场争吵,让她下定最后的决心,辞职去了深圳。四十岁之后,老祝都是一个人生活。深圳是另一番天地,女儿在那边从小学一路读到博士,成立了自己的服装品牌。她回来看老祝,给他买了临江大平层,要买车,老祝死活不让。离婚时老婆劝他,别惦记那个戏台子了,一天放不下,一天就没好日子过。一想到这话,老祝心里就戳了根刺。女儿的心意他不好拒绝,但也等于承认,老婆的话没半点错。
“以前的事不想了,想想现在。”运小七思路明确,决心也很大。协会成立后聘老祝当艺术总监,把原先没发挥的光和热,都来发挥发挥。还要给他弄个会馆。老祝是名角儿,名角儿就该有个名角儿的样儿。
老祝听明白了,运小七收购公司不是为了赚钱,票友协会才是重点。果然,运小七又说,钱他赚够了,临到老,回家,干点有意思的事儿。
老祝揉了把脸,像是被运小七的话震迷糊了。这些事,老祝以前想过,借酒壮了胆子,使劲儿做白日梦。老祝怎么也想不到,这梦竟还有实现的一天。
运小七要走,老祝坚持要送他。廊道里是感应灯,老祝狠狠跺了一脚,差点把腿跺瘸了。运小七笑出了声,老祝有些不好意思,说,“小七啊小七,这么好的事,我怎么能不激动。”
楼下的车灯亮起来。一个年轻小伙儿在雨中小跑过来,撑伞、开车门,干脆麻利。运小七给老祝介绍,他的秘书,小刘,复旦高才生。小刘欠身跟老祝握手说,“幸会祝老师。董事长经常跟我们提到您。”
车子走了很远。老祝站在路边,想起往事。
老祝父亲生于1917年,三十九岁才得老祝。运小七是父亲从重庆带回来的。那封电报一直珍藏在父亲的抽屉里,老祝因此记得清楚,1966年5月8日。父亲收到电报后一夜没睡,天没亮就动身,乘船逆江而上。他迫不及待要去见的人叫运小六,当年“楚家班”有名的长靠武生——父亲一直以为他不在人世了,年年清明节都去后山的茶地里烧纸。
那次重庆之行,是父亲和运小六时隔二十六年后的第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老祝父亲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头发雪白、瘦得只剩一副骨架的老头就是运小六,那可是浑身都是真功夫的运小六啊。
进病房前,老祝父亲才明白运小六为什么这么多年杳无音信。他改了名字,辗转很多地方,炸过油条、卖过药材、开过茶馆,一次次在枪口下死里逃生。孩子母亲死于难产,悲痛之余,运小六怀疑自己是不是作了一个错误的决定,身体也一天天垮下去。确诊是喉癌晚期后,最先想到的是赶紧拍一封电报。
对方讲述简略,老祝父亲也不好多问。他沉浸其中,无法平静。真相如此崇高,令他钦佩动容。
运小六躺在病床上,一句话得分好几次才能讲完。他说,病得太快。见你,晚了点。老祝父亲说,放心,孩子跟着我,当亲生的疼。
他说完去抓运小六的手,低头的瞬间,浑身闪过洪水般的冰凉。那只手仅剩一根小指,孤零零立在手掌边缘,细长且怪异。老祝父亲哆嗦着嘴巴,压着喉咙里的呜咽,但压不住大颗的眼泪。运小六笑着,反倒安慰起他来。他最后是带着笑容走的。
运小七比老祝小四岁。老祝父亲带他回来时,六岁的老祝正在剧团当学员。运小七稍大一点后,父亲让他学戏,运小七不肯。前脚软硬兼施弄到京剧团,后脚就有人来家里冲父亲摊手,怎么弄?又跑了。
父亲看准运小七是吃戏饭的好坯子,不甘心。越劝,运小七越反感。满十六岁后,运小七留下字条,跑到外地学手艺。字条上话没明说,另立门户的打算谁都能看出来。那时候父亲正犯着风湿,腿脚很不利索,不得不带着老祝一起去找他。两人乘车坐船,辗转了十多天,总算在几十公里外的一个小村子找到了运小七。快落雪的天气,他穿一件单褂,被师父骂得直不起头。运小七抓着刨子,喊走也不走,搭话也不应声,一下一下,硬是擦出又薄又细的刨花来。老祝原本还窝着怒火,一看这情形,心顿时透软。他当时就想,这家伙,以后会有大出息。
雨下大了,老祝反身上楼。他心里照进一束光,大大小小的心结,都在这束光里变得柔和。他怀疑还是个梦,攥紧拳头。指甲抠进肉里,疼得他“嗞”了一声。
3
运小七相中的地方,是大南门13号。
很早的时候,大南门13号不只一栋,是和相邻的三栋连为一个整体,叫“兴隆堂”。
“兴隆堂”是老祝祖上开的药铺,到老祝父亲这里添设了诊所。老祝父亲是个戏迷,不把脉、不开方子的时候,便打开身后的留声机,光听不够,还要唱两嗓子才过瘾。
“楚家班”与“兴隆堂”隔江相望,戏班的运小六时常搭渔船过来抓药,多是活血化瘀、消炎止痛之类。每次来,祝大夫都没好脸色,对运小六说,转告你们师父,下手别这么重,药也不是回回管用的。
运小六专工长靠武生,二十出头,说话横冲直撞。他问祝医生,不打能出真功夫?戏班有戏班的规矩。
命只有一条。祝大夫抬头,看着门外默然不语。急赤白脸的运小六被祝大夫无意间涌动出来的忧伤吓住了,直到离开也再没吐出半个字。这天回去,运小六跟戏班的人说,“兴隆堂”的祝大夫跟别人不一样,值得托付。戏班的人笑他,你无家无口,有什么可托付的?
有天下午,运小六急匆匆跑进“兴隆堂”,却不是抓药。等祝大夫号完脉,运小六神神秘秘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是一张12寸的红公鸡大唱片。祝大夫一看,梅兰芳先生的《祭塔》,手都抖了。
唱片放上去的头几秒,祝大夫以为是留声机出了故障。跟着,巨大的声音在头顶炸开,运小六冲过来,一把将他扑倒。祝大夫耳朵里灌进各种声音,混乱嘈杂,什么也听不清。只有一句他听清了,运小六说,操他妈的小日本。
轰炸结束后,运小六和祝大夫顶着满身白灰走出去。街上滚滚浓烟,火焰劈开烟雾跳出来,像喷涌的血。逃往乡下避难时,祝大夫在一张木桌上刻下了时间:1940年6月12日。
这些,都是父亲不在家时,老祝听母亲讲的。母亲说,父亲什么都好,唯独不能提这些,她也是偷偷从诊所里的老师傅们那里听来的。
老祝坐在院子正中的花坛边,恍若隔世。“兴隆堂”发生的伤心事太多太多,亲人们也因此相继离世,到最后,房子改名换姓,跟祝家再无半点关系。这些年,老祝无数次走到院子前,不敢多看。像今天这样心无杂念地看它、回忆它,还是第一次。
运小七说,“小时候,你老被伙计们蒙着眼睛拉到百子柜前,随便拉开一个屉子,你都能说出药名。就连熬制的雪梨膏里加没加川贝、加没加红枣,你都能闻出来。你这鼻子,天生就是用来继承家业的。”
“父亲只想让我学戏。”老祝说,“从小到大不让我进药房,就连戥子、臼杵之类的东西都不让我碰。我也很少见他笑过。你还记不记得父亲坐诊的那张桌子?上面有父亲记下的时间。不过后来也看不清了,全是日本人劈下的刀痕。父亲明明恨得要命,但是到最后也没换掉那张桌子。”
“他冲我笑过。”运小七十分肯定,“有一回他盯着我,说我跟我父亲很像,连脸上两颗痣的位置都没变。我知道他的心思,可我们运家,总不能都只是个唱戏的。”
“小六伯可不只是个唱戏的。投身抗日吃了多少苦,当特情的牺牲有多大,只有他自己知道。总之,他很了不起。”老祝说,“父亲总觉得对不起他。闭眼都带着遗憾。”
运小七说,“是我太不懂事了。”
“别这么想。你没做错什么。”老祝说,“他要知道这房子又回来了,肯定高兴。”
运小七说,“找个时间,我们去看看他老人家,给他报告这个好消息。对了,这地方,以后叫个什么名字好呢?”
老祝说,“早想好了。各占一字儿,兴楚会馆。”
4
装修主要以加固和局部翻新为主,更像是一次精心的修缮。动工前,运小七请人看了风水布局,又跟老祝去了寺庙烧香请愿,唯恐房子受到惊扰。
门口砌了几步台阶,一对麒麟立于左右。麒麟大小适中,形态俏皮,怎么看都不算招摇。大门保留了原先的两扇对开,新换了门板。材质是进口榉木,上漆、打磨、再上漆、再打磨,反反复复十多道工序,最后定格为饱满的朱砂色。大门两边,一副龙门对嵌于其中,内容和书法均出自运小七之手:
莫道白云苍狗,忠孝纠缠,都付与银牙戏鼓;
请看青史红尘,利名争搏,俱登场帷帐歌台。
门楣的木匾也是朱砂色,只是比大门稍暗一些。“兴楚会馆”四个字下笔淳朴厚重,映衬着底色的低调内敛。正厅里,十二套八仙桌椅摆放成“回”字形,十多盏方体廊灯悬挂上方,橘色的光安静地倾泻,笼罩着桌上的梨形紫砂壶。整个大厅,戏台反倒是最简单的。越是重要的地方越是要含蓄,在这一点上,运小七和老祝的意见完全一致。
老祝尤其喜欢台阶的设计,以及台阶尽头那副棉蚌珠帘。他对运小七说,“别看这短短几步,不俗的人走上去,总能悟出点新东西。”运小七笑老祝,“这意思明明就是,本会馆不欢迎草包。”老祝嘴上不承认,心里不得不佩服运小七的洞悉幽微。他的确是这么想的。往后,就是天塌下来,这里也只能是一方纯粹之地。帘子一放,身后的市井烟火由它去,身前只有阳春白雪。
新招的演员报到那天,运小七在外考察,欢迎晚宴交给了老祝。多年前剧团的那场晚宴仍让老祝心有余悸,于是酒没敢多喝,话没敢多说,就更别说描绘蓝图了。吃过饭,大家一起步行去会馆喝茶,一个女孩儿看着崭新别致的戏台,来了兴致,起身说,“我来给大家唱一段吧。”
女孩儿唱的是程派《白蛇传》“说许”一折“许郎夫他待我百般恩爱”。刚一开嗓,老祝便定住了,盯着台上的人,一刻也不敢动。
许郎夫他待我百般恩爱,喜相亲病相扶寂寞相陪——
女孩儿眉眼流转,每个字用丹田气稳稳托着。丹田气领着字音,放出字头、字腹,到了字尾,徐徐提气,归韵收声。到了气口处,换气、偷气不见棱角,唯有啾切凄婉的声音绵延而来,取之不尽。老祝暗暗叫好,程派的“云遮月”,还真让她唱出一番韵味儿来了。
这晚,老祝睡不着,一股热烘烘的东西在身体里涌动、疾走,快要烧起来。他坐起身,给运小七发短信,太多话无从说起,最后只有短短三个字,还有戏。运小七回复说,好戏。
协会成立后很快运转起来,以公益演出团的名义进校园、进社区、进企业、进乡村。每个节目都是老祝精心设计的,既有《锁麟囊》《游龙戏凤》《四郎探母》《三岔口》等传统老戏,还有《打虎上山》《沙家浜》《绣红旗》之类的现代京剧。几场演出下来,看戏的人一场比一场多。有些戏迷专门建了群,以确保信息及时、结伴赶场。媒体对运小七和老祝分别作了专访,还写了深度报道,呼吁更多的人关注京剧,“这种源于中国、独属于中国的艺术形式,不应该被遗忘。”
老祝觉得这些记者说得太好了,说出了他最想说的话。他把这些报道剪下来,贴在一个大本子上,一有时间就拿出来看。运小七笑他说,这又不是玉瓷做的,碰不破的,你就不能大大方方地翻?老祝说,它们可比玉瓷贵多了。
会馆二楼有现成的卧室和厨房,一忙起来,老祝就省了回家。事情是真多,要对接公益演出的各项流程和细节,要把关每一个演出节目。除此之外,还得给那几个科班生一对一辅导——运小七为他们在全国各地争取了各种票友擂台赛、戏曲节目录制,都是难得的平台和机会。老祝忙得吃饭睡觉都有些潦草了,精神却抖擞。自从运小七回来,自从有了“兴楚会馆”,老祝每天的日子都明媚充沛。
隔三岔五就有登门拜访的,这也是老祝忙碌的事情之一。一开始老祝还挺当真,以为这些人真像他们自己说的那样,是对老祝的戏深深着迷,抑或是资深票友,想找老祝讨教。老祝又是讲又是唱,但对方听着听着,话锋一转,都到了运小七身上。老祝这才明白,哪儿是什么戏迷呀。
的确是都冲运小七来的。公益演出一场接一场,运小七早成了人物。外面都传,说他是大儒商,只要是跟戏剧有关的事儿,运董事长一律支持。那些正为经费发愁的民间剧团、文化公司,甚至一些外地的剧团听说以后,都想来碰碰运气。作为中间人,老祝手上被他们塞了不少东西,名片、情况说明以及各种各样的土特产,比老祝当年化缘时准备的资料还齐。倒是运小七,还真跟外面传的那样好说话,他戴着老花镜,认真阅读了那些情况说明,酌情确定经费金额。给多给少,全没让对方空着手。
老祝有些担忧,都成了你的编外子公司了,还是只有支出没有收入的子公司。运小七不同意这种说法,那些冒出来的新角儿,都是赚来的无价之宝。严冬已过,空气里有了春天的味道。地上映着两人的影子,一高一矮,一瘦一胖。老祝和运小七站在阳光里,看着墙头倾泻而下的迎春花。老祝说,“你刚回来的时候,这儿还全是杂草呢。”运小七说,“真快,一眨眼五年了。”
集团的事,老祝从不多问。只知道运小七去上海总部那边的次数越来越少。运小七说,总部集结的都是精英,还有两个跟他一起白手起家、赴汤蹈火的得力干将。有了这两个左膀右臂,他也乐得当个甩手掌柜。
固定的聚会是每年夏末秋初,要么运小七和老祝过去,要么左膀右臂过来,权当旅游散心。四个人碰了面,运小七自然还是大家的主心骨,怎么打发时间全由他说了算。运小七最喜欢的去处是郊外农场,白天钓鱼、摘菜、田间散步,晚上喝酒、赏月、打麻将。爬山是运小七最近两年新增的项目,他胃不好,爬快了会吐,吐完,一张脸白得可怕。往往是爬到中途,大家便提议原路返回,运小七不干,挥挥手喊继续。老祝跟在他后面,摇着头笑。他这死犟到底的脾性,怕是一辈子也改不了了。
老祝很敬佩运小七的左膀右臂,跟他们坐在一起,老祝经常想起两个词儿:从容稳重,儒雅睿智。他们知道老祝是曾经的红角儿,但从不借着酒兴让老祝唱一曲。唱戏,只能是在戏台上。唱戏也不是助兴,是要被认真欣赏的。这是其中一个人说的。老祝冲运小七感叹,到底是你身边的人。运小七笑他,这是顺带把你自己也表扬了一番?老祝说,可比不了人家。我这辈子除了唱戏,什么都不会。运小七说,人一辈子就把一件事干好,就很不容易了。
运小七回来的第八年,左膀右臂从上海过来了一趟。时间不是夏末秋初,看神情,也不像是散心访友。运小七带他们来了会馆,没在大厅停留,径直去了楼上。老祝见气氛不对,泡好茶下楼,在门外挂了“谢绝来访”的牌子。
三人似乎在谈一件重要的事,压低的声音里,时不时会有一两句话像脱鞘而出的剑,锋利、泛着寒光。老祝有些心疼,他听出小七多半在沉默。那把剑,也是对着小七的。
天快黑的时候,楼上只剩下运小七一个人。老祝站在楼梯口,正犹豫要不要上去,听见运小七低声说,“我先待会儿。”老祝说好。运小七又说,“班章有吗?”老祝说有,有有有。
安静了一会儿,运小七也下来了。老祝想问一句,他们没欺负你吧?话在嘴里兜了几圈,怕不合适,倒惹了运小七不高兴。
运小七说,“都快记不得父亲和母亲的样子了,他们连张照片都没留给我。”
老祝不知道该说什么,往他面前放了杯热茶。
运小七说,“以前还好,最近这几年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总想起父亲。你说,他这一辈子,心里会不会只装着仇恨?”
“应该不是吧。起码你的到来,让他放下了很多。人一辈子就这么长——”老祝一时说不出的伤感,眼泪都快出来了,他说,“小七,我们都老了,该过点轻松日子。”
运小七点点头,抹了把脸,算是接受了老祝的建议。沉默半晌,他说,“元旦的时候,咱们弄场票友会吧?就在这儿。”
……
(全文请阅读《北京文学》2024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