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丹娃,中国作协会员,著有长中短篇小说多种。现居南京。代表作有《活在福地》《尼采魔咒》《四月五日》等,作品见于《十月》《钟山》《黄河》《北京文学》《上海文学》《中篇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等。
在这部七个乐章的大协奏曲结尾,
我为你们写下一个不完全终止式。
——题记
I
四十年前那个金色的时代,我在南京城南一家文化馆工作过几年。有一年春天,我们文化馆面向社会开办作曲训练班,我幸运地被馆里任命为这个班的班主任。之所以说幸运,是因为我在少女时代就梦想当作曲家,高考恢复那年还不知天高地厚去考过音乐学院作曲系,能在作曲训练班泡一泡是多么美的事。馆里将此重任交给我,我猜还因我是从基层上来的,方便与学员沟通。
文化馆藏在秦淮河畔千年夫子庙的古建筑群里,给我们作曲训练班上课的是艺术学院的作曲家达鸣老师。他不仅课讲得好,还写得一手漂亮板书——汉字气势磅礴笔力千钧,五线谱别具创意妙趣横生。作曲训练班的学员都是基层单位的作曲爱好者,不少是业余文艺宣传队的骨干,男生居多,个个劲头十足仿佛自己是贝多芬,毕竟进了作曲训练班离当作曲家已经不远。他们却并不总能笃志凝神,上课时喜欢低声讨论达鸣老师板书的艺术特色,有的还在下面悄悄临摹,以致忘了听讲。达鸣老师上课爱提问,尤其讲和声学,而他一提问,下面就冷场。达鸣老师用的教材综合了苏联作曲家、音乐理论家、教育家伊戈尔·斯波索宾和美国作曲家、音乐理论家、教育家瓦尔特·辟斯顿和声学的精华,加上他自己独到的见解,又有机揉入曲式学、作品分析的内容,非常精彩,非常实用。我恰好在少女时代像攻杀国际象棋一样专研过作曲理论,所以,每当达鸣老师提问遭冷场,我就代替学员回答。结果,这个作曲训练班好似专门为我一人所开。有一天,达鸣老师又提问了,他的话音刚落,就有不少同学望向我,等我这个班主任来撑伞,其中当然也不乏等我出洋相者。
达鸣老师的问题是这样的——
什么是变格终止?
“嗯,这个问题我刚讲过的,谁来解释一下,讲不好没关系。”
鸦默雀静。
我刚要开口,一个清亮的声音在教室后排座上响起来。
“变格终止是由下属和弦进行到主和弦。通俗点说,就是从四级和弦到一级和弦,它通常用在乐段和乐章的结尾,形成一种与正格终止完全不同的和声效果。有时也作为正格终止的补充结尾,用来达到扩展乐段或乐章的目的,给人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最喜欢用变格终止的是伟大的马勒!从马勒一到马勒九(马勒的九部交响曲),都可以听到这伟大的终止式。变格终止也叫教堂终止,经常用在教堂圣歌结尾那声庄严的‘阿门’响起时,所以也叫‘阿门’终止。不过,并非只有西方音乐才用到变格终止,它也常出现在我们中国乐曲的结尾,比如《茉莉花》的终止式。”
啊,这几乎是把达鸣老师所讲的内容全背了出来,又加上了她自己的积累。班上的男生坐不住了,纷纷拧身后转——
一个年轻的姑娘,自带聪慧,眉清目秀,乌黑的头发束在脑后,着红底白花衬衫,亭亭玉立。姑娘让男生们眼前一亮,也惊到我了,更让达鸣老师喜出望外。
“你能上来写下这个终止式吗?”达鸣老师发出邀请。
姑娘毫不怯场,离开座位穿越过道,晃动着长至腰际的马尾翩翩走向讲台。上了讲台,黑眸掠过,嫣然一笑,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稳稳写下两个罗马数字,列出一个变格终止式:Ⅳ—Ⅰ。然后,她玩儿似的在黑板上的空白五线谱上画出一个美少女般的高音谱号和一个雨伞样谦恭的低音谱号,一个富有生命的高低音谱表跃然于黑板上。接下来,她向我们展示了更为惊人的传奇——
她在低音谱上熟练地标出原位下属七和弦的根音,继而从下往上依次标出三音、五音、七音,呈现出这个原位和弦的四个声部。接着她做好两个和弦之间的连接,各个声部朝着自己的解决方向有序进行,构成一个完美的变格终止式。
赞叹声不绝于耳,我简直要为姑娘鼓掌了。岂料她并没完,红着脸对达鸣老师说:“老师,我可以在琴上弹出这个终止式吗?”
“可以,可以啊。”达鸣老师为她掀起琴盖。
姑娘走到钢琴前,略略思索了一下,纤纤十指在C大调上落下,于是我听到一个明亮的下属七和弦,好似晴朗日子里的阳光,让整个人焕然一新。指尖移动,和弦已连接到主和弦上,一个变格终止圆满完成。这被2020年代的音乐粉丝誉为“媚药”的终止式在1982年的作曲训练班上激起不小波澜。
“你叫什么名字?”达鸣老师问,他终于发现了一个好学生。
“端木子吟。”
“你是哪个单位的?”
“卤菜公司。”
“卖鸭子吗?”有个男生问。
全班哄堂大笑,正所谓“男性造作起来,女人都得靠边站”。
达鸣老师竟也忍住几分笑,大约是为端木子吟文质彬彬的名字和卤菜公司赳赳武夫般的名字之间形成的巨大反差。端木子吟尴尬地立在自己绘制的五线谱前,如休止符一样孤独无助。教室里的气氛让我感到压抑,我独自为端木子吟鼓掌,我不鼓掌谁鼓掌?这班上就我和她两个女人。我的掌声是对端木子吟的赞赏,也是对这郁闷气氛的抗拒。
达鸣老师的掌声也响起来,男生们几声稀疏的响应后爆发了潮水般的掌声,毕竟是学作曲的,知道每一步都不易。端木子吟圆圆的脸庞上露出笑容,晃着马尾翩翩返回自己的座位。
“我班同学将来争取出几个人,有信心吗?”达鸣老师愉快地将双臂撑在讲台上,望着同学们。“有信心吗?不要迷信权威。”他又说。
但没人敢应答。
“我班同学要好好学和声啊,不学好和声,曲式学根本没法学。”
“你们看,不难嘛,有信心吗?”
“有——”雷鸣般的回声,沸腾的男性气泡。
达鸣老师满意地点点头,开始分析端木子吟所做的和弦连接。他对端木子吟给予充分肯定,但是他在末尾这样说:“到了创作阶段,真实水平才会体现出来,差距会拉得很大,我要看的是创作。”说罢,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两个漂亮的大字加惊叹号——“创作!”引得教室里又一阵赞叹。最后,他转过身语重心长地对大家说:“所以,要准备迎接新的挑战。”这话是对全班人说的,也是对端木子吟说的。
在这堂课结尾,端木子吟被任命为课代表。达鸣老师建议再选一位男生,可我暂时还没看出哪位男生合适。我明白达鸣老师的意思,“作曲这件事得有男生参与。”在中外音乐史上,男性从来都是音乐界的主导,十八、十九世纪的女音乐人只能做男音乐家背后的英雄,连舒曼的妻子克拉拉也只能是“失去姓名的音乐家”。到了二十世纪,一个又一个克拉拉打碎男性光环冲破垄断,走到台前创造了独立乐坛的奇迹,在音乐史上留下一段段佳话。即使这样,还是会有人认为作曲是男人的事。那么,在这个班的男青年里,最适合当课代表的那一个会是谁呢?
此刻,一个三十出头、穿白衬衫、留郭凯敏头的男生站起来,毛遂自荐道:“我愿意当课代表!”全班人都愣住了。
端木子吟飞快地望向那位仿佛来自最火的电影《庐山恋》中的男生,正好这男生也望向她,两个人的脸都红了。
我想起了这男生的名字,晓东军,电子元件厂职工文艺宣传队的小提琴手。
两位课代表定下了。
达鸣老师的板书,没有人舍得擦去。
II
日子的行板中,我总惦记着端木子吟。那天的课如第一乐章充满戏剧性的快板,给我留下无尽的回味和期待。这位有点神秘的姑娘似乎有种玩音乐于股掌间的本领,其素养绝非一日养成的。她靠什么养成,靠什么生存?这些我都感兴趣。我在她的身上还看到一点自己的影子,时常因她想起七十年代一些与我的作曲爱好有关的人和事。
每周一次的作曲课让我们得以愉快地见面,她对任命她的课代表身份似乎并不感兴趣,只是尽着自己的责任。她在教室墙上贴了一张自己绘制的图表,上面是用简谱制作的和弦标记法,既有唱名标记法,也有音名标记法。每次上课前,她将课程讲义早早分发好,开水早早灌好,忙完就静静地坐在座位上,预习将要学习的新课。班风因她好转多了,一些上课心不在焉的男生一下热情大增。课前半小时教室里就热闹起来,钢琴上做视唱练耳的,黑板前做和声习题的,座位上探讨基础乐理的,翻天覆地的转变盖因有了端木子吟。男生们最感兴趣的还是读墙上那份端木子吟绘制的简谱图表,尤其是五线谱不好的男生,一边读一边感受制作人的善解人意。男生们对这张图表的兴趣差不多赶上了他们对达鸣老师板书的兴趣。课代表晓东军对端木子吟最感兴趣,端木子吟对他却无多少热情,只在感觉到他的注目时一低头,一浅笑,腮间藏起不易觉察的暖晕。只要一上课,她就仿佛换了一个人,浑身每个毛孔都为音乐张开,激情四射,又似那充满紧张感的半音向着她上方的小二度攀藤揽葛,让我感到她与作曲家之间真的就差一个小二度。再遇到达鸣老师提问冷场,我索性不代劳了,救场的角色自然交给端木子吟,我发现她比我回答得更好。
有一天,我下班后路过一家卤菜店,进去买鸭子,一个穿白色工作服、戴白色工作帽、戴白色口罩的姑娘放下手中正看的书站起来,澄波粼粼的眼睛迎向我,让我对自己的倒影大吃一惊。
“端木子吟!”
“胡老师!”
姑娘丝毫没有尴尬,倒是我一下万般失落,没想到真被班上的男生说中了,端木子吟是卖鸭子的。
“你在这儿工作?”
“是的。胡老师,你要盐水鸭还是酱鸭?”
“酱鸭吧,来半个前脯。”
“好。”
“你刚才看的什么书?”
“瓦尔特·辟斯顿的《和声学》,在图书馆借的。”她很兴奋,转身拿出瓦尔特·辟斯顿的另外两本专著,《对位法》和《配器法》。
“嗬,都借来了呀!你从什么时候爱上作曲的?平时在哪里练琴呢?我那天看你弹琴,看得出你有基础。”我一口气问了一串问题。
“我平时在一家刚开的琴行练琴,那里花钱可以学琴、练琴。”
“多少钱一次?你一个月收入多少呀?钱够用吗?”
她说了数字,然后道:“紧一紧就好了。我太喜欢了。”
她感动了我。天哪,这不就是我吗?一个七十年代的我在八十年代重现。
“告诉我,你的终极目标是什么?”
“我想考中央音乐学院的作曲系作曲专业。”
哦,作曲系,这正是我七十年代为之奋斗的,最终碰得头破血流,她该知道有多难啊。考作曲系作曲专业,钢琴至少要八级以上,得熟练演奏诸如《车尔尼740练习曲》、肖邦《C小调革命练习曲》、拉赫玛尼诺夫《音画练习曲》,抑或李斯特、克里亚宾、卡普斯汀的练习曲,此外,巴赫、贝多芬、莫扎特、克莱门蒂、门德尔松、德沃夏克等作曲家的作品,要么马思聪、丁善德、贺绿汀、周广仁等中国作曲家的钢琴曲,一律要求背谱演奏;作曲这一块,要在规定时间内根据指定歌词谱写一首带钢琴伴奏的艺术歌曲,创作一部器乐作品,都是四个声部的写作,或者按指定的音乐片段或更小的音乐动机直接即兴弹奏,发展成一首单三部曲式的钢琴曲;理论这一块,基本乐理、视唱练耳、和声学、对位法、作品分析、音乐史、文艺概论样样得考,还不包括文化考试。然而这些加在一起,都不及钢琴考试之难。她的目标还是中央音乐学院,比我那时还要伟大。
“你下学期到文化馆练吧,我跟馆长说说。我们那儿也有钢琴训练班,比外面的便宜多了。你就在那儿学,在那儿免费练琴。”
“真的吗?胡老师,那太好了。”
我快流泪了,她竟然有这样的志向和理想,若放在七十年代那会儿还能理解,如今八十年代了,人务实多了,可居然还有人这样不知天高地厚,和我当年一样生活在梦里。我忽然觉得我们作曲培训班的使命不只是普及群众文化、提高基层的音乐创作水平,我们该真的培养出一两个作曲家,哪怕做一抔泥土为他们根植梦想。我想起达鸣老师的话,“我班要争取出几个人”。
“胡老师,我早就知道你了。”端木子吟口罩上方的双眸忽然透出点顽皮。
“哦。”
“我在湖南路剧场看过你演出,你的舞跳得太好了,舞姿好美。我还拍下一张你跳舞的照片呢,改天我带给你看。”
我的天,这真没想到。那个剧场早不存在了。那时的照片我自己一张也没有留下,那会儿很少有人有照相机。我对她越发好奇了。
“你是怎么爱上作曲的?家里有人搞音乐吗?”
“我妈妈当过中学音乐教师。”
“怪不得。你妈妈现在呢?”
“她1977年就去世了。”
哦,我心痛起来,是那种真痛,她的母亲竟和我的母亲同一年去世。
“那你父亲呢?”
“父亲也不在了。”
我的泪已出。这真像是编排好的,她的身世竟和我的这么相像,父母双亡。她简直就是七十年代的我在八十年代重现。
“那你是怎么到这里工作的?”
“分来的。”
“哦。去作曲训练班是卤菜公司的决定吗?”
“不。是妈妈留下的一首歌。”
我的心被她妈妈的那首歌带上了天堂。
这天晚上,我的心碎综合征发作了。每逢遇到有所触动的事,我的心碎综合征就会发作。我的爱人坐在床边关心地问我遇到了什么事。我讲给他听,他提醒我,这个端木子吟听起来像个精灵,你要当心。
可我想帮端木子吟,像当年我的老师们帮我一样。
…………
(未完待续,全文见《黄河》202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