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两年孙频小说创作主要集中在对其故土的书写上,用她自己的话说,是一种逆行与回归。阅读《天物墟》与《以鸟兽之名》,我隐约感到她在写作上的强烈的使命感,一是对于失落文明的感伤,一是力图为变迁乡土立传。她试图留住些什么,以抵抗遗忘,由是尽其所能地为故乡的人事景物存档。在此意义上,孙频有似于她的老乡贾樟柯,只不过贾樟柯运用的是影像手段,而她则采用的是文字方式。
《棣棠之约》首发于《钟山》2022年第4期。这个小说外里写出了三个男人间的真挚情义,内里则表达着对特定年代中一群文学追梦人生活与命运的追忆,一种缅怀与致敬。小说为我们塑造出了一个追求精神自由与高洁品性、富有浪漫骑士精神的戴南行。如果说当初置身一所小城师专的戴南行、桑小军、赵志平三个年轻人,他们间的友情起源于对诗歌的热爱、对文学追梦的话,那么后续的人生却有了不同的分岔与走向。以写诗、下棋、参卦为好的戴南行,始终以高洁之士自居,执拗地生活在他的精神世界中。当然,他也是一个行动之士,他会为一己之义(抑或是了断情结追求了无挂碍彻底的自己)自己把自己送进了监狱,某种程度上,有似于唐吉柯德身上的骑士风格。需要指出的是,戴南行,这位凌空高蹈的精神漫游者,他的理想并不是建立在乌托邦的空幻基础之上,在他内心当中有着一个叫作异托邦的精神飞地。我们注意到,作者笔下出现次数较多的一个核心词是漫游,漫游显然区别于云游,也就是说再怎么清高与超拨,戴南行还是有着现实的依托,跟大地有着血脉关联。因而,作者并没有一味地将其神化、形而上化。其实,他一直都在行走,或称为漫游,在大地之上,山川之中。颇有意味的是,到后来,作者颇有想象力地让戴南行变为一个牧蜂人,以花为媒,天地为家,自由自在,云游四方,人格精神与自然环境相得益彰,作品由此呈现出诗意化、浪漫化的气象。你可以说戴南行是半人半仙,但不会认为他是乌托邦化的空无,这样一个度的把握与拿捏,实在是人物塑造的精妙之处。
近些年来,孙频的创作愈来愈随诗性化了。她的“山林三部曲”(《骑白马者》《以鸟兽之名》《天物墟》)既是对故土人事物的追寻,也是远离都市喧嚣的自我归隐,写作不期然成了她精神的护佑。进入自然的世界、山林的世界,乡土的世界,是一种故土的亲近,更是一种心灵的返朴归真。此外,孙频的小说中呈现出两种不同的维度:其一是写实性的风格。如上面所述,她笔下的乡土均是记忆中的乡土,生命中的乡土,人事景物多会找到它的原型,抑或捕捉到他们的影子。甚至在一些篇目中,山名、地名、街巷会原封不动出现在作品中,读者完全可依凭文本按图索骥,走访探寻。其二是知识化倾向明显、文化地域学特征突出。在《天物墟》和《天空之城》中,我们看到了作者对当地古老历史文化的谙熟。在《以鸟兽之名》《骑白马者》《棣棠之约》中,我们看到了作者对山川中的鸟兽草木了如指掌,如数家珍,以至被一些评论家称为是具有地方志或博物学特征的文学文本。在《海边魔术师》和《以鸟兽之名》之中,作者大量保留当地的方言土语,突出原汁原味的文化性状,所持话语的原生性就连当地人也感到难以置信,单就这一方面,可见作者在动笔之前所做的功课与所付出的努力。其三是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的巧妙结合,虽然孙频一如既往走着现实主义的文学道路,但她的创作是一种发展了现实主义,变化了的现实主义。概括地讲,我认为孙频对传统现实手法的突破可归结到一个“幻”字上,这在她近年来的小说创作上表现得尤为突出。一个“幻”字,破除了传统现实主义的规约与禁忌,使文本变得多元而色彩斑斓,一定程度上摆脱了现实主义庄重严肃的沉重感,让现实主义变得飞扬灵动起来。
《海边魔术师》就是一篇以“幻”结构起来的魔幻之作,魔术说到底就是一门视觉的艺术。不得不说这让《海边魔术师》从一开始就着上了魔幻的色彩,从而奠定了整部小说的基调。故事起始于魔术,结局终了于魔术,可以说,魔术无处不在,作者犹如为每位读者附带了一副AR眼镜,让阅读者置身在虚拟与现实难以分辨的审美体验中。
在《棣棠之约》中,主人公戴南行出狱后的行踪飘忽不定,令人难以捉摸,作者彻底将他肉身与精神幻化了,令其成为一个半人半仙的形象。在戴南行消失后的六年时间里,他没有手机,弃绝了一切现代化的通讯工具,而是采用最古老的方式,每年让他的大鸢(他训练出的一只信鸽)给“我”(赵志平)送一封信。小说的最后出现了“我”与戴南行相见的一幕:“金色的河滩上居然真的孤坐着一座小棚屋,简直像沙漠里的龙门客栈”,“那晚,我们就睡在了黄河边的大石上,像多年前那样,枕着碛声,沐着月光,聊着文学和诗歌,聊到后半夜,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早晨我被淙淙的河流声叫醒才发现,周围已经没有戴南行的影子了。于是我一边沿着河流走,一边四处寻找他。我发现河边的一些大石头上长满了诗歌,有的是完整的一首,有的只有一句,显然是戴南行写上去的。从这些石堆中穿行而过的时候,会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我不小心又走进了一处异托邦,这里介于图书馆、坟墓、歌剧院和博物馆之间,静穆、安详、神秘”。小棚屋,鹤亭,戴南行,大石头上长满的诗歌,小说呈现出一种亦真亦幻的艺术境地。
由幻所致的是一种艺术上的凌波微步。在一部反映外来职工命运的小说中,孙频拟用了一个梦幻般的题目《天空之城》;在书写寻亲的主题下,孙频将魔术策略引渡到作品中;在《棣棠之约》中,干脆创造出众多的异托邦。我想,写着写着,孙频变得更为心所欲,甚至于入神入化了,文字与天地相接,与万物相通,用艺术缓释现实的沉重,使小说得以飞升,不得不说是孙频小说创作的一种新的取向。
阅读《棣棠之约》,我竟至于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感觉孙频在用她的文字作画,青藏高原,黄河古道,山林草甸,山野桃花,月下棚屋,她在大地上挥毫泼墨,写意山川,状绘万物。“从山顶上看过去,寸草不生的黄土山,金色的大河,天火般的落日余晖交织在一起,共同构筑成了天地间一座恢弘壮丽的城邦,一座只属于我们三个人的城邦”,这样的文字,设色浓烈,景象阔大,画面感突出,似一幅巨型写意画,使小说在画中行走,画在小说中徐徐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