丨 国庆特刊丨
中国作家 房崇晓
作品展
作家简历
房崇晓 乡村中学教师,山东兰陵人,热爱文学,业余喜欢涂鸦,文章散见于网络平台和报刊杂志。曾在《中国散文网》组织的第八届中外诗歌散文邀请赛评选中荣获一等奖;2021年“三亚杯”全国文学大赛中荣获金奖。
★ 作 品 展 示 ★
石 磨
是这样的情景,常常入我梦境:半夜三更,睡得正香的时候,却被母亲叫醒,醒来要做的功课就是起来推磨。
说实话,推磨算不上是太累人的活,但它过于磨蹭人,更何况是觉尚未睡足的时候。但在当时,母亲实在是没有办法,因为当时正是人民公社时期,白天大人得挣工分,磨粮食糊子摊煎饼活儿只能在天亮前处理完毕,才不至于耽误出工。所以在把工序完成了一多半的情况下,不得不喊醒我们,来完成剩下的工作。
我磨磨蹭蹭不情愿地穿衣起床,抱起磨辊和哥哥姐姐一起推起石磨来。那时,常常想,哪一天丢掉磨辊,不再推磨,该是一种怎样幸福的感觉呢?
……
哦,我忘记了这种幸福是几时降临的,反正已有多年不再抱着磨辊围着磨道转圈儿了,石墨,石磨,石磨已退出历史的舞台。但不知怎的,还是时时记起。每每见到石磨,就像见到久别的朋友,心中感到无比的亲切。
前几天,游览兰陵国家农业公园时,在竹林水岸风景处,有幸看到了久违的石磨。不过石磨的上爿和下爿早已分开,均匀地分布排列在水岸一侧,整然有序,曲折回旋,延伸到看不见的地方。
我踏着石磨铺成的小径,信步在竹林幽处,近距离的观赏石磨上匠人留下一道道錾花,一种亲近而又遥远,熟悉而又陌生的情愫莫名涌上心头。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沂蒙山人何其有幸,承蒙上苍丰厚的馈赠,赐予上乘的石料,借智慧匠人之手,开采加工出磨制五谷糊子的石磨来,从此我们这一方有了一种主食——煎饼。
在过去,一盘石磨,是一家的重要家当,购一盘磨也许可能用掉几年的积蓄。所以,在过去兄弟分家的时候,是作为一件重要的分配筹码来看待的。为了一盘磨,闹得妯娌不和也是常有的事。
诚然,从今天来看,一盘石磨算不得上贵重。但若你对加工过程,哪怕有半点的了解,你就会理解过去的人们为什么对其如此地看重。
从石头到制成一盘石磨,非一人一力可以完成。据说,先从西山开采出石料,经过初步加工,成为石磨毛坯。然后,有专门搞运输的人,用笨重的牛车运到专门加工磨制的地方,从中赚取一定的差价,来养家糊口。铣磨的匠人精雕细琢,慢慢加工,最后才成为可以用的石磨。
还记得三十多年前,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在距离单位不远的地方,有一家制作石磨的作坊。闲暇时节,常到那里去看“景”,消磨无聊的时光。
常见三两匠人,端坐在马扎上,气定神闲地在那里打制。慢工出巧匠是有道理的,急性子人注定吃不了这行饭。
匠人作业的东西是特制的工具——锤子的一端有一道状入“凹”字形的沟槽,沟槽固定住了精钢锻造出来的锉刀,匠人就用它,不停地击打切削着石料,细微的石屑飘落而下,化为尘埃随风而去。
平时见惯了成型的石磨,以为不过尔尔。跟匠人闲聊,才知道磨制过程较为复杂。不要说把表面打制得光滑漂亮,仅上下爿在转动时准确咬合的沟槽,就颇费功夫。
在上下爿的面上,凹下去沟槽,凸上来的磨齿,成扇形状均匀地分布在几个区域里。每一片扇形里的沟槽、磨齿,又按一定的斜度,有规则地呈辐射状分布,构成完美的几何图案,美妙绝伦。当你留心仔细观察,这些一条条线条分明的磨齿,当你用手轻触摩挲一道道错落有致的沟槽,你会真心佩服古代劳动人民的非凡智慧!
再者是魔眼位置地确定,及魔眼下“龙口”的打磨制作,也颇费一番功夫。
相传远在2000多年前就有了石磨这种加工粮食的器具,从考古的实物方面上看,那时就达到了与工艺的完美组合。
只是买来铣好的石磨,还不能加工粮食,还需经过组装才行。一盘完整的磨,有三部分构成,磨腿,磨槽,磨石。
磨腿有方方正正的三块青石构成,把磨槽稳稳托起。组装时,先放置磨的下爿,用灰浆填满二者之间的空隙,牢靠地固定好,再寻来新鲜的柳木塞进磨脐眼,给套上一个光滑耐磨的铁圈,成为固定的转轴。为什么选用新鲜的柳木?柳木新鲜,不易腐烂,其次,这种木质软硬适度,便于处理。最后几人合力把上爿抬起,让转轴对准上爿的脐眼儿,轻轻放下,一盘石磨就算安装成功了。帮忙的人洗洗手,接过主人家递过来的纸烟,在主人的感谢声中离去
一盘石磨,用久了,需要重新用固定着锉刀的锻磨锤,重新锻打一遍。春冬时节,会这门活的手艺人,就会背着行李,带着工具走村串乡,招揽生意。不论到哪个地方,没有十天半月的,很难脱身。一家一家排队等候,不光奉上酬金,还好吃好喝好招待,唯恐慢待了他们。
正因为经常锻打,时间久了,魔石就会慢慢变薄,手头宽裕的家庭自然会更新,克俭的家庭,想办法变通一下,在魔石的上爿上加块石头,以增加上爿魔石的重量。虽不雅观,将就着用,不影响使用效果。
……
故土的袅袅炊烟融入记忆的白云,石磨早已化为历史的陈迹。
但不知怎的,看到石磨,就想起石磨,对前人就地取材的环保意识就充满了由衷的敬意,对他们巧夺天工的创造智慧就充满仰慕和礼赞!
煎 饼
我的家乡是沂蒙山,传统的主食是煎饼。喝着清清的沂武河水,吃着香喷喷的沂蒙山煎饼,慢慢长大,渐渐变老,咀嚼曾经的苦辣酸甜,别有一番滋味。
小的时候,觉得煎饼就是煎饼,没什么神奇。多年后才知道,摊煎饼也是一项技术活。
烧鏊子全凭感觉,过热,糊子不粘鏊子,摊成“滑塌子”(一种不成型的煎饼);达不到热度,也不行。想摊成厚薄均匀,软硬适度的煎饼,掌握好火口至关重要。有经验的村妇会根据柴草的不同种类及干湿度。决定续添柴草的多少,以此控制火量的大小,让鏊子的热度保持在最佳温度范围之内。
其次,粮食糊子的粘稠度也要调制均匀,粮食不同,粘稠度也不一样,过稠过稀,都影响煎饼的质量。这二者调配恰当,算是成功了一半。另一半是手劲的拿捏分寸,要恰到好处。
摊煎饼的物件是用竹片或木板做成的,摊时就挥动着它们推着一团粮食糊子在鏊子上沿着一定的轨迹滑动。因此手劲的快慢轻重或换言之手劲的灵活巧妙,决定着成功的另一半。
因此,在过去,有主见的母亲在女儿不大的时候,就放手孩子学习这门技艺,免得出嫁到婆家,因摊不好煎饼而受婆家的腌臜气。
不过,即便如此,还是有摊了一辈子,最后还是没整饬出像模像样的煎饼来的媳妇,也不在少数。任何事,靠学一半,悟一半。
十分有幸,母亲做得一手好饭,最拿手的是摊得一手好煎饼。记得当年,我们磨完了粮食糊子,一缕炊烟从灶屋升起,母亲开始了摊煎饼地劳作。
母亲一边井然有序地续添着柴草,一边熟练地在鏊子上忙乎着。当一张煎饼从鏊子上揭起来,另一张煎饼又麻利地摊在鏊子上。陶瓷盆里的糊子一勺勺减少,摊成的煎饼一张张摞起来,形成一座煎饼的山岸,散发着微微诱人的清香。
母亲不仅有个好劳动,在煎饼的吃法上同样能做出特殊的风味来。
寒冷的冬天,可以利用自家私留地种的萝卜白菜做出塌煎饼。水灵灵的萝卜,脆生生的白菜心,撒上一匙子红红的辣椒面,做出的塌煎饼,氤氲着辣气、热气,透着正宗的辣味、香味,不由人不大快朵颐,吃得酣畅淋漓。辣的身上汗津津的,一身寒气,一扫而空,暖的感觉从脚底升到心底。
麦收过后,母亲总是要摊几次麦煎饼。那时的麦煎饼真是一个香呵。如果有一家摊的是麦煎饼,整个大街小巷老远处都能嗅到地地道道的麦香。倘若在加上一根大葱,抹上一点粮食酱,那别一番滋味,令人久久难忘。
我的最爱是我们这儿的方言,一种叫做“粘沫鏊”或是“盐沫鏊”的东西。它是一种在单张煎饼的基础上,在正反两面又各摊了一层麦糊,这麦糊里加了豆油和食盐,还有葱花和捣碎了的新摘花椒。
在鏊子上正反加热,就跟烙饼一样。
咬一口,又香又咸。香咸适宜,软绵可口。如果再佐以初夏的大蒜、煮熟的鸡蛋捣成的蒜泥,嘿!麻、辣、香、咸,鲜,真个是五味俱全!
诚然,那时的物质不能说丰富,但毕竟我们没有饿着。虽说吃得不够好,但母亲总变换着食品花样,尽量保证一家人吃饱吃好。回想当时,曾祖尚健在,我们头高头低的兄弟姊妹七人,就是这么一个九口人的大家庭,全靠母亲一人操劳,付出的艰辛,可想而知。但那时的母亲不曾在我们的面前抱怨半点。
对于我们家,记忆里最困难的不是缺粮食,好歹有地瓜干充数。年年短缺的是摊煎饼的柴草。因为当时的生产队有饲养的牲口,所以不论是麦秸草还是豆秸草,要留下大部分喂牲口,分给社员用来烧火做饭的柴草实在不多。即使如此,如果按人头分配,一般家庭还是够用的,不糟蹋浪费的话,一年下来,有些家庭还略有结余。但不幸的是,许多时候是按户头平均分配,简单省事。在生产队的场地上,分成若干堆,不论人口多少,一户一堆。这样,无形中我家就次次吃亏,自然柴草就不够用。母亲不愿与人争执,就只好忙里偷闲。挣公分之余,夏天割些稿子杆晒干,秋天去地里捡些人家懒得捡的地瓜藤蔓或是高粱玉米根须,储存在灶房里,以备不时之需。
这种窘迫的情况,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大包干后,才有所缓解。但母亲养成珍惜每一粒粮食,珍惜一草一木的习惯,到老没有改变,并深深影响了我,勤俭持家。
正因为如此,人们对煎饼格外珍惜。但在需要施舍的时候,却从来不犹豫半点。这也许是乡下人,骨子里的朴素善良决定的吧。
在特殊的年代,煎饼有时还起着特殊的作用。在过去是出远门必备的干粮,有时候,还能养活些来乡下赶场的艺人呢。
十字路口上,满天的星斗下,说书人敲着鼓点,打着梆子,讲《三国》,说《隋唐》,才子投亲,小姐落难……斜月高挂,人们兴犹未尽。
第二天早上,好事的人每家每户筹集点给养,算是给说书人的报酬。当时的说书人盲人居多,人们出于对盲人地同情,不论听书与否,只要筹给养的来到门上,绝不让他们白跑一趟。不过付钱的不多,大多数人家都是给几张煎饼。
同样,对玩把戏的艺人,也是如此。这些艺人把筹集到的煎饼,往往到私家店铺兑换成现金,怀着满心的欢喜赶往下一个村庄去。
如果哪一家有老人故去,村上的老人会就会立即行动(老人会,过去乡下自发的一种办理丧事的民间互助组织,按一定的股份入会,会员家有了殡事,全体会员出人出物帮衬。)按股份的多少分摊煎饼的数量,在较短时间内,为主家筹来大量煎饼,足够应付两三天开桌吃饭的殡事,极大的缓解了主人家的经济压力。淳朴的乡情,在这件事上体现的淋漓尽致。如今,攀比成风,这种邻里相帮的风气消失的太久远了吧。
哦,煎饼,感恩求学的路上,有你相伴,支撑我走出狭小的磨道,见识了更广阔的天地。
记忆里,难忘懵懂的我,背着煎饼到镇上求学的一段经历。
晨读的喧闹,晚自习的寂静,都成了模糊的记忆,唯有一日三餐吃饭时的情景,挥之不去,无法忘记。
记得因路途较远,不得不住校。真的羡慕现在的孩子,动步有车,张口有饭。我们那时背着煎饼,在校要吃住两三天才能回家一趟。所带的煎饼,冬天还可以,夏天可就不行了。两天过后,从包里取出来一看,嘿,发霉的斑点布满了几乎整张煎饼的表面。搁在现在,孩子不把它扔进垃圾桶才算怪呢,但那时的我们实在是舍不得。
管它呢,不碍事的,舀来一陶瓷缸子热水,洗去霉菌,把脏水倒掉,如此反复几次,霉腥味自然就消失了。
当时,我们同学没有一个感觉到苦。一呢,正是“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年纪,吃的多,饿得快,没有那么多穷讲究。二呢,上世纪的七八十年代,正盛行着“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口号,一种对理想地追求,鼓舞着我们能够克服一切困难,这点苦又算得了什么!
吃,吃!,发霉的煎饼照吃不误,吃得真香!
吃,吃!,有时兴起,比着吃,赛着吃,吃得真甜!
现在,还充满无限的怀念!豪放,开怀,杯盘狼藉,风扫残云,哪里有现在的孩子动不动就喊苦叫累或是挑食的娇娇气呢?
母亲心疼我,往往在给我背的煎饼里,加工时另外添加些平时舍不得吃的细粮。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遗憾我无法再报答母亲疼儿不叫儿知道的厚恩了,因为母亲已故去多年。
多年来,“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的一种深深的疼,一直煎熬着我的心。
想起煎饼,自然也就想起娘亲。
爆米花
小的时候,乡下农闲的时节,街尾巷头不缺的是:挑着担子,卖些针头线脑儿的货郎,用独轮车推着泥塑胖娃娃的贩商,一声锣响,玩马戏的艺人来了,孩子们奔走相告,顿时沸腾了大半个村庄……
在所有的往事中,唯有相关爆米花儿的人和事,尤让人难以忘怀。
每年农闲的时节,加工爆米花儿的人,会像候鸟一样踩着季节的点准时如约而在村子里,他们会找个避风、又相对开阔比较聚人气的地方,支好炉子,放好风箱,用木柴引着炭火。就在给爆米花机子预热的当儿,买卖赶上门来了。
看吧,呼哒呼哒的风箱鼓旺了炉中的火焰,爆花机在红蓝相间的火苗上旋转。正转——反转——犹如爆米花人手儿里的杂耍,在火焰上上下翻飞。
好了,火候到了,加工爆米花儿的人麻利地把机子提起,放到早已备好的支架上,用力将扳手一按——“嘭”的一声巨响, 饱满雪白的爆米花,一股脑儿的钻进了铁笼子来,就这样,一首完美的爆米花交响曲奏出了欢快的乐章。
一般来讲,第一锅是不要钱的。因为第一锅是刚开始,机子的受热程度不够均匀,多多少少影响点米花的质量;另一点,也是希望顾主给领领庄,博个好彩头。
当第一炮响过之后,加工爆米花人的生意就红火起来了。孩子们三三俩俩的用茶缸或是干瓢端着玉米来了。记得那时很少有端大米的,当时大米在我们这儿是稀缺的东西,有能为的人用驴车从异地运来,换取我们当地的瓜干,从中投机赚取差价。所以大人认为用大米爆米花简直就是糟蹋粮食。
做爆米花的人一边忙着,一边维持着秩序。完全按先来后到的顺序爆,绝不允许插队,那时的孩子不像现在的独生子女撒娇任性,大都能乖乖听话。因此,给做米花的人少添了不少麻烦,无形中提高了工作效率。
另外,孩子们所以甘心,这样有耐心的等待下去,是因为等在这里,还能得到一些意想不到的实惠。我们这儿有一个不成文的乡俗,那就是放炮时钻进铁笼子里里的米花归主家所有,散落在外的米花,则任由围观的孩子们自由抢食。主家绝不责备,更不阻拦,若有家长在当场,有时还要匀些铁笼子里的米花馈赠给别家的孩子。因为都是东邻西舍的小朋友,平时就是你家有好东西给我吃,我家有好东西也给你吃。所以嘭的一声响过之后,孩子们欢呼雀跃着一拥齐上,不管三七二十一乱抢一气。大人则微笑着看着这一切。
直到傍晚,还有前来爆米花的孩子,加工爆米花的人,不顾一天的劳累和饥渴,仍坚持做完,尽量不让孩子失望而归。
有时热心肠的婶子大娘,也会给加工爆米花的人送来一碗热汤:“出门在外,挺不容易的。”
天黑了,不用做爆米花儿的人开口,自有人上前,把他的住宿安排在当时的生产队里的牛栏里。
劳累了一天的加工爆米花儿的人,铺着暖和的麦草、豆秸,做着幸福的好梦酣甜入睡……
如今吃到过诸如加盐的加糖的甚至加奶油的爆米花,但都找不到小时候的那种感觉。终于明白:不是感觉找不到了,是因为现在的爆米花少了昨天里的那份温情,以及那份独有的热闹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