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学接受的角度看,我们在面对作家、作品的时候,也就是在注意或重视理论地把握,并试图感受、体验、概括、描述作家创作表层、深层意义的同时,即在文本的整体阅读中,我们常常可能不惜“牺牲”形而下的“原生态”面貌,而去不遗余力地挖掘文本形而上本质,从鲜活的文本中“剥离”“抽象”出作品所蕴藉的价值,进而深度关注文本的“意义生成”过程,竭力地去发现文本叙述的魅力究竟是在哪里闪现的。我认为,这恰恰应该是走进文本、走近作家本身的一个重要当口。在这里,我们无法忽略作家写作的姿态和叙事策略,以及由此在文本中呈现出的小说“细部的力量”。这种力量可能来自一个小说人物的表情或动作,来自一个弥漫着特别氛围的场景,一件生活中琐碎之事的回顾,来自一段充满浓郁日常性的话语,又或许是一段类似“闲笔”的不经意的叙述。说它是细节也行,说它是细部也罢,它必然是文学叙事的精要所在,是触动心灵的切实要素或原点。一个好的叙述,它的精华之处,一定在细部。仔细想想,任何一部杰出、伟大的作品,无不是无数精彩细部浑然天成的组合。可以说文本细部所产生和具有的内在力量,一定会远远覆盖人物、情节、故事本身,而且,它所提供的生活经验、生命体验和艺术含量,既诉诸了一个杰出作家的美学理想和写作抱负,也能够体现出一个作家的哲学、内在精神向度和生活信仰。平凡、平实、平淡,朴素、诚挚、充满情怀,才应该是一部作品熠熠生辉的根本和底色。惟有从最基本、最普通、最细致,而非有深刻命意和内在深度的细部着眼,进入、表现最实在的生活之中,不是想通过文本来说服什么的文字才更加令人信服,不故弄玄虚、不玩弄技巧地制造悬疑的叙述才会更加耐人咀嚼,这样的文学,才会有绵延不绝的艺术力量。实际上,这又不仅仅是一个艺术、技术层面的问题,而是一个作家价值观、生活观、美学观的问题。仔细想想,一部作品,一篇小说,真的非要概括出现实的意义或所谓生活的性质才达到目的了吗?对细部的迷恋和重视,至少说明这个作家放松了自己的姿态,回到了具体的事物,回到了事物的本体,回到生活的原点,没有从“高处不胜寒”的高度,凌空蹈虚般凌驾于基本的生活流之上,摆脱了所谓神性和理念的控制。
这一点,对于短篇小说文体,尤其如此。
实际上,作家在发现生活和表现生活的时候,是不需要虚张声势地给生活、时代命名的。也许,我们的时代,根本就不需要那么大的声音;能够发现生活真正价值和美好的人,如同挖掘到黄金一样,他是不会虚张声势、大声喊叫的。人人都在生活,在每一位行路者的旅途中,最终留下的,都是自己独特而鲜明的细腻的印迹;他们所发出的声音,也不一定都要遵循某种固定的样式和模板。因此,谁能够发现一种富于个性的、细微的声音,谁能洞悉到一个个生命方向上的正路、岔路、窄路和死路,并且感知、发现和洞悉某一个细微的心理的精神的存在,谁能在一个大的喧嚣的俗世里面,感受或者感悟到一个普通心灵的质地,就可能产生一种驾轻就熟、举重若轻的大手笔。这必然是一种能剔除杂质的目光,凭借这种目光才会辨析出、聆听到一种声音,这可能就是一种大音希声的声音,这种声音才能传达出细节的气氛和气息;这也是一种大象无形的触摸,这种触摸会在一种事物上感知到大千世界、万物众生。由此,作家的写作,他的叙事,就不必担心细小和琐屑。世界就是由无数琐碎的事物构成的,作家点石成金般的才华、质朴、心智、关怀和良知,与现实生活中无数细小的东西相拥抱,就会形成一个巨大的张力场,蕴蓄出独有的生活洞见,爆发出特别的美学力量。可以这么说,从某种意义上讲,充满生活细节的文本,都与作家对生活的情感与认知密切相关,与作家精微地梳理出存在世界的隐秘休戚相关。因为短篇小说,没有更多的篇幅提供给小说家浪费时空的奢侈。
因此,在这里,作家最需要的,或许就是一个作家的平常心、朴素的情怀,沉浸于生活深处。其实,平常心往往是一种大境界。那是一种不坚执、不顽冥、不刻意的心境或者心态,不躁不厉,那是阅尽人间或生命万象之后的坦然和坦荡。我相信,任何好的书写和叙述都会从这样的写作心态出发,而不是那种自命不凡、可以纵览世间沧桑的高屋建瓴。这是一个作家的创作心态问题。而且,这其中还涉及一位作家的精神、心理和美学“站位”问题。日本著名导演小津安二郎,在电影创作中始终坚持这样的理念,让生活自身呈现,他将摄像机固定在与人一样的高度,让其处于一个观察者的正面的位置,呈现情景的细部。而且,他不会用任何不礼貌的角度来拍摄自己的人物,永远选择平视或仰视,而不是俯拍。因此,在小津安二郎的作品中,有对日常生活的直面,有对人的充分尊重,又有宗教的平等、庄严和宽广,质朴和细腻中弥漫着诗意和忧伤。在此,又牵扯出一个修辞视角和审美原则的问题。可见,角度就是策略,也是文本修辞的政治学,它体现着一位作家的哲学和审美选择,决定了作家的叙事姿态。如此说来,在短篇小说“细部修辞”的背后,潜隐着作家思想、境界和格局等重要因素。也就是说,“细节决定成败”这样的人生箴言,同样适用于小说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