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同的场合,我总是听到人们说,小说家要与时代同频共振。对于生活中的作家个体来说,这个说法很有道理。其实,对于大多数作家来说,在日常生活中,你不让他同频共振,他也要力争同频共振。连沈从文这样的作家,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都力争与时代同频共振呢,遑论他人?但是具体到小说创作本身,这个说法就值得推敲了。套用马克思的那个比喻就是:“上午打渔,下午狩猎,晚上批判资产阶级。”马克思的话是否可以理解为,白天“同频”,晚上不“共振”?
小说写的从来不是生活本身,更不是眼下的生活,而是虽然已经远去,却留在了脑子里的、对于经历过的生活的“活泼的印象”,也就是经验。“经验”的原始语义就是“经历”加“验证”。“验证”,就意味着你要不断回到过去,意味着对“故事”的重新发现以及重新想象。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人们从来不说“小说要讲新事”,而是说“小说要讲故事”。辛亥革命过去十年之后,鲁迅才写下他的《阿 Q 正传》,正是这个道理。
所有的小说家,只要他不是存心应景,他的写作都会与现实保持着某种紧张关系。阿甘本在谈到赫尔曼·麦尔维尔的小说《抄写员巴特比》时,特别提到了写作者使用的工具:墨汁。阿甘本说:“墨汁,这用来书写的黑暗的水滴,就是思想本身。”阿甘本其实是想说,小说的注意力通常会集中于负面经验。这当然也是常识。小说之所以与时代构成对话关系,或者说,小说之所以有存在的必要性,就是因为它与时代构成对话关系,就是因为在小说家眼里一切尚未被主题化。这种对话关系越是紧张,它与时代的关系就越是亲密。在小说写作的意义上,“紧张”才是“亲密”的同义词,所谓的“亲密无间”其实意味着疏离,甚至背叛。当然,这也是常识,是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经常耳闻目睹的景象。
所以,如果要问我,在你眼里,小说写作在这个时代应该保持一种怎样的姿态,我会说,我倾向于认为,与时代保持紧张的对话关系几乎必须。这种对话关系,当然应该落实到不同的层面,它既是与现实的对话,也是与传统的对话,更是与未来的对话。套用马歇尔·麦克卢汉的说法即是:“我们透过后视镜看着现在,我们倒退着走进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