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威廉,先后就读于中山大学物理系、人类学系、中文系,文学博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东省作家协会主席团成员,广东省小说创作委员会副主任。著有长篇小说《获救者》,小说集《内脸》《非法入住》《听盐生长的声音》《倒立生活》等。曾获首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文学奖、十月文学奖、花城文学奖、茅盾文学新人奖、华语科幻文学大赛金奖等。
镜中潮汐(节选)
王威廉
他对自己的感觉越来越糟糕,这天,他发现记不清自己的名字了。
他终于怕了。
这都是从生命之镜开始的。
他作为一名科学家,一直饱受妻子的嘲笑。这是因为人类至今没能在宇宙中发现任何其他的生命,可他所研究的学科却大言不惭地叫“天体生物学”。这就像是动物园突然新开辟了一个园地,说是要给传说中的某个尚未被发现的动物,听上去确实有些离谱。
“这门学科就是更好地帮助人类找到其他外星生命。”他向妻子解释道。但这个解释很无力。他们五年前第一次见面认识时,他就是这么说的。妻子那个时候还是科幻小说爱好者,所以她对他所说的一切话题都很感兴趣。
但是,毕竟还没有找到,这种寻找便成了一种不乏滑稽的虚妄。他的研究也不可避免带着惶恐,犹如空中楼阁,甚至像是孩子不切实际的幻想。但怎么办?他几乎被这个儿时的梦想给笼罩了。上了那么多年的学,经历了那么多残酷的竞争,才拿到博士学位,在大学获得一份教职,结果自己心心念念的居然还是童年时的梦想:寻找外星人。最可怕的是……现在自己的想法,尤其是内心深处那种朦朦胧胧的对于世界的根本性看法,跟童年时候相比居然没有什么变化,仿佛学了这么多年的物理学、生物学、高等数学只是一种表层的游戏,并没有改变他对世界的直觉性观念。无效的知识教育?他每每想到这层,就觉得不寒而栗,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太正常。他揣测,像他这样的科学家在全世界也找不出几个来。
好在他在大部分时间里,情绪都比较稳定。他明白这其实不是自己的错,只是自己所关心的这件事儿远远超出了人类的知识范畴。人类的知识每累积一点儿,所带来的未知都会更大,更何况他所面对的领域是未知中的未知。
所以,他开始从正统的知识之外寻求可能。比如,他私下去调查那些疯疯癫癫的科幻迷,那些人声称自己有过跟外星人接触的经历。但询问之下,要么是处心积虑编造故事,用来哗众取宠;要么是出现了某种幻觉,或者是误会了一些自然现象;要么干脆就是某些人精神出了问题,陷在谵妄里边。没有一个人的说法能让他信服。光靠讲故事是不够的,必须有证据,否则去读科幻小说就好了。证据,这是最难的地方。没有证据,他也可以说出很多猜想。从小到大,他有过几百个不乏可能性的猜想。
他在六岁时就知道费米悖论了。他的数学老师告诉他的:宇宙那么大,宇宙的历史那么久,怎么会只有人类自己呢?这不符合最基本的逻辑!什么叫最基本的逻辑?就是1加1等于2。如果有人告诉你1加1不等于2了,这就颠覆了你对世界的根本性看法,也颠覆了你对世界的最基本的感受。
他像是为此而生一般,瞬间就被费米悖论给颠覆了。这种颠覆过早地剥夺了他的童年,让他直面宇宙中那些终极的问题,让他失去了很多幻想的乐趣。他必须给自己一个可以说服自己的答案。他一度设想过,外星人都躲藏起来了,如果他们不躲藏起来,就会被更高级的文明给毁灭。但他马上又推翻了这个结论:外星文明为什么一定要毁灭彼此呢?外星文明一定那么邪恶吗?他们不会是善良的吗?至少,他们可以是不好不坏的吧?
这件事情完全变成了折磨。他最不喜欢看的就是《征服银河系》那样的东西,人类跟外星人就像殖民者与殖民地国家那样打来打去,完全是人类的那一套坏东西,只是把它分布到了一个更大的空间中。他的同学从奇形怪状的外星人上面得到了巨大的乐趣,而他看到的是人类被放大的缺点,甚至是历史罪恶的重现。他确信,一定存在着文明程度远远高于人类的外星生命,跟他们的交往会让人类大幅度提升生命的智慧与科技的水平。
可连个外星人的影子都没发现呢,救命!他在心里呼喊道。
他下定决心,只能好好学习。这个大难题只能留到长大后再解决了。他的学习成绩一直是班里最耀眼的那个。他的父母跟老师在家长会上见面了,他们躲着别的家长,站在一边,然后像赞颂奇迹一般,异口同声地说道:从没有见过这么自律的孩子,要让他多注意休息。
多年过去了,他长大了,获得了人类最前沿的科学知识,但是他的心境一点儿也没变。他还是那个面对终极问题的少年。
一开始的时候,他信心满满,觉得自己肯定能找到某些蛛丝马迹。但是一个又一个的蛛丝马迹都被证明是不可能的。人类最前沿的知识在面对宇宙探索的时候,跟童年时候的幻想也差不了太多,唯一的区别只是它充满了数学公式。童年时的那种无助的焦虑,又开始蠢蠢欲动。他不敢告诉陌生人他所研究的学科名称,很怕被人嘲弄。甚至妻子毫无恶意的玩笑,也日益让他胆战心惊。他越来越倾向于做出一个简单粗暴的结论,那就是宇宙中只有人类。如果能够证明这一点,也算是一种解脱吧。可很快,他就哑然失笑:他成了一个反对别的天体上存在生物的天体生物学家。
“那你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傻子!”他捶捶脑袋,让自己清醒点儿。
有一天他去外地参加学术会议,在飞机上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坐在一个卷曲的镜子里面,最惊恐的是,他的对面坐着一个面目模糊的人影。他向人影问话,人影不答。他抬起手,轻轻伸向人影,想要触摸对方,但是他的手穿过了人影,那里空无一人。他惊醒了。
那个镜子似曾相识,在飞机降落的时候,他从舷窗望向地平线,终于想起了科济列夫镜子。
科济列夫镜子是苏联科学家科济列夫发明的,原理很简单,就是屏蔽地球上全部的磁场干扰,从而让人能够接收来自遥远宇宙的信息。这个实验谈不上有多严谨,至今也没有什么过硬的发现,但它很神秘。当时做实验的位置也很讲究,在接近北极圈的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据说许多受试者都出现了各种各样的超级幻觉,有些人声称自己跟外星人有了接触。据说做实验的那段时间,北极圈经常可以看到类似UFO的神秘天体。
这些传闻分明是虚构的,但他越是琢磨,越是对他产生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等他走出机场的时候,一个决定产生了:建造自己的科济列夫镜子。
他没有告诉助手自己要做什么,只是把需要的材料清单给对方,接下来自己慢慢组装。他也没有告诉妻子,爱好科幻小说的妻子也许会支持他的决定,但到时候一无所获又会受到她的嘲笑。妻子已经不年轻了,她对宇宙的热情跟她对科幻小说的热情一样,正在迅速消退。
他想自己一个人去做这件事情,就像小男孩想独自去进行探索一样。他把这个奇怪的镜子安置到了家附近的一个房间(他租下了它)里,开始优化这个装置。
今天的科学技术比起科济列夫的年代有了极大的提升,所以他用了最先进的材料,可以完全屏蔽电磁干扰。再加两层嵌套的减震装置,以及快速超真空技术,让他不必选择去遥远的北极,就可以获得北极的安静。
他的心情一方面满怀期待与兴奋,一方面却是悲凉与无助的。因为这也代表了他对寻找外星生命的常规方法已经绝望了,他自己也开始剑走偏锋。但又能怎么办呢?当他用深空望远镜探测太空的时候,几十亿光年之外的任何发现都意味着那是一种遥远的过去,跟我们根本不在同一个时空之内——以人类的生命尺度来说。即便哪天真的发现某种生命的痕迹,等到能够接触的时候,外星生命早都毁灭了,或者人类本身也毁灭了。
光速限定了宇宙。
他不知道为什么宇宙的规则是这样的,但他总是隐隐觉得这个规则的背后就是为了限制。很有可能,人类跟外星生命的常规接触,就属于限制之列。当相隔遥远的生命克服光速走到了一起,也意味着宇宙的无限受到了挑战。宇宙要保证它是无限的,正如生命的本质是对无限的反抗。人们总是抗拒有限、讨厌有限,但殊不知有限是多么重要。正是分子、原子在有限范围内的有机聚合,才得以对抗暗熵,才有了生命。
他使劲摇摇头,把这些想法从头脑中驱散出去。面对宇宙,任何想法都会通向一条没有终点的旅程。
很快,改进版的科济列夫镜子制造完成。改动如此之大,由他来重新命名都是可以的,比如叫吴用时镜子。吴用时,这是他的名字。
这个东西长得像奇特的海螺一样,人要走进去,必须穿上特制的防护服,就像是宇航员走进太空一般。不过这个过程是相反的:宇航员从太空舱去外面需要穿上宇航服,但是他从外边进入这个像太空舱一样的镜子需要穿上防护服。它们构成了诡异的行动镜像。
在这个海螺一样大的狭小空间,他每次钻进去的时候,都是心惊胆战的。危险是一方面,防护服只要有一点儿破损,他就会窒息和内爆;另一方面,是心理层面的恐惧。防护服的面罩是全透明的,他在里边的曲面镜里能够看到自己变形的样子,那像是另一个人。这个比喻都被用滥了,但对他来说,那真不是早晨站在卫生间镜前的感觉,那是一种真实的感觉——另一个人通过自己在审视自己。
他为了实验的绝密,以及说不清的原因,没有招募其他的实验者。他不相信别人。这个实验太主观了,他只能靠自己去体验。他第一次钻进去的时候,除了内心的恐惧之外就是因为极度的安静而带来的压迫感。他看到镜中的自己惊恐地望着四周,就像是一头刚刚被捕获的野兽被放置在围栏里一般。他担心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汗水浸透了里边的衣物。
但是,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了,什么都没发生。他终于有些放松,但又不免感到失望,一种深深的失望。传说中的各种奇特幻觉,他什么也没感受到。但他抬眼看到镜子里变形的自己,恐惧感重新袭来,而且比之前更为猛烈,他坚持不住,逃了出去。他大口喘着气,紧盯着关闭的舱门,好像会有异形或铁血战士之类的可怕外星生物会张开血盆大口冲出来。
但他在那天剩下的时间,都在想着那镜子的内部,他的一部分留在了那里。从那天起,只要他有时间,他都会坚持钻进镜子,试图在那种极端的安静中感受一些微妙的信息。这样坚持了一个月以后,他在镜子里已经可以做到完全放松了,恐惧感也逐渐消失。再往后,他可以很长时间待在里面,他甚至把一些未完成的工作带到里面去思考。这是一个能让他感到格外安心的地方,他此前从未感到过这样踏实与安心。那些困扰着他的日常杂事,只要他钻进镜子里,立刻就被抛开了。他心平气和地反观自己,知道哪些事该怎样处理,哪些事可以放一放,一切都是那么简单、清晰和明了。他的工作效率得到了极大提高。只要涉及人类目前知识体系的问题,他觉得都非常简单。里边没有电磁信号,他就用纸和笔进行计算,最多放一个老式计算器,用完之后,他就把电池抠出来。
很多项目和课题的完成进度大大加快,这让他的助理感到惊奇,拦着他问道:“吴老师,您最近怎么开挂了?”
“因为有外星人在帮我。”
助理吓得吐吐舌头。
课题项目,曾经最令他厌倦。好不容易拿到一个项目,居然只有短短几年的时间可用,不管你能不能研究出什么结论,时间一到,都必须结项。这种知识生产制度把每一个研究者都困在笼子里面。知识变成了“近视眼”。当然,他对此倒并不绝望,他知道人类的天才是怎样的。当真正的天才来到这个世界上,这些形式都不会阻拦天才的光芒。科学史靠的就是牛顿和爱因斯坦这样的巨人横空出世。但是,那样的人物何时才能出现?眼下,知识的体系又一次被困在了边界处。难道这一次的根本改变将来自日益发达的AI?就目前来说,AI还只是优化人类现有的知识,但谁知道AI会不会忽然具备创造力呢?如果AI可以创造,那AI不就是我们自己制造出来的异己生命,跟外星人是一样的。
AI,身边的外星人。
他钻进镜子,AI带来的困扰瞬间切断。AI在宇宙面前,什么也不是。他闭上眼睛,像老僧入定,进入一种静默的空灵当中。
三个月过去了,情况又有些变化。他开始强烈地想去镜中的空间,太强烈了,完全超出了正常的情绪,是一种上瘾的感觉。他不去会浑身难受,只有去了才能舒展下来。他觉得很奇怪,他是一个理性很强的人,从来没有对任何事情上瘾,吸烟、喝酒什么的,统统对他没有吸引力。他的全部情感都寄托在了寻找外星生命上,要说他上瘾,这就是他最大的瘾。但现在想去镜中的心瘾,跟科研的执着不是一回事。他是一个严谨的研究者,所以他确信一定是有什么东西发生在了自己身上。
这种瘾越来越强烈,他在镜子中待的时间越来越长。他甚至可以在里面待上一整天。他推掉了各种会议、各种事务、各种打扰,只为了来到这个镜子中间,就那样坐着。只要坐在里面,做什么都可以。他开始改进头盔的设计,加上了密密麻麻的电极,让镜中信息能够更好地传导进他的大脑。他就差给自己装个脑机芯片了。
头盔改装完成了,他可以用意识对电脑进行操控,证明效果良好。他忽然有了新的想法,那就是戴上这个新头盔在镜中把灯关闭睡上一觉,也许梦境会给自己带来启发。
这个想法大大激励了他。对,应该去里面睡觉,人睡着了,内心的戒备才会真正松弛下来,才会更好地接收宇宙的信号。虽然他知道这样的想法已经倾向于某种神秘主义了(像个巫师一般),但他一想到宇宙就释然了。人类那点儿知识面对宇宙的时候,最好还是谦逊起来,暂且成为一个具有敬畏之心的神秘主义者。
这个周末,他谎称要去开会,然后彻底住在镜子里面。他一时有些懊恼,万一自己睡过去了,再也没有醒来,或是穿越到了另外的世界,妻子将如何找到自己?他是不是应该跟妻子说一声?他苦笑着,在镜中的小桌面上拽过一张纸,写下了一份简单的遗嘱。如果自己消失超过三天,他相信警方一定会在这里找到这份遗嘱。
在镜中,沉重的黑暗,极度的安静。城市夜晚那潮水一般的白噪音没有丝毫存在,哪怕楼下发生小型爆炸,在这里都是听不见的。他闭上眼睛,感受到耳膜自己的嗡嗡声、胸腔的心跳声,以及肠胃蠕动的声音。他的睡眠并不好,他做好了通宵无法入睡的心理准备。他任由意识的屏幕播放画面,先是白天的一些记忆场景,随后出现了遥远过去的一些记忆。他看到他第一次拿着父亲买给他的天文望远镜,在阳台上架设好,开始研究月亮。一切都是那么栩栩如生,他回到了过去。这时他在梦中才意识到自己是睡着了。他并不恐惧,而是祈祷着这个梦久一些,让他重新做回孩子吧。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陡然醒来,依然是一片黑暗。他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他被防护服拘束得很不舒服,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在镜中。他打开灯,看了一下时间,居然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一点了。他是昨晚零点关灯睡觉了,居然睡了十三个小时。他已经几十年都没睡过这么久了,这一觉睡得极其舒畅。
他钻出镜子,来到外边,觉得自己的精神状态好极了。但他又发现一个怪事,那就是自己忘记了这是哪里,怎么回家,又是想了好久,才想起来。
正是从这一天开始,他发现在镜中睡觉能让自己的精神状态变好,但是记忆却变差了。为了证明镜中睡觉与记忆减退之间的关系,他又睡了三个晚上,他发现很多熟悉的词汇快到嘴边了,但就是想不起来。最离谱儿的是第三天,他突然连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了。
那是在会议现场,别人叫他名字,他居然不确定对方是否在叫他。所幸,在他面前的桌上就摆着自己的名牌,他看了一眼才确定那就是自己。但那名字让他觉得有某种陌生感,仿佛是别人刚刚强加给他的。他重新体会到了名字和自己的关系原来是如此疏远。名字只是一个奇特的符号,但成年人简直把名字当成了全部。这种感觉在他还是一个小男孩时曾体验过,原本大家都叫他的小名“用用”,当他上了小学一年级,老师叫他大名“吴用时”,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老师在叫他。
会议结束之后,他直奔医院,做了阿尔茨海默病的检查。医生说在他的脑部并没有发现病变迹象,可能太累了,休息几天就能恢复。他遵照医嘱,在家休息了几天,果然,他的记忆重新恢复了。
事情发展到现在,他觉得应该暂时停止那个镜中实验了。他认为,他的失忆足以证明有神秘的事情发生在了自己身上,这对这个并不严谨的实验来说已经足够了。但他又心有不甘,因为这种主观感受是不能成为科学依据的。迄今为止,除了健忘,他并没有找到其他有价值的东西。别说幻觉了,奇怪的梦也没有。那几天在镜中睡觉,虽然经常梦到童年,但并没有奇怪的情节,梦与记忆基本是重叠的。是不是有某种生命在探测他的记忆?这个想法让他有些激动。
过多的胡思乱想让他疲惫不堪,妻子终于发现他的状态不太对劲。
“你最近的科研压力是不是太大了?”妻子笑着说,“你是不是瞒着我找到外星人了?”
他一脸严肃地说:“快了,真的快了。”
他以前也总是这样对妻子说,这是他跟妻子之间的玩笑模式,但他这次说的时候感到自己是非常认真的。
妻子看他还会开玩笑,就放心了,说:“我们要不要一起出去玩一下?你要好好放松一下。你这几年也太拼了,我们都快没有生活了。”
“抱歉,你说得对。”他也迫切想远离一下那座自己制造的“困镜”。
他们一直没有孩子,他知道妻子是很想要的。刚结婚的时候,他们过了一段激情四射的生活,但不知道为什么,妻子一直没能怀上孩子。后来,他忙了起来,房事次数锐减,怀孕就更不可能了。这是妻子对他不满的深层原因。研究天体生物学的人在太空发现不了别的生命,在地球上也制造不出新的生命,这会是个更大的笑话。
他选择了一处风景优美的海边度假,他们在夜晚开着窗,并排躺在床上,让海风吹在他们汗津津的身体上,一种久违的情感在慢慢恢复。他抚摸着妻子的身体,既熟悉又陌生,就像是去了几万光年以外的行星又飞回来重逢的那种感觉。他们情动于心,忍不住温存起来。然后,他们气喘吁吁地分开,并排躺回刚才的老位置。海风重新抚摸着他们。如果说海风之前的抚摸不乏色情,那么现在的抚摸则是一种温情。
“你最近应该有什么事瞒着我。”妻子的声音随着一声海浪声进入他的耳朵。
“为什么这样问?”他想看看妻子知道些什么。
“你魂不守舍,而且还有邻居看到你在上班时间去旁边的小区。你去那里做什么?”
看来不说不行了,再不说好像他金屋藏娇了。
“你猜?”他故意开玩笑。
“去见什么朋友吧。”妻子试探道。
“不,我是去找外星人的。”
“啊?你没事吧?”妻子吓了一跳,翻过身看着他,以为他魔怔了。
“真的。”
“事实上,我让人跟踪过你,”妻子抚摸着他的头发,“我知道你在那里租了房子。我知道地方后,也偷偷去了一次,我趴在门上听,但里面什么声音也没有。我知道里面就你一个人,你在里面做什么呢?”
“你居然对我做这种事情?太离谱了!”他一想到妻子鬼鬼祟祟地在门外窃听自己,他感到一阵怒火攻心。
“你别生气,我一开始以为你背着我……爱上了别人,但是发现也不是这么回事,我只是担心你……你到底在里边做什么?”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愤怒也无济于事,他只能一五一十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跟科幻小说一样精彩。”妻子总结道,又问,“为什么不告诉我?以前你什么都告诉我,尤其是这些。”
“因为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楚,也不知道你的态度,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打扰。我不想你老是讽刺我找不到外星人。”
“我那是开玩笑的,算是调侃。”
“调侃得多了,也就不好玩了。我知道,你已经对这件事失去信心了,你觉得那是不可能的。”他干脆对妻子说,“你看着我,看着我,我重新再问你一次,你还相不相信地球以外有生命?”
妻子沉吟了一下,说:“我还是相信的。宇宙太大了,一个跟地球情况相似的星球一定是存在的,但只是离我们太远了,一时半刻还没发现它。”
“它,或说它们,为什么没有发现我们?肯定有比人类文明更高级的存在。”他紧追不舍,心底惊呼:那该死的“费米悖论”。
“也许他们跟我们一样,都被困在自己的一小块空间里面,没办法跟我们取得联系。缘分还没到,就像我们相遇,也是一种巧合,或早或晚我都不会遇见你,我们现在就不会并排躺在这里。”
“我喜欢你这个回答。”他吻了妻子。
“这个问题太难回答了,你们专家研究一辈子都回答不了,所以你今后不要再问我了,你去做你的研究就好了。虽然没有发现外星生命,但在这个过程中,你的研究也带动了人类文明的发展,不是吗?”
“我可没有你说的那么伟大。”
妻子笑着说:“你也知道,我一开始是因为喜欢科幻小说才跟你走到一起的,但是谁知道,你的研究根本不是科幻小说,完全是科幻小说的反面,艰深,无趣,绝望。我没想到把自己的生活搭进去了。我常常跟别人聊天的时候,听到别人谈论的都是家长里短的那点儿破事,我竟然羡慕极了。因为我没法儿谈论我的生活,因为我不想成为别人的笑料。我试过几次,别人确实都很开心,但我不开心。他们的开心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
“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你说得对,以后我们在生活中不再谈论我的工作,我们就像其他人那样好好过日子,行吗?”
妻子点点头,把头钻进他怀里。
“要过好日子,光咱们俩还不够呀。我希望我们先创造出一个生命,你不觉得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居然可以无中生有、孕育生命,本身就是一个奇迹吗?这跟你从荒芜的宇宙中,从无到有发现其他生命,本质是一样的。”
“你说得对,我会好好配合,我们来创造一个新生命。”
海滩之旅修复了他的婚姻生活,他的状态重新变得积极起来。他每天规定时间,只能去镜中两个小时,不能超过这个界限。这样一来,他反而更灵敏地感到了自己状态的变化,记忆丢失与记忆找回的频率愈加明显。是什么影响了他的记忆?除了引力波,他不知道还能有什么其他的东西。至少在人类现有的知识框架中是这样的。引力波是否会成为某种载体,带来信息的沟通和交流?
他发现短暂的遗忘会带来一种陌生感,这种陌生感让自己兴奋。比如,他非常喜欢大海,对大海的感受相当熟悉,但他处在遗忘状态见到大海时,就像是从未见过大海那般兴奋。他感到那种陌生并非遗忘带来的,而是来自自己内部,他觉察到了主体对自身的陌生感。这真是太奇怪了,就像是有个陌生人生活在自己体内。
年底的一天黄昏,他独自在街边散步,忽然觉得自己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
(节选,全文刊载于《广州文艺》2023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