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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3年第5期 | 葛亮:灵隐(节选)

2023-11-18 12:4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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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亮,作家,文学博士。现任香港浸会大学中文系教授。著有小说《燕食记》《北鸢》《朱雀》 ,文化随笔《小山河》《梨与枣》等。历获鲁迅文学奖、“中国好书”奖、“华文好书”评委会特别奖、曹雪芹华语文学大奖、首届香港书奖、香港艺术发展奖、联合文学小说奖首奖、梁实秋文学奖、《中篇小说选刊》双年奖等奖项。长篇小说代表作入选“亚洲周刊华文十大小说”。作者获颁“海峡两岸年度作家”、《南方人物周刊》“年度中国人物”。


若不是因为段河,连思睿不知香港也有座灵隐寺。

说起香港的宝刹,大约有几座。大屿山的宝莲禅寺,建在光绪年间,因日后天坛大佛和回归宝鼎的供奉,成了遐迩闻名的观光景点。另一座是新建的,寺龄不足十年。慈山寺地处大埔洞梓,背依八仙岭。是香港的首富李先生出资兴建。大雄宝殿依的唐制,不算很巍峨,但有座如意轮观音圣像,七十六米高,坐北朝南,越海与大屿山的天坛大佛遥遥相对。入内参观要预约,便有清修之意。

至于在市区中心,闹中取静的,则是志莲净苑。毗邻钻石山荷李活广场。曲桥流水,于其间,宛若置身一座江南园林。抬头四望,皆是大厦摩天,人才顿醒不过般若幻象。据说当年重建,得梅姓女星秘密捐赠。女星身后,设其长生灵位,存放骨殖。故中庭左边的莲池,名为“梅池”。

刚到香港时,段河将这些寺院,一一都走过。做佛像的人,要多看。看的不是佛像的形制,而是形神。看大雄宝殿,阿弥唎哆、大势至菩萨,一直看到山门韦驮。看得多了,心里便有数。

若不是因为段河,连思睿不知香港也有座灵隐寺。

那天段河到北角这间佛堂,是听闻这里存有晚清某大师仿制的北魏佛陀造像。待他辗转找到了,看到佛像,未及细端详,已发现许多破绽,于是叹了一口气。

正待离开,看到佛龛处,有一个女人,正合手跪拜。看背影很年轻的。佛堂里昏暗,但浅浅有一束光,在她身上。靛蓝的裙装上,便如裁开一道明蓝。光不知从哪里来,竟有些跳跃,牵制了他的目光。

这时,忽然响起了孩子的哭声。他望过去,孩子五六岁的身形,长得高壮。本不是这样哭闹的年纪了。那女人站起身来,并不急迫。只是从容地走到孩子跟前,摸摸孩子的头,说,仔,乖喇。阿妈买鱼蛋俾你食。

段河见这孩子眼距很宽,光也散着,立即便不哭了。他只是信手拍着巴掌,动作很机械。段河也便看见了女人的脸,不着粉黛。口罩上方,是清丽的一双眼。这眼睛不是时下的香港女人常有的。眉目舒展,不见瞋喜。

女人收拾停当,牵起孩子的手,经过了段河。段河闻到了一种好闻的香气,似有若无,似曾相识。

段河再去这间佛堂,是一个月后。自然是高人点拨,说在佛堂看到的佛像,其实是赝品。其为藏家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请台湾的雕塑师傅所作,用以躲避战时纷乱。但这前辈却是个热心人,说是联系了佛堂主理,让他去,到时点传师会接待他看那晚清的。他便想,原本就是个仿品,便又做了个赝品。便是个玄上加虚,何苦来。他虽这样想,人却还是去了。

可他这天进到了佛堂,却发现人头涌涌,盛况远非前次。门口的人叫他扫“安心出行”。看他犹豫,以为是介意疫情后的安全,便说,你看,如今政府限聚十个。我们都是八个一组,按照社交距离来的。

他恍惚中点点头,走进去,听得梵音阵阵。茫然间,走来一个男人,问他名字。原来便是点传师。点传师有些抱歉道,和你约定时间,却不记得今日是佛堂大日子,观音诞。请他稍等等,待这仪式过去。他便在一只蒲团上坐下来。一位僧人领诵经文。烟火缭绕间,看头顶悬着“巍巍堂堂”和“慈航普度”的牌匾。他耐着心听完了。僧人双手合十,低头道,绕佛。只见全场男女老少站起身来,围着观音像绕场,脸色端庄肃穆。他便也跟着绕,这时忽然看到一双眼睛,有些熟悉,稍纵即逝。

待整个仪式落定,点传师便着众人离开。有些年纪大的,多少有些流连。一个师奶模样的人抱怨道,捐咗咁多香火,疫情搞到斋都冇的食。

点传师说,贤姨,唔好咁讲。捐香火都唔系为食斋,菩萨听到唔安乐喔。

他这样讲,这贤姨好像便有些心惊,忙对着观音像,连说“阿弥陀佛”。

待看到这尊佛像,段河不禁屏息。他知道自己是为美所击打。佛像不大,木制而成。这让他有些惊异,也便知道为什么佛堂以赝品示人。木太脆弱,而精美细节更彰显了它的脆弱。但它的形制又是雄健而庄严的。舟形背光上是熊熊火焰,右袒的僧祇支衣纹、底座唐草纹,也是火焰状,与背光相应。佛的面容,也非通常团和雍容的形貌,而是有些刚劲英武的长脸。而佛光背后,另有乾坤,雕刻着完整的鹿野苑首次说法的场景,一鳞一焰,连比丘的面容都栩栩而生。

出于本能,他毫不犹豫地掏出画本,开始临摹。也不知过了多久,直至他发现佛面容上的光影,有了显著的移动。这时,他又闻到了一些气息,若隐若现。他回过头。看到一双眼睛,正看着他的画本。

因为他回过头,那眼神的专注,惶了一下。他听到了一把柔和的声音:画得真好。

他看见女人背转身去,开启了手中的吸尘器。吸尘器发出嗡嗡的声响,声音不大。但女人向他的方向看了一眼,还是将吸尘器关上,走远了。

段河对点传师说,他想要用玻璃钢仿制佛像。这样美的佛像,即使需要示众的现代版本,也应该是更好的。

点传师说,好是好。但惭愧,小堂除了日常支出,其他方面真是有限。

段河说,我不收费。只要你让我临摹。我先做倒模,免费送给佛堂一尊。

点传师说,要跟主理人商量。很快回了话,说,佛像不外借,他要临摹是可以的,就要劳烦自己来佛堂了。

段河总是黄昏来佛堂,因为这时的光线好。临佛像,他一向喜欢用自然光。

灯光是死的,自然光是活的。不同角度,不同时间,光不同,临出的佛,气韵便不同。

来了几次,他发现三不五时,除了点传师,那女人都在。多半做洒扫的工作,有时在一张供台改的写字桌前,写写算算。

有一天,原本阳光晴好,到了下午,下起了小雨。段河看见佛面容上,阴影一扫。听到“吱呀”一声,他猛然回过头,大声道,唔好!

女人正在关窗的手,停住了,仿佛受了惊吓。但很快,就将窗子重新打开了。

段河抱歉道,唔好意思。光线变咗……

女人摆摆手,说,唔使……

大约为让他心安,临了又补上一句,我在大学里也学过点画,我明。

他一直以为,这女人是佛堂的一个帮工,因为她过于朴素的形容。加之勤勉而寡言,唯一唤起她存在感的,只是那一种气息。听到她读过大学,他心里不禁好奇,不过他将这好奇心压抑了下去。

又一日,佛堂里的冷气,忽然停了。未几,看见女人扛了一把梯子,稳稳搁在冷气底下,人就要上去。段河站起来,问她要不要帮手。她又摆一摆手,说,没事,老毛病。

利落地上去,揭开盖子,将滤网抽出来擦一擦,再装进去。只听咔的一声,冷气竟然就启动,恢复了正常。女人将梯子折叠起来,看他一眼,说,做义工,系咁嘅,乜都要识。

有天他跟点传师闲聊,终于问起。点传师说,你说阿睿?人家是正经执牌的牙医哦,名校毕业的。

段河问,我看她总在佛堂里,唔使返工?

点传师看他一眼道,那要问她自己喇。

月尾的时候,段河画了最后一张图。那天的余晖长些,再加之最后一天,多少有些惜别之意,就留得晚了。临走,才发现叫阿睿的义工,正在等他锁门。

他连忙收拾了东西。见女人小心地将佛像放在锦盒里,走进内室。那里是个保险箱。他道一声别,就往外走。这时,女人叫住他,说,我们主理说了,要请你吃一顿饭。他人在美国,让我帮他招待。

段河说,不用客气,太麻烦。

女人说,不麻烦,我也要吃饭的。

两个人就出来,穿过南园街,往电器道上走。

电器道上原有许多食肆,萧条过。如今政府疫情政策放宽,有些复苏的气象。

但女人目不斜视,直往前走。走到“华记”牛腩粉,忽然转进一条小巷。走到深处,停住了。

段河跟着她,这时也停下,看见面前一扇铁闸门,上面贴了张纸。纸上写着:东主搬迁,急让。

再向上看,门楣上是模糊发灰的招牌,“南粤美斋”。

女人说,这间门脸小,斋做得很好。以往法会后,佛堂的人都在这里吃。好久没来,看来也执笠[1]了。

段河看出她的失望,想想说,我不一定吃斋的。

女人有点惊讶地看他,但继而在眼睛里露出笑意,说,那我们去另一间。

另一间其实也不远,但在更深的巷子里。门口悬了一个灯笼,用周正的楷书题了店名,“夏宫”。

段河走进去,看见店里其实空间很小。大概只有四张桌子,都还没上客,已经显得有点局促。

他们坐下来,女人拿着菜单,问他,你笑什么。

段河说,这个店名,有点托大。香港的店铺,似乎都有野心。我记得刚来时,在南华大学进修课程。学校附近有一家“贝多芬琴行”,隔壁就是“刘海粟画院”。可进去,都是巴掌大,转个身都难。

女人愣愣说,水街。

段河也愣一下。她说,这两间铺头,都在水街。南华是我的母校。

两个人都没有声音。段河忽然说,难怪说,你读的名校。

女人看他,轻轻问,谁说的呢?

便又是一段沉默。这时店老板过来,开口道,我这间铺,不算托大。我姓宫,夏天生的,所以叫“夏宫”。

这老板满口大胡子,是个孔武的样子。广东话流利,却有浓重的江南口音,是很软糯的。两人听了,不约而同地笑出声来。

女人点了菜,环顾四周,说,这店我中学时就开了。那时就是四张台,现在还是。读书时觉得店面挺大,现在是小了。

菜上来,头一个是四喜烤麸。女人将口罩摘下来,说,这勉强算是一个斋。

段河也摘了口罩。原本算是已说了些话,有了熟人的样子。但摘下口罩,似乎彼此又对着新的陌生人。段河看女人,原来生了很圆润的下巴,是南粤人不常见的鹅蛋脸。鼻梁挺秀,和两边的颧骨,都印着浅浅的口罩印子,是戴久了的缘故。这时候,他听见女人说,原来你这么年轻。

他说,我做佛像好多年了。

女人笑笑,听出了他忽起的胜负心,说,我是说,看你画得好,不像这年纪的人。

段河夹起一块烤麸,嚼了几下,说,以往我们家门口,也有一个上海馆子。他们家的烤麸,比核桃还硬。

女人说,我听闻,以为做佛像的人,都茹素。

他摇摇头,说,我荤素不忌。

女人说,不持斋,你做这么多佛像,自己读不读经?

他说,我不读经。

女人抬起头,是不解,问,为什么?

段河说,我把佛当成人来做。

女人说,佛要是都像人,人还要跟佛求什么。

段河说,佛像人,人才能看到自己,拔掉自己的念。好比你做牙医,替人拔牙。人知道自己牙痛,却拔不掉,只好求你。你拔了牙,就度了他们。

女人看着他,问,你知道我是牙医?

段河不再说话,低下头吃腌笃鲜。许久,他抬起头,说,我以为牙医会好忙。

女人还是看他,忽然朗声大笑,说,原来是看不得牙医得闲。

她说,我这个牙医,偏偏闲得很。原本疫情就生意淡,来的客又有人确诊,一半关了张;另一半零打碎敲,除几个熟客定期护理,还有做“隐适美”换牙套。倒像个江湖游医,时间不如捐给了佛堂自在。

段河想,原本她可以说这样多的话。这一个月,和她说的话,也并没有一句半句。原来不是因为静,是不想和人说话。

他问,你的诊所在哪里?

女人问他,你要来帮衬?

说罢拿出一张卡片给他,大大方方说,我给你打八折。

段河看上头的名字,连思睿。再看地址,在荃湾,和北角遥遥得几乎是一道纵跨港九的对角线。他就叹道,这么远啊。

女人将干烧小黄鱼拆开,剔出刺来,说,铺租便宜。

他望她,说,你也不食斋?

女人将鱼肉放进嘴里,鱼皮炸得酥脆,“咔吧”一声响,说,我几时说过我食斋?

她看他一眼,问,你年纪轻轻,做什么佛像?

段河想想说,除了佛像,我什么都做不好。

女人问,你在哪里做?

段河说,灵隐寺。

……

(全文见《十月》2023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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