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鳄鱼》：洞察心中的“鳄鱼”

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是一位善于发现现实、挖掘现实、写出现实和拷问现实的作家。无论是以民间的创作立场和悲悯的现实情怀创作出的《四十一炮》《酒国》，还是对中华民族的历史、思维、文化和精神进行深度思考的《生死疲劳》，莫言总是能植根社会中的现实，以一个在场者的身份，通过个人的情感体验和文学想象来创作。4幕9场的长篇话剧剧作《鳄鱼》同样如此。

《鳄鱼》既是莫言以“魔幻色彩”打破话剧现实主义的创作传统，历时11年问世的剧作，也是其继2012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首次出版的作品。莫言延续了以往反腐题材小说创作的“荒诞”和“超现实”的元素，紧扣欲望这一主题，结合象征主义和现实主义的写作手法，以一只不断变大、会说话的鳄鱼作为切入口，将人的欲望意象化，讲述了一个不一样的反腐故事。从表面来看，《鳄鱼》是一部“反腐败”的剧本。但事实上，莫言在这部作品中最想探讨的其实是更深层次的问题，即“人性和欲望的复杂性”。

《鳄鱼》的主人公单无惮曾经身居要位。本是某海滨城市的市长，但由于担心组织查出他的贪污腐败，且不敢面对法律和人民的审判，在2004年畏罪潜逃至美国。在单无惮55岁生日时，华人黑有亮送给了他一条30厘米长的小鳄鱼当作寿礼。在长期饲养鳄鱼的时间里，单无惮的生活和心性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的心理矛盾逐渐加剧，鳄鱼也变得越来越大。当看透了一切，单无惮发现似乎真正懂他的只有鳄鱼，鳄鱼才是他的亲人和朋友。于是，单无惮和4米长的鳄鱼越来越亲近。尽管鳄鱼已经成了庞然大物，但他却丝毫不在意。当亲眼看到情人离去、下属背叛、亲人自保、儿子自杀等一系列的众叛亲离，单无惮的内心是矛盾的，或许，他早就预测到了自己的命运和遭遇。故事的最后，鳄鱼越养越大，一口吞掉了单无惮，他也由此成了他心爱之物的最后一份食物。

在《鳄鱼》中，这条鳄鱼是贪念的隐喻，同样也是欲望的象征。正如莫言所说：“人的欲望就像鳄鱼一样，如果有足够的空间和营养，便会快速生长。”从单无惮第一次萌生索取的想法、收受第一次贿赂起，就注定了他接下来所面对的人生只会是一次又一次的失去。单无惮的心中并不是一开始就藏着一只“巨大鳄鱼”的。最初的单无惮寒门出身，他也想做个好官。可随着地位和权利的增长，单无惮的欲望也逐渐变得膨胀，此时的生活标准已经严重不能满足他那颗贪婪的心。于是，他开始被欲望束缚和控制。最终的结局只能有一个，那就是被自己的贪念不断吞噬，直至葬身于欲望之中。

在《鳄鱼》人物形象的塑造上，莫言勾勒出了众多既立体又复杂的戏剧人物。其中最为显著的就是单无惮。单无惮是一个贪污腐败的官僚，但他同时也是一个爱国主义者，时常挂念着祖国，他的良知并没有完全泯灭。

实际上，《鳄鱼》所表达的是一种现代性的超现实主义的内容，其之所以能够完美实现，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莫言将他以往小说创作常用的魔幻现实主义创作手法运用到了话剧当中。这一点体现最明显的就是莫言对隐喻“鳄鱼”的超常性书写。在莫言的笔下，这是一只超乎常理、且违背常理的鳄鱼。莫言将其定义为是一只会言语的特殊巨鳄。如果将它放在小空间，它永远都不会长大。但如果把它放在大鱼缸里饲养，它则会没有限度地越长越大。这看起来很奇怪，也让人捉摸不清。但这就是莫言魔幻且超常的隐喻所在。也可以这样理解，只有通过魔幻现实主义手法才能让鳄鱼真正成为贪欲的象征。

我想，莫言将鳄鱼作为隐喻主要是出于两方面的思考。一是为了以一种别样的角度来证实欲望没有尽头，倘若深陷于此，意志、个性和人生最终都会逐渐被贪欲吞噬。二是向人性发出冷静、深刻和批判性的索问，借鳄鱼强调最深不可测的并非欲望，而是人性。

莫言说自己要“用后半生完成从小说家到剧作家的转型”，但我认为，以剧作家转型来形容《鳄鱼》对于莫言的意义是不贴切的。因为早在《鳄鱼》出版之前，莫言就已经先后发行了《我们的荆轲》《姑奶奶披红绸》两本剧作集。他的小说《蛙》和《檀香刑》也运用了一定的“剧”的元素。而且，他的处女作《离婚》也是剧本。因此，用“至臻”来形容莫言在《鳄鱼》出版后对剧作家身份的确定，想必是最合适不过的。

《鳄鱼》是莫言尝试用戏剧的形式来讲述的故事，没有刻板的说教，只有真实的戏剧冲突和通俗易懂的对话语言。和《生死疲劳》一样，《鳄鱼》的字与字间充满了“莫言式魔幻”。掩卷而思，《鳄鱼》无疑是莫言批判现实，频频唤醒人们进行忏悔和反思的又一力作，其阅读性丝毫不亚于一部长篇小说。即使隔着纸张，似乎也能看到莫言如炬的目光和锋利的笔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