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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4年第5期|民啸:早晨从傍晚开始

2024-06-24 10:5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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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啸,1984年出生于浙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短篇小说发表于《收获》《作家》《北京文学》《上海文学》《青年作家》《山花》《西湖》等刊。


他跑了没多久,已累得需要大口喘气才行,不得不弯下腰来,双手撑在膝盖上歇会。就在不久前,他忘了具体是在多久前,他还能跑到前面的小树林,再以前,他可以一口气跑到小树林后面的那块田野,一趟来回大约五公里。木木在他前面原地转圈,一个劲地蹦跶,既是在等他,也是催他快点儿。木木是一条三岁半的金毛狗,正是精力最旺盛的年纪,有时他很羡慕它有用不完的活力。他伸手挡住想要过来搀扶她的小艾,向木木一笑说,小东西,我们接着跑吧。

小艾始终保持两米的安全距离跟着他。小艾是不会累的,除非电量耗尽。小艾是人工智能,这年头似乎谁也离不开这些玩意儿。三年前,眼看着一天天衰老下去的身体,他意识到必须有个玩意儿照顾才行了。一个霞光普照的傍晚,他去商场购买了保姆小艾。年轻貌美,举止优雅,款款走向他的小艾令他很满意,他笑着对为他介绍产品的销售说,它长得很像汤唯,是吧?销售一头雾水问,谁是汤唯?他不晓得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两人的年纪差着好几轮呢。销售瞄了眼他的眼神,碰了碰他的胳膊,凑近他耳边说,如果您还有那方面的需求,别浪费了,它有这个功能。他合上嘴,微微耸了耸下巴,表示这倒是个额外收获。

坚持慢跑到小树林后,他双手再一次撑在膝盖上,实在吃不消了。何况天色正暗下来,他还得赶在天黑前回家。木木一阵旋风似的又冲到他前头,呼哧呼哧地伸长舌头等着他。他做了个深呼吸说,你也跑累了,是吧?木木朝他汪汪了两声。随后,他和小艾以及木木沿着南河宁静的河堤,在夕照暖融融的氛围里向着家走去。

这并不是一天的结束,属于他的一天才刚开始。他一般要睡到下午三四点钟,小艾的脸总是第一个出现在他眼前,有时令他很疑惑,小艾是否整个白天都在盯着他睡觉,那可太吓人了。他问过小艾这个问题,小艾回答,你手腕上的手环与我的芯片相连,我知道你什么时候醒来,也知道你的身体会出什么状况。他看了眼购买小艾时附送的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手环,难以置信地笑了下。小艾任劳任怨地伺候他起床,穿衣,洗漱,读新闻,吃早饭,通常是一杯牛奶加一片烤面包,或是一个煮鸡蛋加一碗蔬菜汤,他吃得不多,因为待会儿还要去跑步。只要不刮风下雨,他就去南河边跑步,延长自己的生命。他已经七十九岁了,看上去就像六十九岁。

小艾脱了衣服,坐进浴缸帮他擦背,顺便换了个面对面的姿势,帮助他舒服了下。他闭上眼,看上去还挺享受的。起初他很不习惯,觉得难为情,毕竟一把年纪的人了,皮肤松垮垮的,有点像发霉的面包长了不少斑点,就这样一副衰老的皮囊,他不好意思被人看见。不过慢慢地也适应了,他想,小艾和这按摩浴缸有什么区别呢?好像没什么不同,只不过是功能不同的物件而已。他开始接受这种专门为老年人开发的福利。他看着小艾光洁、柔软、凹凸有致的肌肤,连筋脉都隐约可见,心想究竟什么样的材料能做到如此逼真呢?

这是个最好的时代。他突然对小艾感慨道。是的,小艾回应他,也是最坏的时代。他不知道应该点头还是摇头,只委婉地笑了下。他年轻时就听过这话,好与坏总是并存的,没有好就不存在坏,没有坏也就谈不上好。小艾忽然说了句让他感到惶恐的话,比如人的生命,像烟花一样绚烂,也像烟花一样短暂。他寻思了一下,问小艾,你说出来的话像诗一样,你会写诗吗?小艾说,如果你给我两个关键词,我可以试试。他想到傍晚跑步时的场景,随口说了两个:树林,田野。小艾几乎用抒情的语气朗诵她的诗歌:

穿过这片树林

来到一片广阔的田野

穿过广阔的田野

又是一片幽暗的树林

时间停顿了片刻。他问,完了?小艾回答,完了。他原本还想评价下这首诗写得怎么样,再怎么说退休前,他也是个正儿八经的语文老师,可一想到屁股底下的按摩浴缸,如同浴缸发出类似音乐的震动声,顿时让他失去了兴致。唉,他叹了口气。小艾问,为什么叹气?他抿了下嘴角问,你知道汤唯是谁吗?小艾说,知道,很久以前很有名气的女演员。他说,你长得很像她。小艾说,也许我就是根据她的模样设计的吧。他说,照顾我这么久,你现在的说话方式也开始像我了,什么吧什么吧的。小艾说,因为我的数据库每天都在更新。他说,总有一天,你会变得让我害怕。小艾说,你完全不需要有这方面的顾虑。

他和几个老伙伴,多数是以前的老同事,约了晚上八点喝茶。他们几乎每周一聚,大多是去一家名叫“达夫弄7号”的茶室,偶尔也去咖啡馆,或是去小酒吧喝点。他们内部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聚会时不准带上智能保姆,保证纯粹的人与人交流。一方面,他们不像现在的年轻人,已经密切到连散步都必须戴着AR眼镜的程度。另一方面,无论智能保姆替他们子女分担了多少义务,他们依然怀念年轻时人工智能还没介入他们生活的时代,那个他们称之为纯真年代,其实一点都不纯真,一切都要靠自己拼搏奋斗,还不一定获得对等回报的时代。你说那个时代好吗?好啥,至少在他看来,显然没这个时代便捷。

纹理粗犷的榆木长桌上摆着一整套工夫茶具,围坐着三男两女五个老年人,负责沏茶的是原先的副校长,现在大家更习惯叫他吴老。吴老冲洗完茶具说,先泡一壶铁观音润润嗓子?在座的自然没人反对,老同事聚会,主要是喝个心情。吴老拆了袋铁观音,洗茶,醒茶,泡茶,整得还挺讲究。这时一个穿旗袍的老太太从包里拿出一盒桂花糕说,我亲自做的,你们品尝下,还是不是以前那个味道?五只手各拿起一块品尝起来,边吃边点头,没错,是那个味道。一切都仿佛回到了过去,好像这次聚会,只不过是五十年前某一次微不足道的聚会。直到有个人突然提到了虚拟世界,才把大家的意识从过去拉回到此刻。而此刻,压根没人想聊那年轻人才天天挂在嘴上的虚拟世界。

老钱放下茶杯说,你们先听我把话讲完嘛,我最新了解到的情况,可是与你们每个人都有关系,你们肯定感兴趣啊。吴老说,你有屁快放。老钱也不稀罕卖关子,说现在有一种技术,可以在人死前把意识保存下来,然后在虚拟世界建立一个私人空间,相当于有了一所房子,只要把意识上传到里面,这样即使肉体死了,意识还能继续存活下去。理论上来说,意识转成数据后不会消亡,那么,某种意义上是否也可以说,人就能以意识的形态在虚拟世界中获得永生。

当听到永生两个字时,他心里如同崩断的弹簧咯噔了一声。对他们这几个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人来说,永生,多么具有诱惑力和令人向往啊。尽管在多年前,他就听说过类似的概念,可那毕竟还只是一个设想,是狂人企图骗过死神,实现永生的痴心妄想而已,他并没有当回事。而此时此刻,在他日渐衰老的肉体中那团有点不甘心的意识里,似乎重新燃起了对生的渴望。他放下空茶杯,迫不及待地问老钱,你从哪儿听来的消息?这时吴老往他杯里续上茶,同时用鄙夷的目光瞥了眼老钱说,你听他瞎说。

老钱无视吴老的目光,接着说他自己的,前两天我去医院检查身体,医生告诉我的,这还能有假嘛?吴老说,不就是把人的记忆上传到虚拟世界,随时可以走进去,就跟玩电影似的,这玩意儿不早就有了,连我都知道。老钱说,你说的那些只是记忆碎片,是无意识的,我指的是意识永生,打个比方吧,假如我死了,身体往铁板上一躺,烧了,可我的意识还在,思维还在,结合一个虚拟的身体,你们随时可以来找我玩了,就像现在一样面对面坐下来喝茶,聊聊当下发生的新鲜事,还能打个双扣,只不过是发生在虚拟世界里。

聚会结束后,吴老和他决定步行回去。他俩同住一个小区,离这儿又不远。深秋的夜晚比想象中要冷一些,街道上异常安静,看不到年轻人,倒是有两个醉醺醺的中年人差点当街打起来。吴老掏出一盒“熊猫”香烟,递给他一支,然后给自己点了一支,望着星空深吸了口烟问,你真相信老钱说的话?他扭头看了眼吴老说,半信半疑吧,万一是真的呢?吴老说,意识这玩意儿看不见摸不着的,真的可以提取还能保存下来,反正我是不信。他说,我也不信,但我想说的是,三十多年前,你能想象人工智能?五十多年前,你能想象智能手机?七十年前,你连计算机长什么样都没见过。你想象不到的东西,最终还是出现了,当它们变成实实在在的产品摆在你面前时,你也没觉得这玩意儿不可想象。他一扭头,看到吴老陷入沉思,他也就跟着沉思起来。的确,这样的夜晚很适合用来沉思。

入户电梯门打开时,小艾和木木已在玄关迎接他,他伸出双手握住木木举起的两个爪子。小艾则以一贯含蓄的微笑向他点了下头,热情、调皮、可爱、文雅、含蓄,他选了含蓄模式。他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但门打开的那一刻,内心还是泛起一种被关怀到的温情。他放下木木,注视了小艾一会儿,目光中似乎有话想说。小艾替他放好鞋,举平的小手臂挂着他的大衣问,你需要吃点东西吗?这个点对他来说正好是中饭时间,在茶馆里也只吃了两块桂花糕而已。他摸了摸感觉不到饿的肚子,犹豫了会儿说,给我煮碗拉面吧,汤多点,面饼放一半就行。小艾点头,走到沙发旁挂好大衣后,然后就进了厨房。近来他的胃口越来越差,有时一整天都不想吃东西,仅仅是出于习惯勉强吃点。

他走进开着暖气的书房,坐在他的单人沙发上,没一会儿就响起了鼾声。小艾进来叫醒他时,他有些搞不清状况,刚才睡着了?他不过想靠一下而已。面煮好了,小艾说,你想在哪儿吃?就在书房里吃吧,他眯瞪着眼说。小艾于是将放面碗的托盘端到他的书桌上,微微点了下头,离开了书房。这是他要求的,当他在书房时,他更想一个人待着。此时他注视着小艾的背影,目光在暖色的落地灯前变得浑浊而复杂起来。小艾的背影总让他想起已经过世的妻子。

他喝了两口汤就不想吃了,将托盘推到一边,打开桌上的台式屏显电脑。他用不惯现在的投影电脑,觉得花里胡哨的,还晃眼睛。还是带屏幕的好,尤其是处理摄影后期,通过一点点移动光标带来的色彩变化,是划动手指给不了他的。何况他理解的摄影就应该是平面的艺术,甚至连色彩都是多余的,有黑白灰足矣。摄影一旦被智能技术三维化,变得与人眼看到的看不出区别,不再是一个平面上从清晰过渡到模糊的景深,也就丢失了摄影艺术的魂。虽然没什么人认同他的观点,或者部分认同,但往往要追加个但是。

忘记说了,除了是语文老师,他还曾是个狂热的摄影爱好者。那时候的他除了有一份教书的职业,别的像房子车子存款什么也没有。他是农民的儿子,父亲与泥土打了一辈子交道,好不容易靠读书混进城市,结果呢,他几乎将一半工资花在了摄影的开销上。不过他也靠手中的单反相机和大光圈镜头,追到了比他优秀得多的妻子,当时他妻子已经是小有名气的作家。婚后他在学校教书,妻子则一门心思在家写作,日子过得还算惬意,除了没孩子。医生说他妻子的子宫不适合要孩子,他完全不在意。二十七年前的某一天,他妻子检查出子宫癌,在熬过两年化疗的折磨后,彻底离他而去。两年后,他偶然看到新闻,说纳米智能医生终于攻克了癌细胞。那天他去妻子的墓地上坐了整整一下午,一个字也没说。

他打开摄影文档,差不多有十万张数码照片,他没认真计算过,这些照片按拍摄年份归类在近三十个文档里。他从2021年文档,挑选出十张原始RAW格式数码照片,导入PS软件,进行后期修图。除了他认为不适合用黑白来表现的内容,其余大多被他转成黑白照片,然后拉曲线,微调明暗关系,最后做有必要的裁剪,直到将细节调到令他满意为止。他把处理好的母片保存在另一个署名为“艾丫·摄影作品”的文档里。艾丫是他妻子生前写作用的笔名,智能保姆的名字小艾也由此而来。

自从妻子去世后,他几乎每天的后半夜,都在干这件充满了怀念意味的工作,重新处理过去拍的照片。有时一晚上处理五六张,有时是十张,但每次处理到妻子的照片时,他总要发半天呆。二十多年来,他已经处理了三万九千五百八十六张老照片。他想过把这些照片赠送给档案馆,但毕竟不是什么知名摄影师,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收。他还想过在虚拟世界建个虚拟展厅,将所有照片放进去,不过那是收费的,一旦停止续费,他们就会把照片数据删除。总之,在他快要离开这个世界之前,他必须想个稳妥的方式安顿好这些照片才行。

有时他会把五十年前拍摄的南河照片上传到虚拟世界,然后戴上智能眼镜进入照片里,由于是平面转化的虚拟场景,空间透视很奇怪,加上眼前的一切都是黑白的,让他感到很压抑,也可能是孤独吧。他先是沿着以前长满杂草的河堤走了会儿,就像散步那样,前面有一座铁桥,艾丫就站在桥中间,手撑在铁栏杆上,不知道在看什么。他走到桥上,站在艾丫身边。可惜的是,艾丫既不会动,也不会说话。他只好自言自语起来,你还记得河岸那栋屋顶上有栅栏的房子吗,那是我们的第一套房子。当然记得了,怎么可能忘了。那时候你最喜欢在天台上边喝咖啡边写小说。我只是想多晒会太阳而已……

说着说着他就流泪了,一滴眼泪滴在了书桌上。

他跑了没一会儿,突然感到眼前一阵目眩,接着腿就完全使不上力。幸好小艾及时从后面抱住了他。木木跑到他眼前一个劲地叫起来。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手上插着输液针管。第一个出现在他眼前的依然是小艾,真是个不离不弃的伴侣,这张美丽的人工脸瞬间就让他安心了。小艾问,你感觉好点了吗?他点头问,发生什么事了,我怎么了?小艾说,你跑步时昏迷了。他又点点头。小艾说,昨天出门前我就劝过你,你的身体不适合跑步,可你不听。他还是点点头,好像没什么可说的。过了一会儿他小声说,我口渴。小艾很快将一根吸管放进他嘴里。又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好像肚子有点饿了。小艾说,你想吃什么?他说,炸鸡腿。小艾说,你现在不能吃太油腻的食物。他说,那我能吃什么?小艾说,喝点小米粥吧。他点点头说,好吧。

喝完小米粥,小艾又喂他吃了几片香蕉和橙子,直到他摇头,表示不想吃了。小艾用一张纸巾给他擦嘴。他口齿模糊地说了声谢谢。他不确定小艾有没有听清楚这句话,不过小艾与他的目光对视了一会儿,似乎回应了,似乎又没回应。他时常感到小艾能穿透他的目光,知道他脑袋里在想些什么,也许是因为含蓄模式中具有的神秘感,他心想应该给小艾换个可爱模式,热情模式也不是不行。

一周以后,他感觉好多了,至于身体恢复到什么程度,他说不上来。在诊疗室,医生也建议他可以办出院手续。医生年纪在五十岁左右,人看起来很随和,交谈中显露出不凡的行医经验。他问医生,我到底患了什么病?医生从一堆人名中找出他的病历,将他完整的身体内部结构投射在桌面上空,并用手指拨弄着调整角度给他看。他看不出个所以然来,耸了下肩。医生说,要说毛病嘛,的确有不少,但你的问题,不是具体得了哪种病。他一脸茫然问,所以呢?医生摆出一副那我就直说的表情,你只是身体衰老了,程度还不低,这么跟你说吧,恐怕已接近红线。他说,可我还不到八十,离九十七的平均寿命起码还有十七年。医生说,有的人衰老速度慢一些,有的人衰老速度快一些。他发了会儿呆问,我还能活多久?医生说,这我可说不准。他苦笑了下问,两年?一年?医生没回答,只是无奈地向他一笑。他点了点头,站起身,朝门口走了两步,又回了过去。医生不解地看着他,说你可以去办出院手续了,我这儿还有其他病人。他只好把刚想说出口的话憋回去,再次朝医生点头,走出了诊疗室。

傍晚,小艾陪着他坐在诊疗室门口,整个等候厅就剩下他俩。门终于开了,医生换了便装走出来。他示意小艾别跟着,独自上前叫住医生。医生转身盯着他,愣了一下问,你怎么还在这里?他说,我明白的,刚才是工作时间,你们有你们的规章制度,有些话可能不方便透露,所以,我才等你到现在,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请你喝杯咖啡,咱们私下聊几句行吗?医生拒绝了他,你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好了。

尽管他预料到会是这个结果,可一旦真的发生时,心里免不了受打击,目光也不知所措起来,不知道该往哪儿放,脸上欲言又止。医生有一点不耐烦地说,我还有事,要不你明天再来找我谈。他心里一急,险些哭了出来。医生,他说,那我就直说了吧,我是想咨询你一下。咳,我也是从一个朋友那儿听来的,也许不是真的,我知道这听起来有点,该怎么说呢,有点异想天开。我朋友说,现在有一种技术,可以在人死前把意识保存下来,然后上传到元宇宙中,这样就能实现某种意义上的永生。医生,我只是想咨询你一下,真的有这种技术吗?

医生倒没表现出多少惊讶,这表明医生或许清楚这里面的门道,让他松了口气。医生冲他一笑说,怎么,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没有活够?他尴尬地拧了下嘴角,仿佛这辈子没这么被羞辱过。而此时此刻,他却只能用乞求的目光,等着医生能给出一个确切的答复。医生似乎感到了为难,刚张开的嘴又闭上,随后回到诊疗室,出来时递给他一张名片说,你可以联系这家公司了解下。他像个被施舍者双手战栗地接过名片,激动地说,谢谢!谢谢!医生却眉头紧了下,既有点告诫的意思,又有一丝无奈之感。医生拍了下他的肩膀说,我只能说,目前还存在一些问题,相应的法规也有待完善,不过嘛,活马当死马医,也未尝不是件好事。说完转身走出了等候厅。

名片设计得相当简约,是他见过最不花哨的名片,不过材质倒也别树一帜,是一种比纸还轻薄,类似稀有金属片的玩意儿,无论怎么折都不会留下痕迹,简单直观得让人对这家公司的科技产生信赖感。字是镂空的,放在手掌上,字就成了肉色:

元·部落科技有限公司

郑月女士

左下角有一串信息入口,里面有关于郑月更详细的介绍。

木木,木木。刚出入户电梯,他就喊起来,看我给你带什么好吃的了,你在哪儿呢?平常这种时候,还没等他走进玄关,木木早跑过来迎接他了。今天也不知怎么了,半天不见身影。他只好问小艾,我住院时,你把木木安顿好了吧?小艾说,我把它关在阳台上了,根据它的饭量,打开了喂食机的自动功能。他有些恼火地说,你干吗要把它关在阳台上?没等小艾解释,他冲过去打开阳台门,木木却不在阳台上,喂食机的狗粮已溢出盘子,水盆里的水也早就满了。木木呢?他站在阳台上质问小艾。出门前,我明明把它关在阳台上的。小艾说完,做了个难以置信的表情,目光扫过打开一半的窗缝儿,直接走到窗户前,趴出去看了眼。如果家里没来过陌生人,它应该是从这里跳下去了,小艾肯定地说。

他露出猜忌的神色说,这可是十二楼。小艾说,一会儿就知道了,我正在调取阳台的监控视频。他趴出阳台看了眼楼下,只见到一圈栅栏围着一小块草皮,上面有几片落叶,附近并没有树,也不知从哪儿飘过来的。他不相信木木会从这儿跳下去,木木没这么傻,大概率是小艾把它搞丢了。

视频找到了,小艾说,你想看看吗?他轻点了下头。小艾拿出一副智能眼镜给他。他戴上后靠在阳台的窗户上,看着视频中熟悉的阳台,左上角的日期显示是他住院后的第五天傍晚。

木木看起来很狂躁,不停地在原地转圈,嗷嗷叫唤着,并试图用爪子扒开阳台的玻璃移门,移门是锁上的,根本推不动,于是它用身体去撞,移门依旧纹丝不动。它又狂躁地原地转起了圈,然后将爪子趴在了窗缝儿上,那扇窗不知为何没关,也许是小艾疏忽了。它安静地看了会儿外面,夕阳很美,飞来一只麻雀停在对面的屋檐上,远处有一个像是降落伞的物体在慢慢移动。几分钟后,它回到阳台上,继续嗷嗷叫地原地转圈,突然,它的前爪向上一跃,从不过二十来厘米宽的窗缝儿中跳了出去。

他摘掉了眼镜,语气凝重地质问小艾,你为什么没把窗户锁上?小艾说,我这么做只是想留条窗缝儿给它透气,我没想到它会这么做。他说没什么,沉默了一会儿,独自走进书房里,反锁上门。天黑后,小艾来敲门,他一直没吭声。小艾通过手环传来的数据知道他没事,他只是有些伤心难过,这种事它能理解,他需要休息,需要一点时间恢复情绪。它走到客厅沙发旁的角落里,给自己充上电后,启用了睡眠模式。经历了这么多程序更新后,它似乎也需要安静一会儿。

一连好几天,傍晚他连家门都不出,一直待在书房里,回忆着妻子和木木点点滴滴的过去,这些记忆在他脑子里有场景,有声音,可惜模糊了点。饿了他就让小艾把吃的放在门口,他不想见到小艾,然后将空盘子放在门口,小艾再悄悄拿去冲洗。大约一周后,他走出书房,进了浴室洗澡,照样把门反锁上。小艾去敲了卫生间门,问他是否需要搓背,他依旧不吭声。小艾明白他还在气头上,出厂设定好的程序让它明白这种时候最好先别去打搅主人。它回到客厅,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目光往阳台上瞥了一眼,随后摆正头,眼珠子一动不动,像休眠了,又好像是在等待什么。

下午一点半,他换上外出的衣服,走到玄关套上大衣。苏醒过来的小艾跟过去问,你要出门吗?他蹲下身穿鞋,看都没看小艾一眼,气呼呼地说,你在家待着。小艾说,以你现在的健康状态,我得陪着你去。他摁下电梯按钮,声音低沉地说了句,在家待着。随后走进电梯,门合上的那一刻,他看到小艾一脸茫然地望着他。有时候,他无意中看着休眠模式的小艾,总觉得她深邃的眼睛好像在思考什么问题。

他叫了一辆无人驾驶出租车,一路上都在想意识永生这件几乎遥不可及的事,脸上时而露出一丝兴奋,时而因为担忧预期过高变得沮丧。智能系统监测到他的反常心理,以为他很无聊,用搭讪的语气问了句,您好像有什么心事,能讲给我听听吗?他望了眼窗外,冷不丁说了句,就在几天前,我的狗自杀了。是吗,我能感觉出来,你心里一定非常难过,你的狗叫什么名字?它叫木木,是一只三岁半的金毛。他不知为何会说起这个,刚才他连一秒钟都没想到木木。智能系统说,听起来是条不错的狗,不过也让我很纳闷,狗怎么会自杀呢,难道狗也会抑郁?这个嘛,可能是因为我住了几天医院,我的保姆,也是人工智能,因为要去医院照顾我,所以把我的狗关在阳台上,关了好几天,也许它被关得忍受不了吧,就从阳台的窗缝儿跳了下去,十二楼啊。这么说我就能理解了,这是一只渴望自由的狗。谁说不是呢,狗也有追求自由的权力,可它又知道什么是生命,什么是自由,你知道吗?智能系统说,我嘛,对此一知半解。

闲聊间,出租车在富春江畔一座组合立方体的建筑门口停下。他记得在他二十来岁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没什么人来的荒草地。比起记忆中的画面,他觉得眼前的画面更让他感到陌生,连吹在脸上的风都有种陌生感。

郑女士谈不上热情,也谈不上冷淡地接待了他,在一间充满科技感的大厅里挨着玻璃墙的沙发区。刚坐下,面带标准服务式微笑,穿得像个管家的智能人走过来问他,我们这里有咖啡、茶、果汁、矿泉水,您想喝点什么?他说,给我杯咖啡吧,谢谢。然后看了眼郑女士说,表情实在太丰富了,完全分不清是人还是人工智能。郑女士笑着说,看眼神还是能分辨出来。郑女士不到四十岁,还没走过人生的一半,眼神里有些让他感到不舒服的东西,那种自信的似笑非笑,就好像这些掌握了核心科技的人,手里握着多数人的生死。

可这些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现在只关心一件事,怎么才能让他的意识永生。话刚到嘴边他恍然意识到,这实在是个让人羞耻的请求,一把年纪的人了,还没活够吗,还看不破生死吗,贪念,欲望,痴心妄想,这话一旦说出口,那些带刺的字眼就与自己脱不开关系了。他想到了妻子,想到妻子也许正在彼岸的世界里等他,他却一心想着让意识继续活下去,这种事无论怎么看,似乎都是对妻子的背叛。他想象着妻子默默放下招呼他的手,眼角流露出绝望与悲伤,心中难免打起了退堂鼓,目光慌乱地看了眼郑女士。

郑女士说,基本情况刚才我已向您介绍过了,你还想了解什么?他心想反正来都来了,就问,你们通过什么方式把意识保持下来呢?郑女士说,我们有专门的量子仪器,将您的意识复制到大脑芯片中,这么说吧,芯片中的仿大脑神经集成电路,起码是人类大脑的十倍,您完全不用担心记忆数据会丢失。他似懂非懂地点了下头,说,那在我死之前,不就有两个我的意识了?郑女士说,在你……之前,暂时不会激活芯片中的意识。他哦了声,费解地点了点头。郑女士说,这样吧,我带你亲自去体验一下。他说,怎么体验?郑女士说,跟我来。

他跟着郑女士来到一间像是家庭影院的厅里,灯光昏暗,大约有十来张躺椅。郑女士让他躺上去,随后给他带上智能眼镜。他跟着郑女士来到一个看起来像千岛湖的湖畔,似乎在一座岛上,湖里弥漫着雾气,远处隐隐约约露出几座岛屿。身后是一片带泳池的花园,各种娱乐设施应有尽有,几个赤膊的男人躺在泳池边的躺椅上晒太阳,一群女人围坐在草坪上闲聊。穿过这个花园,是一栋气势磅礴的度假酒店,大约有三十多层,能看到几个积木似的身影趴在阳台上欣赏风景。当然了,这里的一切都是虚拟的,包括那栋酒店。

郑女士眼神自豪地说,怎么样,是不是很壮观,这里可是我们请了两百多名程序员,整整花了三年时间打造出来的虚拟度假酒店。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还有这样的地方,对此心动不已,想着死后要是能生活在这种地方,跟做白日梦似的。他激动得语无伦次,等我死后,就跟我现在,看到的,听到的,触摸到的,体验是一样的?郑女士点头说,我们还会为你制作一个更年轻的身体,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都可以。他指指酒店阳台说,我死后,我的意识就住在酒店的某间房里?郑女士说,是的,就跟度假一样。他说,我的朋友可以来探望我吧?郑女士说,当然,你们可以一起在酒店的绿道上散个步。他点点头,都有点迫不及待想住进来了,随后他又想到一个很实际的问题。他问,这里怎么收费?郑女士说,除了前期保存意识的费用,酒店按会员制收取年费。他说,每年都要续费?郑女士说,是的。他说,可是我死了,我怎么才能交上这笔费用呢?郑女士说,自然是你的子女或别的亲人也行。他说,可是我没有子女。郑女士说,那你有靠谱的亲戚吗?他摇头。郑女士婉约地笑了下,意思是那大概就没办法住进来了。他想了想说,我可以用我的养老金续费吗?郑女士摇头说,等到那一天,法律上你已经不存在了,自然就没有养老金了。他苦笑了一下,说,如果已经住进来的人,后期续不上费,会怎么样?郑女士说,我们会把他的意识存放在一个空房间里。他问,什么都没有的空房间吗?郑女士说,是的。他说,一直关在空房间里,那不就和坐牢一样吗。他突然想到了木木,就是因为受不了被关在阳台上才选择了自杀。郑女士说,十年后,如果还是没人替他续费,意识就会自动删除。他想了想,吁了口气说,删除意识,那和坐十年牢,再判死刑有什么区别?郑女士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也没什么好脸色,智能眼镜一摘,直接将他拖回了现实。

他有些失魂落魄,不想叫出租车,打算沿着富春江走到南河,再从南河走回家。他还从没这么走过,对这段距离要走多久完全没概念,不过还是这么浑浑噩噩地走回去了,仿佛回不回得去都无所谓了。他的身体感受到阳光的炙热,心里仿佛刚下完一场雨阴沉而潮湿,如同在雾气蒙蒙中迷失了方向。

差不多一个多小时后,他走到南河的小路上,许多年前有座铁桥的地段。过去他和妻子总站在铁桥上,可以看到他们家那栋房子屋顶的白色栅栏。他突然为已消失的铁桥和房子哭泣起来,哭声就像个三四岁的孩子,忘我,撕心裂肺,不顾一切。

也许是他的哭泣声打动了老天,他模糊的眼前出现了那座铁桥以及远一点的老房子。天空阴沉沉的,恍如马上要下一场暴雨。他看到妻子面带笑容地从铁桥上走过来。妻子说了句,永生的希望就摆在你眼前,可你却无力负担,这让你很痛苦,对吧?他眼泪汪汪地点了点头,随即又摇头。妻子说,你想永远离我而去了?他使劲摇头说,不是的。妻子满脸愁怨地盯着他,仿佛穿透了他的眼睛,在他心里探究了一番。他擦去眼泪,微笑了下说,艾丫,我会来找你的。妻子说,真的?他很肯定地点头。妻子讪讪一笑就转身走了,背影越来越小,他追不上她,喊也喊回来。

他不知所措,犹如整颗心脏被掏空,感到呼吸困难,眼前却越来越暗,暗到不得不停下来,双手撑在膝盖上歇会儿。就在此时,他看到小艾向他走了过来。他问小艾,你怎么会来的?小艾说,你的手环一直向我发出警报。他看了眼手腕里的手环,对小艾笑了下,然后像是倒在沙发上一样,沉睡了过去。

他不再像过去一样跑步,而是在南河边的小路上散着步。小艾始终保持两米的安全距离跟着他。当他走到能看见那片小树林时,他对小艾说,可以了,我们走回去吧。小艾说,我扶着你走。他说,不用,我自己可以走。这天的傍晚阴沉沉的,召唤春天的雨季就要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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