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爸将我送到车站时,天刚亮。车站距离班玛草原足足七十公里,皮卡车跑了整整两个小时。刚下车,迎面而来的寒风立刻将我包裹住。我打了个寒战,尿意又上来了。
阿爸嘟囔着:“懒驴上磨屎尿多。”其实我一点儿都不懒,在牧场的这段时间,阿爸每天起来时我早就生了炉火。或许是天冷,我路上多尿了几泡,阿爸就不耐烦了。或许是第一次独自去遥远而陌生的地方,我心里有点儿紧张吧。
车站从市区搬迁到最南端的草原上,像没有厂房的工厂,开阔而空荡。阿爸停下皮卡车,四周又变得朦胧起来,陈旧的带轮子的皮箱在冻僵了的并不平整的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声响。皮箱是哥哥杨旺秀上学时用过的,带着密码锁,显得十分土气。尽管如此,哥哥还是不情愿,说箱子跟他那么多年了,舍不得给别人用。哥哥有他独立的小屋,屋里有衣柜,但他依然喜欢将衣服叠放在皮箱里,不允许我翻动。想起来我就生气,凭啥他有独立的小屋而我没有?
阿妈把收拾了一天的东西往书包里装,根本装不下。阿爸笑着说:“背褡裢去吧,爷爷和奶奶一定会喜欢的。”
阿妈却说:“娃要去大地方,背着褡裢成啥样子呀?再说了现在谁背褡裢?褡裢都成稀罕物了,来来去去转场的马背上都见不到褡裢了。”
阿爸听完哈哈大笑,说:“背着褡裢进城,一定会引起人们的注意。”又说,“听说车站里贼娃子多,背书包反而是一件好事情。”
阿妈瞪了一眼阿爸,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说:“你这么说,我都有点儿不放心了,要不你送过去吧?”阿爸沉思了一下说:“日子越来越近了,许多事情还悬着呢。马上要读初三了,这点儿胆子都没有的话,他就不是草原上的娃娃。”
阿爸和阿妈仍在喋喋不休。我说:“你们别操多余的心了。”又对阿妈说,“爷爷奶奶在那边,啥都不缺。”
阿妈不高兴起来,说:“总不能空手去吧?让你背点儿东西就不情愿了?能把你压小吗?”
“太多了,书包都快撑破了。”我说,“书和作业都还没装呢。”
阿爸看了看圆鼓鼓的书包和放在桌子上的书本,沉思了一下说:“装到那个箱子里,拉着也轻松。”
阿妈疑惑地看着阿爸说:“哪个箱子?”
阿爸说:“旺秀的那个皮箱,他马上要结婚了,该换新箱子了。”
阿妈笑着说:“我怎么没想起来呢?箱子地方宽,把那坨酥油装上,新磨的糌粑也给爷爷、奶奶带上点儿。”我禁不住紧皱眉头。阿妈又说,“箱子不用背,拉着不费多大力气。”顷刻间,箱子又被装满了。我虽然不乐意,但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
去金城的长途汽车要八点才发车。阿爸在外面来回走动,我隔着窗示意让他回去。他装作没看见,双手插进皮袄里,笨拙而固执地来回走动。一直到汽车缓缓驶出空荡的车站大院,看不见阿爸的身影,我心里才突然生出莫名的空落来。
第一次一个人即将坐火车去遥远的郾桥镇,紧张远远超出了兴奋。汽车在平展宽阔的公路上疾驰,两边的草原飞一般倒退,没有夏天的斑斓美丽。在那无尽的荒凉与空旷中,我终于合上了双眼。
中午时分到了金城。阳光透过淡淡的雾气,柔和地洒在火车站的小广场上。我取了票,跟随人群踏上了站台。我努力压制着内心的恐慌,用最快的速度找到了自己的座位。火车缓缓启动了,景色开始向后滑去,高楼大厦越来越少,接着是无尽的田野和偶尔掠过的村镇,再接着便是起伏的光秃的群山。火车进入隧洞,白昼与黑夜相互交替。我不敢离开座位,一边想着堰桥镇上的爷爷和奶奶,一边想着渐渐远去的班玛草原,感觉没有了刚刚登上火车时的那种紧张和害怕。在堰桥镇与班玛草原的反复切换下,我终于忍不住疲惫,靠在座椅上沉沉睡去。梦中我又回到了班玛草原,看到哥哥因我拉走了皮箱和阿爸赌气,也看到了阿妈为操办哥哥的婚事而紧锁的眉头。哥哥的婚事定在正月初八,万事俱备,可是阿爸和阿妈依然忧心忡忡,看来新媳妇不接到家,他们就一直放不下悬着的那颗心……
再次睁开眼,车厢内已亮起昏暗的灯光,窗外的景色一片模糊。我看看时间,发现已过去了三个多小时。不知道这趟旅程的终点会有怎样的惊喜等待着我,因为我已经有整整一年没有见到爷爷和奶奶了。我是跟着爷爷长大的,记忆中除了草原,只剩爷爷忙乱的身影。爷爷离开班玛草原,决定和奶奶在海拔只有五百来米的堰桥镇养老的时候,我突然就有了这样的想法——爷爷在哪儿,我的故乡就在哪儿。
那时候爷爷还年轻,他在班玛草原深处的一所兽防站工作。爷爷的日子很单调,但他乐此不疲,总说他的工作是积德行善的。每年清明前后,我很难在白天见到爷爷。爷爷要离开兽防站,骑着马去更远的草原给牲畜看病接种,直到月亮挂在高原的中天才回来。
“盒饭啤酒矿泉水,花生瓜子八宝粥。来,腿收一下哈。”叫卖声打断了我的回忆。出于条件反射,我赶紧收了下腿,其实我坐在靠窗的位置,根本不关我的事儿。看着手推车上各种好吃的渐渐远去,我使劲咽了咽口水,又将目光转向车窗外。外面是黑乎乎的一片,很远的地方偶尔有灯火闪现,之后便又跌入无边的黑暗中。车厢内有旅客低声的交谈,有列车即将到小站的广播,也有车厢连接处传来的轻微咔嗒声。我第一次长途返乡,它们将成为我心灵世界里最难忘的音乐,也将成为我第一次出门远行最难忘的记忆。
阿爸打来电话,问我走到哪儿了。我根本不知道。他问我吃了没有。我说吃了。没说几句,就挂了电话。我觉得许多人都看着我,我心跳得非常厉害。如果爷爷知道我在火车上连方便面都不敢买,他一定会笑话我的。想到这里,我便站起身,穿过人群,追上小推车。可我还是没有买方便面,我买了盒饭。
火车继续前行,车厢内的嘈杂声渐渐小了下来。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窗外的景色已变得丰富多彩起来。我看到了绿油油的树木,以及一座座美丽的城市。冬天的草原无尽苍凉,然而眼前的景致让我吃惊不已。我目不转睛,直到火车驶进终点站。
爷爷好像比以前年轻了,精神很饱满,可是比以前瘦了。和在草原上比起来,爷爷显得谨小慎微,语气很温和,用词也客气了许多。然而一到家里,爷爷又变成了那个擅长处理各种动物疾病的兽医,嗓门儿变大了不说,语言也变得粗粝了起来。奶奶忙前忙后,笑而不语。
堰桥小镇的房子是爷爷退休后买的。在高原住了几十年的爷爷执意要来这里养老,是因为他几个朋友的介绍,说这里气候宜人,全年最寒冷的日子加起来也不过一个月时间。爷爷没有完全听信朋友的话,他亲自来考察之后便义无反顾买了套小房子。小房子在堰桥小镇中心,房后是一片田园,四季常绿;房前是一条河,常年有游船出没,河岸边芦苇丛生,有鸳鸯戏水。一到傍晚,各种地摊叫卖不绝,好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爷爷选择了一楼,这是奶奶的建议。一楼带有小花园,可以种花,还能种蔬菜。
一年后,爷爷发现住一楼根本不合适。和高原截然相反,堰桥小镇的冬天阴冷潮湿,寒气直入骨髓。一到夏日,令人烦恼而担惊受怕的却又是各种虫子。它们从不打招呼,大摇大摆随心所欲,爬满房间的角角落落。爷爷在堰桥小镇买房养老,是因为心脏和肺部患有疾病。刚退休那年,腹胀和胸闷愈加明显,有时还会出现严重的水肿,整夜睡不着。高原综合征是高原上的人们特有的病症,爷爷自然无法逃脱。
选择买一楼的房子,是爷爷最后悔的一件事。每当寒冷来袭,或是虫子肆意横行的日子里,爷爷就不住地抱怨奶奶。奶奶哪里知道西南和西北竟有这么大的区别,她只知道堰桥小镇海拔低气候好,而且自从住在这里,爷爷的精神状态的确好了许多,没见有胸闷和水肿了。爷爷和奶奶在高原上几乎没有吵过嘴,可是在低海拔的堰桥小镇却经常吵架。于是奶奶赌气说要返回高原。如此三番两次后,爷爷只好花钱在房间里铺了地暖。铺了地暖后,奶奶又唠叨地暖太费钱了。爷爷装作没听见,他一闲就拿着铲子在花园里倒腾。奶奶怕他伤了花儿、青菜,于是二人又在方寸花园里重归于好。
相对而言,奶奶的身体比爷爷健康。爷爷最爱跑小镇卫生院,稍有不舒服,就会买来各种药。买来之后只吃一两次,就丢到一边。
“可以开个药铺了。”奶奶说,“到这把年纪了天天吃药不是件好事情,是药三分毒。”
爷爷说:“年轻的时候把命没当命,成天在草原上奔跑,也没有陪你几天。”又说,“现在就想安心陪你,陪到长命百岁,不吃药可不行呀。”
奶奶羞涩地低下头说:“年轻的时候不见影子,老了才知道惜命了。该走的时候就要走,拖拖拉拉只会让自己受罪。”
爷爷说:“那也不是咱们说了算的。”
奶奶说:“贡巴布像牦牛一样结实,还不是说走就走了?”又说,“欢蹦乱跳的活不过哼哼唧唧的。”
爷爷突然脸色暗淡,他叹了一声,说:“贡巴布走得太匆忙了。”
奶奶也叹了一口气,说:“都想着在这里多享几天福,谁知道是那样的结果呀。”
爷爷面带忧虑地说:“这里海拔低,突然到高原去,心脏肯定受不了。我俩也一样,恐怕都难以返乡了。”
奶奶不说话,爷爷又说:“说这些干啥呢?扎西来了,娃娃长大了,一个人坐火车来的。”爷爷说着朝我竖起大拇指问,“是堰桥好还是班玛草原好?”
我突然明白了贡巴布爷爷突然离世的原因,同时也开始担心起爷爷来。我说:“一样好。”又说,“好不好,主要还是看和谁在一起。”爷爷听后哈哈大笑,奶奶也笑得合不拢嘴。
爷爷说:“你就是个两面派,到这里就说这里好,到草原肯定又说草原好。”
奶奶接过话头说:“还是班玛草原好,出门三步,就能遇到熟人。这里倒好,半天都遇不到一个熟人。”
爷爷说:“这儿不是也有熟人吗?”
奶奶说:“这算啥熟人呀?碰个面还要提前约好几次。幸亏有那点儿园子,要不连个去处都没有。”
爷爷又叹了一口气说:“是呀,刚来的时候还有好几个老朋友呢。”
我问爷爷:“他们都不在这儿住了吗?”
爷爷说:“好几个都没有了。”又说,“都说还是草原好,可是一回去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我低声说:“索南吉奶奶也走了。”
“啥时候的事情?”奶奶显得非常惊讶,她说,“她在这里带了好几年尕孙子呢,前几个月还见到她了。”
我说:“就上个月走的。”
奶奶擦了擦眼泪,说:“太突然了。”又说,“现在的人也太脆弱了。”
爷爷说:“命值钱了,反而就脆了起来。”
奶奶说:“你这说的是啥话?命啥时候不值钱呀?”
爷爷说:“娃娃来了,我们净说这些不上串儿的话。”又问我,“想吃啥呢?坐了那么长时间的火车,饿不饿呀?”
我摇了摇头,说:“不饿。”
爷爷笑了起来,说:“你是没心思吃,我看出来了。”
奶奶插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爷爷说:“娃娃是坐着火车来的,不是跑着来的。”
奶奶说:“坐着来就不饿吗?你睡觉起来还喊饿呢。”奶奶说完就去了厨房。
爷爷拉着我坐在沙发上,说:“堰桥小镇虽然吃的很多,但没有草原上的可口,太辣了,吃一顿可以,两顿以上就不行了。”又说,“吃完饭我们去街上走走,让你奶奶也散散心。平日她守着小花园,快成窝里老了。”
奶奶在厨房里说:“街上有啥意思?不如去房后的田园里看看。”
爷爷说:“田里有啥好看的?”爷爷嘿嘿一笑,又说,“娃娃来了,让他见见世面。”
奶奶不再说话,厨房里一片锅碗瓢盆的磕碰声。
奶奶还是没有出去,我和爷爷在堰桥小镇转了一圈。小镇的确很漂亮,尽管是冬天,但感觉不到过分的寒冷。河岸边全是芦苇,白茫茫一片。街两边的树叶像夏天时的一样,绿油油的,花园里还盛开着叫不出名字的花。爷爷在大街上背着手,面带笑容,看起来文明极了。但是我知道,爷爷是班玛草原上有名的兽医,人们都称他杨一刀。爷爷在工作上从不马虎,经常半夜骑马去很远的草原。爷爷那么做,并不是为了让大家记住他,而是为了救治患有疾病的牲畜。他常说,牲畜和人是一样的。然而在岁月的流转中,爷爷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了。还未到退休年龄,身体很明显已经扛不住高原气候了。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在草原上驰骋,也不能轻松自如地爬上马背,但他依然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不肯离开兽防站。阿爸跑前跑后,用尽各种办法,才让爷爷提前一年退休了。
奶奶将箱子里的东西都取了出来,整整齐齐放在桌子上,同时还将酥油和糌粑像在草原上一样放在橱柜里。见天色还早,奶奶又提着铲子去了花园。奶奶分身乏术,她心念草原但又不能丢下爷爷,因而她把那方花园当成了班玛草原。不同的是这里的冬天也能种各种花和青菜,奶奶对此十分满意。
爷爷和奶奶起来得很早,他们又去花园了。花园在爷爷和奶奶的打理下,被分割成许多田字格,每一格里都有不同的种子要萌发。
奶奶说:“今年不等过年就立春了,提前翻好地,要保持良好的墒情。”吃过中午饭,爷爷奶奶没有休息的意思,我们再次来到花园里。阳光很温暖,花园里新翻的泥土散发出浓浓的土腥味。
爷爷坐在一把小椅子上,看了看蓝天,说:“再过半个月就要过年了。”
“我想回趟家。”奶奶说,“正月初八旺秀要结婚,不去心里不安稳呀。”
“你去我也去。”爷爷没有思索就说,“快十年都没回去了。”
奶奶笑着说:“你过去就回不来了。”
爷爷说:“我的命没有那么脆。”又说,“真想过去一趟。”
“一个个和你一样有残病的都摆在眼前。”奶奶说,“你这辈子甭想再回班玛草原了。”
爷爷也笑着说:“你别说,现在的人就是脆,你还记得那个画画的吗?”
奶奶说:“那时候能填满肚子就不错了,没有现在这么多想法。”
爷爷说:“和想法有啥关系呢?那时候的人就是硬气。”
我问爷爷:“哪个画画的?”
爷爷看了看奶奶,又看了看我,笑呵呵地说:“那时候你阿爸都没有你现在大。”
我问:“画画的怎么了?”
奶奶笑着说:“你爷爷年轻时爱招揽不三不四的人,他们一来就坐在家里不走。”
“啥叫不三不四的人?是搞艺术的好不好?”爷爷说,“跑到高原来画画,人生地不熟,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奶奶说:“都不是因为吃的紧张吗?”
爷爷说:“那也没有把你饿死呀。”
奶奶无奈地叹了口气,说:“你当他们是朋友,可是他们当你是朋友了吗?”
爷爷说:“那是他们的事,管不着。”
我又问爷爷:“画画的吃得惯牛羊肉和酥油糌粑吗?”
爷爷呵呵笑着说:“你和那个画画的一样,想得太美了。”于是爷爷给我说起那个久远的故事。
爷爷说:“几十年前的大冬天,草原上来了一个画画的,他冻得话都说不出了。那时候兽防站只有两间小房子,一间我住,另一间是药房。我收留了他,也算是救了他的命。”
“让画画的住药房了吗?冻死了吗?”我问爷爷。
爷爷笑着说:“和我挤一间房。”
我又问爷爷:“奶奶住哪儿呢?”
奶奶插嘴说:“我才不住他的兽防站。四处没人烟。”
爷爷对奶奶说:“离公社也就一截距离,不是你说的没人烟。”
我想象不出那时候的情景,因为我上学时兽防站附近已经很繁华了。
我又问爷爷:“画画的后来怎么样了?”
爷爷说:“画画的是南京人,他第一次来高原,可总是闲不住。于是我就陪他在各个帐篷间奔走。”爷爷沉浸在过去的岁月里,他半闭着眼睛,慢悠悠地说,“那时候草原上的雪比现在多,天气也比现在冷。那个画画的只要走出帐篷就喊冻,我让他从牧民那里买件皮袄,他不肯。可他用身上不多的钱从供销社买了一卷黑布,又买了针线,之后把黑布来回折起来,用针线缝好,并在中间剪了个洞,然后从头上套下去。黑布很长,一直到腿弯处,我担心他走不动路,毕竟不是牧区的人,没有穿过皮袄。但他办法多,他把黑布从两腿间再剪开,又用麻绳一圈一圈绑了个结实。啊啧啧,那聪明的东西。”爷爷说到这儿又忍不住笑了起来。我的眼前突然似乎跳出那么一个形象来——加勒比海盗?蝙蝠侠?还是披着黑色斗篷的厉鬼?
“后来他走了,再也没有到草原来过。”爷爷叹了一声,“现在人们怎么就变得这么脆?人家一个南方人,第一次来高原,也没见有高原反应,整天还东奔西跑,厉害得很。”
“雪下了整整七天,草原变成了地狱,一直到第九天才见太阳。花花白白的太阳没有一丝活气,风很大,山头似乎都在挪动。”爷爷说到这里,停了一下,他看了看奶奶。奶奶似乎想起了什么,奶奶的双眼里灌满了茫然——奶奶又想班玛草原了。
爷爷继续说:“雪在牛的肚子下,羊在雪的肚子里。十几天过后,羊群渐渐露出来了。成千上万的羊在草原上像士兵一样,一动不动,都被冻僵了。”爷爷说着就流下了泪水,他沧桑的脸庞上布满了惊悸和愤怒。“画画的把当时的场景都画了下来,许多年后,听说那画换了一辆高级汽车。”爷爷说,“羊全部冻死在草原上,狼也快疯了,它们拖着疲惫无力的步子,摇摇晃晃地在冻僵的羊群中移步,连用尾巴拍打僵硬的羊腿的力气都没有……雪水滋养的草原在夏日来临之际充满了活力,青草出芽的声音都能听见。一个夏天,草比人还高。那样的年景毕竟不多见,虽然遭受了空前的灾难,但在以后的几年时间里,水草很好,牛羊繁衍也很快……画画的还是厉害,他不怕死……”
那天晚上,爷爷不肯休息,都半夜了,还要说过去的事儿。迷糊中奶奶还不断对爷爷的故事进行校正,后来我就睡着了。
立春刚过,堰桥小镇的天气就渐渐暖和了起来,爷爷和奶奶除了在那方花园活动外,很少去外面。“没有亲戚,没有朋友。”奶奶说,“住在一个小区的,也就出进打个招呼,始终无法坐在一块儿拉家常。”
爷爷说:“喝茶图个清静,坐在大路边丢人现眼的。”
奶奶说:“不会打牌,也听不懂她们说的话,混不到里面去。”
听爷爷、奶奶这么说,我也有所察觉。小区门口有个早点铺,清晨时分,各种桌椅都摆了出来。一杯豆浆、一笼包子,之后别的爷爷们便喝着清茶,五花八门地唠着。别的奶奶们或于马路边散步,或在麻将桌上喜笑颜开。总之我的爷爷和奶奶在小区就是独立的存在。我觉得坐在路边喝茶吃早点自由自在挺好的。再说了打牌也是一种交流,然而我的爷爷和奶奶始终无法融入其中,或许他们在这个相对陌生的群体里,没有找到适合融入的方式吧。
“这么多年了,也习惯了。”奶奶说,“有时候真想找些老熟人说说话,可是……当时怎么就没考虑到住在同一个小区呀?”
爷爷笑了笑,安慰奶奶说:“我们有自己的小世界。再说了,当初并没有想那么多。”
我对爷爷和奶奶说:“堰桥小镇上不是有许多甘南人吗?”
奶奶说:“是有很多,但都很分散,聚不到一起。”
爷爷说:“各活各的,就算聚在一起,也不一定能说到一起。”
我不理解爷爷和奶奶的想法,但我心里想,堰桥小镇气候这么好,走出小区大门,到处都是可以游玩的地方,爷爷和奶奶故步自封,不愿和其他人交流、融合,因而显得孤独,渐渐失去了最初的好感,才对草原有了无尽的思念吧。
奶奶叹了口气说:“在草原上大家可以随心所欲,而在这里像被关在一个个小小的盒子里。”
……
(节选结束,全文请阅读《红豆》2024年第9期)
【王小忠,藏族,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黄河源笔记》《洮河源笔记》等五部,长篇儿童小说《重归多瓦村》等四部。小说集《五只羊》入选“2020年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曾获第四届三毛散文奖、甘肃黄河文学奖、第五届《朔方》文学奖、第十三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