藻 溪
流水的呜咽在水泥里凝固
世世代代的人们在此居住
好吧,他们说,就这么活着
享受肉身,莫谈灵魂
他们走进走出,比较瓦屋外
和小窗子里送进来的凉风
长者二三,坐在小卖部门口
其貌奇古,与庭树气息相近
其中一个老人,也许来自马孔多镇
他的嘴唇因沉默而变得厚实
正午的蝉噪中有午夜的寂静
某老爷的夜宴处如今已是畜牧场
老木匠走了空气里依旧散发着松木的芳香
一口井和一个逝者的名字总是藏得那么深
关于那座老屋,庭前的树比我讲得更好
(一条老狗依树而坐,静观每一张脸的荣枯)
我确信,布宜诺斯艾利斯上空的月亮
曾将激情分配给这里的一条无名巷弄
一扇半掩的门正对着浚通的运河
悠悠河水分得出兰黛青和琉璃碧
一条鱼游到河水消失的地方,又继续在空气中游动
人群里,偶尔也能碰到盎格鲁 - 撒克逊人——
一个孤单的波浪的振响,通往记忆的幽秘走廊
孤 山
北山路。交警在指挥一支庞大的乐队
一些数字在车流里滚动,而我
把一块方糖扔进杯子直至变成浓缩的
无可挽留的虚无
重临孤山的吹拂,鹤已被谁放走?
悲风束之高阁,梅树投下自己的影子
湖水从餐桌退去
裸露着一条西湖醋鱼的孤独
风吹了还会有风,湖水又流往何处?
一个老人背着手走远了,一株梅树的影子
拖在他身后,在雾中消失。提着行李箱的
异乡人站在一块广告牌前,一动不动
一个诗人与一只鹤也曾在那里驻足
淡 溪
走在某条荒冷的古道
那里曾是繁华的街市
坟墓与婚床、荒草与宴席
曾被同样的太阳一一照亮
神的光脚板从天空跑过
声音里面的声音
光里面的光
虚空里面的虚空
水面倦怠的烟云如此真切
而我也许并不存在
我之前的我,和我之后的我
都不过是烟云之一种
一只看不见的时间的手
摆弄着一张看得见的脸
我走在现在的风里
也可能走在往昔的风里
宇宙中有什么是动的
有什么是不动的?
那些在街头与我错身而过的人
还会在别处跟我相逢?
十根手指关节噼啪作响的人
突然消失,在海风吹过的地方
“身如泡沫亦如风”
而我们还会在哪座山中相逢?
观晚明山水图册
无物。唯有风与风的撕扯
尘埃里飘动的马群
天光汇聚犹如众鸟合唱
扼腕的手与举至额头的手之间
北风吹拂,昼短夜长
西去的骑手回望一缕东逝水
一个向西倾斜的王朝对应着
另一个半球的斜塔
他就要摸到天空中掉落的灰
骨骼间绵延的群山
一如流亡者的隐痛
几根枯枝勾勒出风的形状
残照里,刀剑的萧条
和义士的孤凉
一张无弦琴在风中奏响
枯枝般错落的记忆
陷于四百年前的雪泥
梦加深了一个王朝的暮色
暮色如斯……公元 1644 年的老太阳
从八仙桌旁滑落的醉汉
以及烟灰缸中堆积的烟灰……
晾衣绳上悬挂着的
被风吹拂的苎麻布
是一幅山居图残卷
落叶拍打着山的肩膀
让它安静下来
马群穿过斑马线之后
消防车相继穿过红枫古道
追赶着落日
有人站在月台上,放下行李
火车开动,一缕烟从指间升起
他在暮色中回首的一瞬间
我的手触及拂晓的清寒
题山水画展
一幅山水画挂轴徐徐展开的时候
一些灰尘忽然掉落,在暗哑的光中
一些类似灰尘的东西也在相继掉落
我用手指触摸,指尖竟沾上了墨痕
山水画挂在粉墙上,树叶随风
飘落,然后是树皮、枝干、烟云
连岩石也一层层剥落,变成灰
藏在山中的寺庙在一瞬间坍塌
而手拄竹杖的老僧随之消逝
他留下了一句偈语,又仿佛
什么也没留下
夜读赖特想起一首晚唐诗
月光微移,人有自知之明
猫从床沿翻过去,惊动一座山
这些山,不愿移动的树
类似于某种尊严
一个人,在这一座山呼喊时
需要另一座山传递它的回响
一条荒废的幽径绕过晚唐
在赖特的一首诗里延伸
【诗人简介:东君,1974 年生,温州大学驻校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