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套地区,指黄河“几”字弯和其周边流域。河套自古以来就为中华民族提供了丰富的生活资源和文化资源,民谚亦讲“黄河百害,唯富一套”,被称为“塞上江南”。作家、学者梁衡在2023年第一期《当代》杂志上发表了散文《开河》《打猎》《挑水》三篇散文,连同他之前在《十月》《北京文学》杂志和《光明日报》上发表的十篇,构成了“梦回塞上”系列。
当年晋北多苦寒,而河套甚富饶,“河曲保德州,十年九不收”,于是很多人到口外谋生,出现了走西口的逃荒队伍,传下了“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在难留”这样凄美动人的民歌。梁衡近作《梦回塞上》十篇,以如椽巨笔轻拿轻放,书写他们这一代人的生命轨迹和内心历程,如品茗话古,似闲话家常,讲述河套的自然风光、人文景观、人情世故、历史渊源,读后令我这个老河套人萌生旧情,不胜感慨,既引起我年少时的回忆,又惊叹时代的巨大变化。
梁衡在他的《梦回塞上》系列中写出了那个特殊年代的作家处于逆境中的向上精神、困境中的创造精神和险境中的乐观精神。1968年12月,梁衡从中国人民大学档案系毕业分配到内蒙古巴彦沼尔盟,在这里一待就是六年,不知何日是归途。他被分配到临河劳动锻炼,所在的村庄是“整整一个黄土、黄沙、黄风搅动的混沌世界”,“京城亲友若相问,一袭黄尘在风中”。梁衡笔下的河套不是写它的草木粮丰,写它的沃野千里,而是写它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荒凉贫瘠、风沙走石。他们是一群在沙漠中被遗忘的青年学子。
处于逆境中的斗争精神,见梁衡的《风沙行》。他写道,“沙丘相拥而去,一个连着一个;连绵的弧线,一环套着一环,如凝固的波涛。才知‘沙海’这个词的确不是随意地杜撰的……谁知还没有两天,沙漠就露出了真容”。就在作者拉上行李到火车站办托运时,“走到半路狂风大作,飞沙走石,瞬间黄尘蔽日。前日里美丽温柔的沙海早不知躲到何处……一张口,好像旁边正等着一个人,立即就给你嘴里塞进一把沙子。”
面对严酷的自然环境,人们对付的办法是造林栽树。“天不绝人,有沙就有抗沙的植物。”他们发现了一片沙枣林。梁衡写有小词:“干枝有刺,叶小花开迟。沙埋根,风打枝,却将暗香袭人急。”他仔细描写沙枣、红柳和沙漠中的灌木,还讲到沙子的多种用处。正如作家所言:“人久生情,地久生恋。长年生活于沙地,对这里也有了一种特别的情感。”作家在风沙中发现了绿色,在逆境中找到了希望,人总是在斗争中前进的。
写困境中的创造精神,见于梁衡的《泥墙小院记》。他在河套临河县住的是平房小院。房子是用“坷垃”垒成的。所谓坷垃“就是秋后庄稼收罢,选一块平整的土地漫上水,待水渗进土还未干时,用石磙子将地碾平压瓷实了。再用一把齐头大铁锹如切豆腐一般,一脚踏下翻起一块湿土立于平地,横成行,竖成列,如士兵列队一般。秋阳融融,天高气爽,土块慢慢变干,这就是起墙盖房的基本材料,当地名坷垃。”就这样用坷垃垒墙,用废木条做篱笆门的平房小院里,作家苦中作乐,发明创造,竟然办成两件大事。
先是用小学自然课上学过的水管锅炉原理,找来一个废脸盆,去底坐于火上,制成夹层炉膛,烧开一锅水节约一小半时间,作家“不禁大喜,就如瓦特发明了蒸汽机”。更有,作者突然发现“在两墙相接的直角处,西墙向外倾斜,裂开一条上宽下窄的大缝,犬牙交错,足可探进一个拳头。这要是倒塌了,不但前功尽弃,还可能砸着行人。”这是怎么一回事?梁衡日出日落,仔细观测,原来是短墙的东面晒不上太阳,西晒的阳光却可以照到西面的墙根,冻土渐渐变软,墙就向西倾斜了。他认为,“既然是受热不匀惹的祸,何不吃点偏饭,沿东面的墙基开一道沟挖去冻土,让热气直接软化墙根”。梁衡的想法引起大家的哄笑,但他却认真去做。“大约过了半个月,那斜墙不但回归正位,连直角处呲裂着的土坷垃,竟也一块一块严丝合缝地重新咬合在一起。”梁衡在意大利参观比萨斜塔,想到,“就不能定向注水,扳回这位固执的斜塔老人?”有人说他:“你这个文科生,无师自通,投错了胎,该去学工。”作家自己说:“正是这些不经意的游戏,给我带来了童年的欢乐。多年后,我这个文科生真的写了一本畅销书《数理化通俗演义》。”他苦中作乐,乐中求知,终成大家。
险境中的乐观精神,见于多篇现实生活体验的散文。《骑马》记勇,《挑水》记苦,《搭车》谈醇厚的民风,《吃瓜》说野趣,《打猎》言雪夜草原追黄羊,无不兴味盎然。作家说:“塞上六年,马车、拖拉机、汽车,甚至领导的专车,也数不清搭了多少次车。现在想来,那六年的搭车生活真是一种享受。当我坐在慢悠悠的马车上,听车倌聊天,看着两边的青纱帐、麦田、羊群时,就像是在听一首古老的歌谣或者喝一壶老酒。而当仰面躺在载货的卡车上,则是一种追逐在云端的旅行。”这搭车的感悟使作家写成一首600行的长诗,后浓缩成一篇600多字的短文《夏感》,收入小学课本一直使用到今。作家说:“这还要感谢那次搭车捡来的灵感。”
这就是梁衡,在那许多平常的琐事回忆中见出一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