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进彼此》是马文秀新近出版的诗集,是她感悟人生和探索生命意义的一种印证。她观照的目光由自我出发,抵达他人、故乡、自然等外部对象。精神的光芒照亮了关系世界,爱欲渴念和求真意志贯穿在每一种关系中。诗人从中寻找你和他者的身影,完成对自我人格的塑造,为漂泊在外的自己建构精神家园,抵挡世俗纷扰和物欲诱惑。
一、等待一束光照亮彼此
马文秀用其中的一首诗《照进彼此》作为整部诗集的题名,可以看出她对这首诗的偏爱,对关系世界的建构是她这部诗集关注的焦点。“我们彼此相望而不语/寻找着跟我们一样的草木”。在关系的初始阶段,“我们”需要寻找与草木的相似性作为关系的依据。这是一种自然天性的需求,“我们”通过寻找客观对应物的方式来稳固彼此的关系。正如耿占春在《隐喻》中所分析:人体式的大地这种原始隐喻“确认了人与自然之间的同构性,人与万物的同质同源这一基本的真理。这一真理在其最神圣的体验中乃化为一绝高的神秘和美丽。神秘的与美的体验、宗教与诗的体验的最高境界乃是对人与自然、人与宇宙的一体化的亲历与彻悟,这个原始隐喻的体悟乃是生命于太一之中的展开。”这一阶段的情感关系是失焦和间接的,因为有草木这一中介阻隔着“我们”。只有当草木成为模糊的背景陪衬之后,相遇才会进入佳境。
“我们”在充满灵性的大自然中敞开心灵和胸襟,情感关系不断升温和充盈。在又一次追问之后,“我”迎来了顿悟的时刻。“或许,你我本是一束光/向下抓紧泥土/向上迎接太阳/能照进彼此/说明本身留有缝隙/这种缝隙是一种等待/足够一束光进入、温暖彼此”。“或许”后的停顿,是一种神启性的时刻,关系的真谛在舒缓的吐气中得到揭示。横亘在“我们”之间的草木“消失”了,渴念在此得到了澄净升华,消融进情感的光芒中。“我们”从对方身上发现与自己相关联的缝隙,用爱情填补有限性形成的缺口。万有都流转于对方眼眸的光辉中,“我们”的关系直接无间,超越幻想而融入纯全。此时的“我”纯真而柔美,呈现了自我的本真状态。但“我”并非只沉浸在温暖的情感关系中,还发现了“向下抓紧泥土”和“向上迎接太阳”的两股力量——求真意志和爱欲渴念所构成的更内在的情感张力。
凝视彼此的姿态中蕴含着两种不同的观看方式——朝向未来和直面现实的目光。光明的未来,哪怕这种给人以希望的形式只是表面上的,马文秀也能感受到现实中有着通向美好未来的因素。然而未来主义的目光只能停留在潜意识层面,现实主义的目光才是真实的占主导的,这也是她漂泊在外的真实感受。如“亲手制造的孤独感,漫无际涯的耸立/共白首,心相安,多少离愁梦中诉/昨日的对话,被刻在了未来的话语中”(《眼里,压碎一场雪》);“最远的距离不是天涯相隔/而是一句话等待另一句话/白昼的光线,自带情感/却无法述说我对你的思念”(《坠落的事物》);“后来所有的往事就像雾气的蒸腾/从心口一直往上走,陈旧且重复/气息让一朵花凋零/又像一道从我伤口处照进的光”(《忧郁,顺流而下》)。而未来主义的目光又能为她拨开现实的迷雾,看到未来美好的重逢时刻。正是这两种目光的相互作用让她在漂泊岁月中习得了生存之道——成为坚韧不拔的等待者。
二、世界寓于行走的影子之中
卡尔维诺在《新千年文学备忘录》中提出了写作者可以通过改变观看世界的方式来超越“生活中不可避免之重”:“我不是说要逃避到幻想与非理性的世界中去,而是说我应该改变方法,从另一个角度去观察这个世界,以另外一种逻辑、另外一种认识与检验的方法去看待这个世界。我所寻求的各种轻的形象,不应该像幻梦那样在现在与未来的现实生活中必然消失。”这种轻的意象除了光之外,还有与光相对的影子。马文秀诗歌中的影子改变了她的观看方式,既暗示了她远离故乡、漂泊在外的真实生存状态,也为她在俗世的生命中开辟了一片安放心灵的净土。
因此,影子意象在某种意义上可以成为通往马文秀关系世界的入口。影子是介于身体和灵魂之间的成像,书写影子是对身体-灵魂二元对立的思考的突破和溢出。“跋山涉水的人/将自己的足迹挤进光线中/再进行排列组合/拍出的照片微暗、拥挤/甚至略显突兀/却只为留下自己的影子”(《拍影子的人》)。对于一个拍影子的人来说,影子并非一般意义上的陪衬,而是居于她精神世界和象征秩序的核心位置。当她凝视照片中的影子时,影子的姿态透露了她内心的情绪和秘密。世界寓于行走的影子之中,影子将暗潮汹涌的激情和痛感消融。并且,他人也被影子引了出来。“横渡太平洋,简化/茅舍、玫瑰、还有丰硕的女人/让原始的欲望离呼吸更近/八荒之外追逐另一个影子”(《高更最后的大溪地》);“站立在废墟之上的古寺/你的影子拉开的距离,阻断了一切欢愉”(《野蛮的孩子》);“宁愿沉淀在梦中,做你的影子”(《被遗忘的姑娘》);“相遇的无数奇迹,早已在梦中留下影子”(《走进阿克苏》)。气息是马文秀诗集中与影子相关联的高频词,生命气息的差异区分了自我和他人。“安详注视每个人的气息”就是观看每一个具体生命存在的欲念、焦虑和梦幻,以及自我的起心动念。她遵从内心声音的召唤,选择自己的天职,然后就是静待花开。
这些年来,由于工作的缘故,马文秀在天南地北行走,打开了新的视野,增强了与世界对话的能力,从而树立坚忍不拔之志,获得精神的自由和超越。“行走是求助于现实的宝藏/唯有踏遍万水千山/才能看到走向明天星光中的清晰的纹路”(《夜幕下的骑行者》)。她将大自然的景象牢记于心间,便拥有了活泼开朗的心情和宏大开阔的气度。即便骑行在大都市,她也能超越此时此地的局限,感受到上下贯通的自然意境。她也因此具有了拼搏进取的精神和走向远方的勇气。马文秀在诗集的第一辑《奋斗者的存在》中塑造了奋斗者群像,如“用动情的山歌/拼命在黄河的险滩中/凿开了一条路”的划着羊皮筏子的人、“行数千里/匍匐于沙石、冰雪之上”转山的朝圣者、“用尽全身力气/抛出渔网”的老渔夫、坚守在祖国海角的红色灯塔守护员王健等形象,展现了他们豪迈激烈的精神气魄。
三、诗人是被故乡放飞的风筝
段义孚在《恋地情结》中指出:“人对环境的反应可以来自触觉,即触摸到风、水、土地时感受到的快乐。更为持久和难以表达的情感则是对某个地方的依恋,因为那个地方是他的家园和记忆储藏之地,也是生计的来源。”马文秀在另一部诗集《老街口》中书写了百年藏庄塔加村的自然风光、风土人情、民族文化、道德伦理,展现了她与青海亲密热烈的关系世界。本诗集的第二辑《万物皆是路标》和第四辑《一匹马的自画像》都是对乡愁这一主题的延续。马文秀追溯了在簸箕湾的童年记忆,记叙了她与亲人的情感经历。“收起风筝,光个膀子跳入黄河里/粉身碎骨的激情/渗入波涛,游向河对面”(《等一场,初夏》)。“收起风筝”前省略的主语就是马文秀的故乡青海。她是被青海放飞的风筝,她的一生就是被青海放飞和收回的旅程。“花了很多年离开故乡/又要花很多年抵达故乡/一生的长度/大抵就是离开故乡再回到故乡”(《一生的长度》)。她通过还原记忆中青海的美好景象来守望精神家园和留住乡愁。
陈超在《2000年的诗歌?》中对现代诗中的乡村抒情传统作了细致的阐述:“中国现代诗在某种意义上可称为‘乡村自然语象诗歌’。这既是指题材,更是指一种文化心态。从题材上看,诗人们热衷于美丽的大自然风光,并将田园景色作为心灵‘家园’的最好对应物。从文化心态上看,诗人们认为都市生来就是没有诗意的,它是僵硬的水泥、钢铁和制度的混合物。这或许与中国古老的流连光景、明心见性的诗歌传统有关。诗人要证明自己趣味的‘合法性’,暗中便祈求某个元抒情、元叙述的支撑,使诗歌的总背景带有祈祷文的性质。”《簸箕湾》等诗作延续了乡村抒情的诗歌传统,马文秀通过个人体验和地域特征的隐秘对应展现了乡村图景。“出生在形似簸箕的地方/我是母亲筛选出的一颗种子”。故乡可以大至青海,也可以小到簸箕湾这一具体的地方。诗歌和故乡构成了她一体两面的抒情信仰对象。诗歌何尝不是诗人严选出来的一颗种子?“漂泊多年,我依旧在地图上/寻找你的足迹/无论未来多么滚烫/我只愿依偎在你的掌纹中”。她在诗歌中建构了具有地域特色的故乡景观,涵盖自然、历史、人文等诸多层面。由此,漂泊在外的她从他乡认出故乡的影子,在地图上也能够抚摩故乡的草木山河,万物都成为指引她回归故乡的路标。
随着诗人感受能力的提升,生命体验趋于复杂多元,她开始用逻辑思辨的方式来反思故乡的物事。审美化的修辞幻象转为痛苦的伦理感受,观察的对象被剥开修辞幻象的唯美外壳,露出里面粗糙悖谬的肌理。如“生活中总有亏欠,父母与孩子/亏欠总是无法详述/填不满的沟壑,留住的都是心底的回声”(《亏欠》);“万物的疼痛,各不相同/却在某一刻如此相似”(《心事移交岁月》);“岁月沧桑,无法兑现的誓言/皆是难以启齿的疼痛”(《誓言,深埋唇齿》);“万物的痛楚何其相似/怀抱的秘密最隐秘/如不能长相守,那就各自远行”(《掩面而泣》)。马文秀作为曾经乡村的居住者,她参与和观察乡土生活的琐碎细节,调和现实和理想、当下和过去、光明和黑暗的对立,藉助乡土的文化记忆创造融洽祥和的关系世界。
从诗歌的价值追求来看,马文秀从对技艺的探索转入诗意的捕捉,后者成为她的审美自觉。《父亲的本命年》《爱皆在琐碎中》《家族微信群》等诗作都是对这一目标的践行。此前诗人致力于从语言、结构、意象、修辞、张力、叙事等层面锻造一只精致繁复的诗歌之瓮,但这都只是诗之肌质,而非语言之灵魂。在对何为诗人何为诗意的追问中,她明悟到诗人对于社会而言是确立爱和情感之法则的立法者,使爱的力量广被世界的爱众亲仁者。诗意是由爱所推动的瞬间而成的心灵震颤和无语凝噎,是感动的热泪将落未落的包孕性顷刻。真实的人生是与世界相遇、建立关系的过程。每个人只有自成发光体,才能照亮彼此。关系世界也并非单一的天朗风清,而是处于动态变化之中。爱欲渴念和求真意志让她体味到关系的真谛——人凭借关系的力量发展自身,领悟万物的有限性和唯一性,栖居于精神而瞥见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