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克扬,建筑师、建筑写作者,现供职于清华大学。著、译有《长安的烟火》等多部著作。
神 射 手
唐克扬
“一尺缯,好童童;一升粟,饱蓬蓬。兄弟二人不相容!”
——《淮南子》高诱“叙”
已经不知多少次在凌烟阁上值宿,将歇的地方就在画廊西畔。可是,他从来没有像今天晚上这样惶恐过,他在茵褥上又翻转了片刻,汗水濡湿了紧贴肌肤的小衣和箪席。他侧过脸去,想避开身旁那盏鬼火般的烛台,朝外望见耿耿银河。可是,今夜墨色如漆,他都看不见平素最亮的破、杀、狼,长寿、南门、苍龙……夜暗如晦。他叹了口气,拾掇起几案上的灯盏,赤着脚,朝着画廊最深处行去。
向来无人得允上到台城以上。这里,毕竟是大皇帝昔时在藩的所在。那时他未做得万人之上,就已经做主,把日后的开国功臣们,画在了盘绕着凌烟阁画廊一侧的墙圬上,吸引了宫城内外好奇的目光。在那里,值宿的卫士若是俯瞰宫城,因了画栋雕甍的阻隔,断然看不见下面室内的情景。可是,人若是倒过来向上仰观,画廊中金碧的山水,由于日光的反射,却隐隐约约散发出不一般的光彩,使得每一个从此走过的人啧啧歆羡,向天空发出情不自禁的提问:
什么人有资格画在上面?
什么人要留影此处垂芳百世,或者被从此处请出遗臭万年?
夜晚,这一切都消失了。画廊也就像宫城角楼上其他普通的建筑,消隐成影影绰绰的轮廓,暗淡为众多的灰色颗粒中的一颗。除了画过像的人自己,活着的或者死去的,凌烟阁画廊中的人物是一个谜,大皇帝从来不曾告诉过人们他们是谁,也不允许人们谈论此事,除非特许,少有人上到画廊之中,观摩画工的工作。虽然画工也不大知道他们所画的人是谁,为了防止他们走漏消息,这些可怜人一旦完成工作,就会即刻配戍到安东、庭州这些地方,以免他们接近对此有兴趣的权臣和大将。只一次在武德三年,大皇帝亲口告诉过群臣,待他和画廊中的众人都死了,他的继承者就会带各位上到凌烟阁上,巡礼这些在前朝为帝国流血牺牲的人们。
可是他算是一个例外。在三川原的大战中,为了从千重万围中解救大皇帝,他的父亲血流数斛,在冲出重围后死在大皇帝的马前。从此,大皇帝就视他如同己出,特许他和北衙亲军中的少数将领夜宿在台城之中,凌烟阁畔。这些少年子弟,大都是晋阳出身的军将后裔,在举兵以来的战事里大多成了孤儿——即使这样,大皇帝也没有告诉那些儿郎,他们的父辈是怎样被画在了凌烟阁的图画中,那围护着整个台城夹城的长廊,实在不只画了一点东西,每一顶头巾下面都实有其人,每一处景致都确有所指。可是,或者密密麻麻的旗幡遮没了他们的脸庞,或者,画面里的他们在追逐、征伐中,这些画里的人物顾不上细摹仪容,弓弩留置在兰锜之上,兵器大都隐去了锋刃的细节。总之,大皇帝自己解释:他有意让画工除去了这些身负殊勋的将士们具体的特征,不必画他们真的在征战之中的面貌,以免生人斤斤计较,也好让那深重的光耀得以长远,虚名与身俱灭。
然而,他的父亲又是一个例外。就在他十一岁生辰的时候,大皇帝送给他一张小弓,亲自在他耳边,告知了他的父亲出现在画廊上的位置。他都可以看得到皇帝眼中盈盈的泪水,那一瞬他递过来少有的温爱的眼神。大皇帝说,给他的兵器虽小,弓把和弓梢间的渊却是李广用过的有名样式:“黄肩弩也,渊中黄朱之。”从此之后,他走过画廊便感心慌,他忘了他的父亲在哪里——但他是刻意忘了!他一旦看懂了,那密密麻麻的旗幡,黑色森林一般高举的刀兵,连同真实的戟架上陈设的弓弩,便如同一堵大墙一般,朝他的视野压将过来。原本金色灿烂的山水被映衬得暗淡无光——浩浩荡荡千军万马,画面中却没有一个敌人,也不见显然的战斗。大皇帝认为,敌人根本没有资格进入凌烟阁,哪怕是以授首就俘的形式都不够格,那漫山遍野忙乱跑着就戮的猎物,就是这些蕃贼、胡寇、逆首、伪王、突厥、西番……的化身。
看见那只小麂没有?
射它,射它!
想着想着,恍惚中,他好像听到了这样的呼喊,情不自禁地抬起头,向他们瞧去。他看到一群人游猎于山野之间,在枫叶染红的峦原上,轻骑络绎不绝。沿着一叶很大的扇面,包围圈慢慢缩小,最突前的几骑马在荒林之中追逐着,渐渐乱了队形。马队中意的那只可怜的小动物,身形还算灵动,在沟壑里外上下跃动,显得分外矫健,带着众人左奔右突。然而,它毕竟敌不过这多人的轮番追逐,已经慢慢地现出了疲态,跑不了多远,就会在树丛后面停下来喘息,待到追的人趋近了,又勉力跑动起来,直到越跑越慢。
你的父亲,可是我朝最有名的射手!大皇帝凑近他,无限爱怜,但又是无比郑重,他低声说:
一发必中!
然后就是“嗖、嗖”的两声。最前方那两人,已经看得见麂子背上美丽的花纹。然而这必得的两箭竟然射了个空——箭来自斜后方,并不是他射出的。小东西灵活地打了个滚,从荆棘丛下的空当穿过,横着跑脱了。突前的猎马,不敢踏入这片有刺的灌木,改从左侧的坡上绕行,一眨眼的工夫,离得猎物反而远了。他的马不够快,是从队伍的侧翼向斜刺里奔跑的,这下子歪打正着,麂子却活生生地出现在离他最近的视野里。
他的手里忽然多了什么东西,梦境不知怎么化为了现实。他顿时紧张了起来,浑身都在颤抖。不容多想,他哆哆嗦嗦地拉开角弓,两指正在黄渊之间。听到冷风里泠泠的碎裂之声,他都没来得及瞄准,箭就已经飞了出去,远方那个跃动的活物登时倒了。
他意识到,不管多么摄人心魄,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行围的场面,其实不是真的,是浮现在眼前的画面里,它是凌烟阁上的“功臣图”的假托。可是,手里从兵兰上取下来的小弓是确实的,类似的出猎也真的发生过。父亲在他幼年时就战殁了。怜他自小瘦弱,拉不开寻常的大弓,大皇帝特别为他制作了一张小的,还为他特别定做了配得上贵族子弟的玉韘,挽弓时戴在指上助力。或许没有想到,他长得如此大了,竟然还会用这具弓出猎,或者,制韘的人也低估了他在瞬间迸发出来的力气。那一次出猎,这一下子,扳指竟然裂了,从弓栝上滑落下来,飞到了他脚下的草丛之中。
他勒马呆立在那里。随扈的军士已经跟了上来,在乱草之间寻得碎成两半的扳指,帮他放回箭囊之中。他们看到小主人髹饰华丽的櫜鞬,里面支支都是沉甸甸的金装,他们不知他此刻的心事,只顾着啧啧赞叹:
好弓箭!好箭法!
一行人策马围拢来。一只毛色斑斓的小豹,从马鞍里骑士的后座上跃下,想要一口咬住麂子,却被主人喝止了。从骑簇拥着他上前查看猎获,他却没有太多兴趣,身手从刚才的轻捷转成了滞重。他呆呆地、无精打采地注视着地上还在轻微挣扎的麂子,就好像它的落网与他无关……他从回忆中醒转,手持的烛台在微微发颤,火焰映着画面里扭曲的猎物,朱红斑斑。他惊恐地向身后望去,发现自己看错了方向,身后一时俱寂;转过脸来,画面里凶神恶煞的军汉们,齐齐向他递过恨恨的眼神。
元集、元成,就是方才领头围猎的王子,像极了画像中两位有着众多扈从的白马骑士。元集、元成,正是自小驻跸于脚下的宫城北隅,近年才在城中各有各的府邸。虽然从来熟悉,他却从来不敢正视元集阴鸷的眼神,而元成总是带着莫测高深的怪笑。曾经,这两人也有机会,和他一起漫步在这画廊中谈论古今人物,两人阴恻恻地,猜度他们究竟是谁。他知道元集企图把自己招揽至幕下,全然不顾皇二子,也就是晋王士民和他更为交好。当他嗫嚅着言他,找不出什么更好的话头,元集、元成拉下脸,悻悻走开了。据说,元成传言左右:从今往后,他定是凌烟阁上一切新画像的主人,勋臣故旧,都要看他的眼色,才好在那上面占有一个位置,不识好歹的就得如一块破布。
也对,他们才是帝国的主子,他只不过是他们的家奴,为他们射出准确的一箭而已。那一次——兴许也是现在,他们正在眼前画面中的某处,围着中箭咽气的猎物仔细查看。他从不敢正视鲜血淋漓的猎物,总是忍不住扭过头去。元集却跳落鞍桥,俯下身来,一把扯出伤口中的箭杆,掂量着那支带血的箭,口中赞叹有声。
果然,还是这种铜身铁铤的飞箭合用,势大力沉,一箭必然毙命。铁镞两镰,纵然锐利,却飞不稳。
元成接话过去,话中有话:
可是这种箭太沉了,也难以射远,箭法虽好,用处有限。
这话显然是说给他听的。他呆了一呆,竟然不知怎么回应,他的脑海里,全是刚才元集拉扯箭镞钩肠那一下,镞翼下端的逆刺想必撕裂了伤口,定然血光迸射。若是人中这么一箭,再经拉扯,须得是送了性命。他想象着麂子皮肉拉开的惨状,却不忍去看,只是嗫嚅着回道:
……是,须用强弩才好。
这时,皇二子士民也从远处跑马过来了,听到了他们这伙人的对话。不禁冷笑了一声:
莫小觑了人家!人家可是用的一石半的小弓。虽然是少年习用,准头、力道却不输于你两位。来日即用大弓或弩,威力不知还会怎样。
说罢,他在鞍桥上伸长手臂,将他和他胯下坐骑,一起往身边拉拢了半步,显得分外亲热的样子。士民眄睨着元集、元成,斜伸出马鞭,空指着猎物,意味深长地说:
实战而言,我军须得以铁镞代替铜镞,铁镞须得锋利,找到适合锻打能大量出产的镞型。锋利刚强,人不及我,方便锻造,就能大量装备军中了——总好过咱们以前用的羊头镞,“挂羊头卖狗肉”。铜头铁尾,前重后轻,既不可深,也不能远。
随扈的军士们,已经有些禁不住笑出声了。元集、元成分明知道“羊头镞”的比喻是在说谁,气得面色铁青,双腿一夹,策马走了。只剩下他呆呆立马在士民身边,不知道是否应该追赶上去,敷衍两句。
士民轻蔑地一笑,在半空中举起马鞭:“别管他们!回城以后,今晚古寺曲头上见吧!”
古寺久已荒废,古寺曲头却常有人迹和蹄痕。京师士女,都知道这是大皇帝常来凭吊的所在,越是垂老,他越是频繁地亲临此地,每每泪眼婆娑——想要纪念那场血腥的战争。包括他的父亲在内的莫合川勇士,跟随先皇帝从河梁起兵,有数十人,都是在这一战中肝脑涂地,没有看到富贵显耀的这一天。最后,全师仅以残存的十一将惨胜而出。当今“大家”及其子弟,正是在这样非凡的功业之中,三军用命,从普通军镇崛起成了天下的柱梁。古寺既系悯忠而立,寺中四壁这俗名为“渔猎图”的古怪图画,其实是他们那次血战的写照,在长安的佛寺中绝无仅有。只是事涉不祥,本朝定鼎以来,古寺的所在既不好轻易毁没,也不能过于张扬,只有等着将来找个名目,重新修葺,另作打算。
京师爱耍刀弄枪的儿郎们,夜禁以后,总是愿意在这里相会,无他,是因为先辈模糊的事迹,虽然不能亲见,却可以在此地找到斑斑血迹,这里有一种巫祀般的氛围,将他们立时唤入失落久远的世界里去。
他在妍美的壁画面前伫立长久。人们说,东壁上右起第二位骑士,就是他那从未有清晰记忆的父亲,因为战殁者不得其真容,凌烟阁上的功臣图,大多也是从这幅画面里摹写到画廊中去的。据说,也是因其不祥,画师经人提醒后,小心地抹去了画面里一切真人对战的痕迹。画中虽然没有敌军,但是剑戟如樯桅般立起,人物都须发戟张,圆睁了豹眼,张大了嘴巴,显然正在遭遇巨大的危险,面临不一般的挑战,就连树木,也都在向着同一个方向摇扬。
——因为画中总不见征战的残酷,他只是从里面学了杀人的样子,却不知道真正的杀人总是有鲜血。自从第一次见到死人,就吓得他魂飞魄散,致死的伤口让人干呕——哪怕是皮毛碎烂的猎物,也令他有同样的恐惧。想起来,长辈第一次看到他害怕的样子,显然有些不高兴:我家二郎怎么能够如此羸弱?
但是,他又奇怪地做到百发百中。铜镞,铁镞,木杆,金身……这些其实都不要紧,羽箭飞行时反正要变形,箭杆离弦那一瞬间,弓体难免歪到一边,所以瞄准往往徒劳,射箭最紧要的是要天分的。他在骑射之中,思想就会沉睡,身体却下意识地兴奋起来,只要张弓上弦,仿佛是冥冥中看不见的力量,令得他的烁烁眼光注于遥远,教他的心手合一,他有弓箭在手,就好似换了一个人似的,只知道准确地把箭镞投入遥远目标的心脏,在这方面,他显然传继了父亲的禀赋。有一种看不见的东西注入了他的肉体,是祖先在草原上训练出的动物性的本能——但是在宁和的长安,他又觉得,那不安分的致命的本能是危险的。骑射时,他的心在手上,眼睛已经不属于自己,后者像没有鞍韂的野马,令他下意识地甩着手,似乎想要把这给他带来麻烦的东西甩脱。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
在绵长的思绪里面,他好像倏然梦觉。晋王士民一步踏进画廊来……不,不是在这沉寂的凤阁里,是去那古寺曲头的荒寺……士民是高声笑着,开心地走向东壁前沉思的他,张开双臂,而他像是睡着了,一时无法醒转,只是想要使劲睁开眼睛,却手足无措。
其实,他和元集、元成、士民兄弟幼时一皆交好,只是相比阴沉的元成,鲁莽的元集,柔和的士民显得更亲切些罢了。等到他们都长大成人了,各自用命,自己身份已有不便,他不能再像儿时那样,平等地交结这些王子。即使如此,元成、元集、士民都把他看成自己的兄弟,三人素来不睦,通过他这个中介,偶然还能坐到一席中。只是近来,京中皆传大皇帝将立元成为储君,这,让他们三人的关系遽然间变得紧张了。元成、元集站在一边,运筹帷幄,士民虽然最是宽厚贤能,这几年,也变得愤愤不平起来了。
吃食下人们都已备好。怎么,你还穿戴得如此拘谨,换身舒适的衣服吧。
两人都换了轻便的箭衣,在寺中廊子下漫步。士民像是兴致很高,眼光不停地投向他短衣上那闪亮的金袖口:
我知道,这就是凌烟阁里叔叔的打扮。
回到东壁,他一眼看到了画中人物的袖口,上面颜色暗淡,还有幼时他好奇摩挲的痕迹。那,确实就是自己所着小衣的特别式样。士民如何知道这个秘密?这不是巧合,他的父亲拼死救下大皇帝血染战袍。如今,大皇帝就让宫中织造模仿父亲生前箭袖的样式,专门用缂金丝的工艺,为他定做了这一件,而且,自小到大,他的箭衣件件如此。寻常箭袖只不过加厚了衣料,夹层里面衬垫粗革,减少皮肉磨损。他这一件却是沉甸甸的,穿戴起来并不真的舒适,尽管如此,遇有正式的出猎、大围,他还是穿着它,为的是让大皇帝能够远远看到。
尽管如此,长久以来,他也一直有个解不开的谜团:如果画中人真是父亲,为何他张开的弓中紧捏的手里却没有箭矢呢?
他自言自语着,声音连自己也听不大清。士民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接的话却是答非所问:
叔叔和你都是我朝射艺第一,弓箭理应讲究,不能像那些个没见识的儿郎,民间私藏好弓箭罪加一等,王子们也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不服三军号令。我军武库经我梳治,平、角、筋、胶、装这制弓“六材”都取之不竭,更不要说,比如小鈚箭、方哨箭……各有用途;
射兽都有射狮虎、射豕鹿、射禽鸟、射兔麂之别,射人吗,当然也应该有些计较……
他只是没有听到士民低声这一下冷笑。他的心思,全在那他看了好多年、无数遍的壁画上。画面里,那个已经丢失了兜鍪,眯缝着眼睛的男人,脸上虽然看不见血迹,也许是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身上的盔甲半裂,手中的大弓扬向空中,内倒半角,外粘牛筋,他那夸张的姿态分外触目——只是,正如他一次次询问自己的那样,画中人虽然是做张弓的姿势——而不是射毕,他紧扣弓弦的右手里却没有箭矢,就连腰间的箭囊中也是空空如也。
他是在哪里,见过似曾相识的场面?是在凌烟阁上,还是在这殊死的战场画图里?
仿佛是为了方便继续这个话题,在他的随从捧着的圆筒状的“椟丸”中,士民取出一支金装箭来,兴致勃勃地品鉴着,金装的三棱,大身大叶,有三条尾羽,和羽缠丝涂漆以与杆相固着。杆末的缺口叫作箭栝,是为了方便将来搭在弓弦之上准确发射。铜身、铁铤和尾的钥帽是分制的,需要较大的力气和准头,但是飞得极远。
士民在手中反复掂量着这一支羽箭,低头沉思,然后缓慢地抬起右手,让随扈的将士们走远了。这年轻王子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抬起眼睛看着他:
望日你随我进宫去,就带这种金装重箭!
他吃了一惊,因为害怕刺客,宫中严控带甲武士的数目和武备,宫禁之中没有弩手,那,只有负责大皇帝外围扈卫的羽林才全部配备。除了神气但无大用的银装胡禄、金错仪刀,侍卫们手里都是近战实用的兵器。因为小弓可以拉满,也可以施用不同的力度,仓促之间会灵活得多,足以应对临时出现的险情。为此,这种尺半的长箭,势大力沉,是严禁在宫中出现的。不仅如此,除非战急时,武士们大多弛弓解弦,或者将弦结在弓上,用时才从武库中取出装备。
带这种箭做什么?
在士民的眼中,他看到了从未有过的庄重,又有一丝神秘和诡谲。
我让你射取一物!能射准不?
在前所未遇的仓皇中,他突然从沉思中醒转了。他回到了凌烟阁的画廊中,半夜都未能入眠,他仿佛听见士民招呼他说,凑近一点,我说与你听,说与你听……他依言靠近,士民在他的耳朵旁边说了几个字,他甫一听到,就像耳朵上沾了毒药,跳到一边大叫起来。此刻,他眼睛失神,脑海里、口中也满是这几个字:
射不准,射不准!
画壁上没有一张活人的脸。他知道,和古寺中的渔猎图中的人物一样,他们都是在死前最后的呐喊,只不过他们的残忍转成了甜蜜的假笑。他扫视着画中的人物,想要在其中找到他从小熟悉的晋王,他想起他张皇抗拒的那一刻,士民的表情露出了一丝阴郁,又像是有些意外的不能置信,杀机从他的眼里一掠而过,就像是看到了荆棘丛中的哪一只麂子。一时间,那个温文尔雅的士民,看起来也与元集、元成浑无二致……让他浑身颤抖。转瞬间,晋王又平静下来,语调柔和地向他恳求道:
你不愿助我完成大业,难道你就忍心看着我被他们斩杀?!
他看着士民的脸,无力地摇着头,也说不出话。士民咬着牙:
你可知人骨装饰了你手中黄肩弓的两箫头,你试练的每一支旧箭都沾满你父兄的鲜血?
他久久无言。恍惚间,他的余光落在画面中人物的脸上,他们的表情仿佛也像他自己一样,喘不过气来。他在想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瞪大了眼睛大张了口,他们这一箭,是射中了,还是已经错过?
前夜多雾晦暗,今日像是迎来了不祥的天气,浮云蔽日,不雨不晴。大家各怀心事,在大道上不疾不徐,即使王子们,今日所着的也是寻常服色。他们的随扈,却都是银色的头盔。白色皮毛在朝阳中闪耀纷纷。马上行人交换了眼神。
他那一晚都没有睡好。无论如何,他不想搅入士民的惊天谋划中。猎取野兽勉强不算是杀伐,可是,士民要让他做的事情,如果做成了,无疑会闯下弥天大祸。可是,回过头来,他知道,就在不远处的银台上,士民的随从彻夜不眠,正在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射中目标,对他而言并不是一件难事,但是想要“射而不射”,这可是天大的难题了。他不关心这杀人的艺术,可是也听说过,恐怕,只有过去传说中的神箭手,比如靠着“不射之射”惊落了白猿的养由基,才能做得到有意让自己“射不中”。怎么让外人看来毫无破绽?
二十箭,按士民坚持都藏在树丛之中,即使比他平时练习的数目大有减扣,依然是太多了……他只要一箭,就可以射穿数百步内任何人的咽喉。可是这不重要,只要他按照自己的计划行事,元成就有机会逃走,而他也没有辜负士民的期待。按照士民的吩咐,他选择了那一击必死的拘肠箭,只要一箭,箭头逆刺尤明显,箭杆是杨木制成,黑雕翎的箭羽间髹着朱漆,杆首涂金,缠着红色的丝线。他小心把盛矢器藏在华丽的马鞍下面,剥去了仅具装饰意义的兽皮,盛箭的箭箙。这样,可以使隆起一侧的马鞍看起来正常一点。通过宫门口哨卫的时候,士民特意策马和他并行,挡住他的马鞍,羽林看到是士民,没敢靠太近来检索他们的马具。其他人只挎仪刀和短兵,身上空负弓弩,并无携带櫜鞬——可是,只要羽林们稍稍留意,就可以看到他手指上沉甸甸的铜韘,只有为了使用重弩,才会用得着这种扳指。
虽然少眠未食,他却并不觉得如何饥饿,他满心满意想的,都是如何让他的次序圆满,功德无量——他忽然想到,将来,他会不会被士民画到凌烟阁上,成为那面无表情的神祇中的一员?一念及此,他紧蹙了眉头,捏紧了马缰。
忽然听得一声高喊:
有人要害晋王!
哨箭射出后,半空里是清亮的一声,这一下,是士民这边从远处宫禁外放出的警示。所有人,听到这一声仿佛嗅到了死亡的讯息,好像原野上的猎马散乱了队形,他们四出奔散。所不同的,是正在奔向陷阱里的野兽不是一只,而是好多只,人们也不是温顺的麂子,而是狂暴的虎熊。
士民的手下纷纷奔向空戟架上取下木棍,或是在路旁的丛林之中,掏出各自埋藏的长兵器,对手却只有短刀,甚至还有人赤手空拳。几个回合之间,元成、元集的侍卫落了下风,被打落、砍落马下的占了多数。元集眼睛受了伤,痛苦地捂着脸面,想要驾驭住身下徘徊的坐骑,却被士民的随从一刀砍倒在尘埃中。
只有机警的元成全身而退。元成顾不上回头招呼元集,就在后者满身泥污在地上翻滚时,元成离人群已经百十丈远了。就算一时无人追来,他兀自疯狂打马,向不远处的北门奔去,只要过了这一关,北衙的亲军就会上来接应他。他自是亲军的统领,他们的伍长都曾是他藩邸的卫兵。
射他,射他!
众人齐声呼叫,尽管他们手里都只有空弩。只有他……不需要面对元成、元集的侍卫,士民的几个卫士护卫着他的马,行在最外围,去追赶逃走的元成。他抖抖索索,终于在马上立起弓箭,得暇旁顾的所有人,这一刻都望着他,充满期待。他一手扶着弓中央的弓把。
他知道那是虚发一箭。在他发出之前,那支致命之箭应该已跌落在尘埃中了,被迅疾而过的马蹄踩折了,踢踏到路旁的灌木丛中了——他甚至都听得到弓弦极大的声音,箭杆断裂的脆响。这一下,给了元成调整他的坐骑的时间,剩下的箭虽然无一虚发,却只会射中马,射不中人——这本来就是士民给他的嘱托,第一箭射人,第二箭射马。
不知为什么,他反而觉得如释重负。
弓弦响了,他不禁瞪大了眼睛大张了口。就在那一刻,他感到自己变成了他凝视了许久的画中人的表情,不知道该是庆幸,还是吃惊。
他分明看到,一瞬间,元成在远方的马上僵直了身子,也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片刻,翻身下来——他应弦而落。
就在一天终了,天晴了,在残照里,凌烟阁上的图画就如血一般的殷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