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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曾隔窗窥新月》:春雪上的足迹

2023-05-08 10:46: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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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大多数读者来说,刘心武最为人熟知的是著名的《班主任》,以及获得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小说《钟鼓楼》,之后是2005年在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栏目的“刘心武揭秘《红楼梦》”。他还曾是《人民文学》主编。从1958年16岁开始在《读书》上发表《谈〈第四十一〉》,至今已有60多年的写作生涯。他把自己的写作形容成“文学写作的马拉松长跑者”,是种“四棵树”:小说树、散文随笔树、《红楼梦》研究树、建筑评论树。勤奋笔耕,著作等身,刘心武的“四棵树”都长得枝繁叶茂。同时,他还兼善水彩画。

在写邵燕祥的文章《被春雪融尽了足迹》中,刘心武自道:“我是一个敏感的人,往往从别人并不明确的表情和简短的话语里,便能感受到所施予我的是虚伪敷衍还是真诚看重。”“人生的足迹,印在春雪上,融尽是必然的。但有些路程,有些足迹,印在心灵里,却是永难泯灭的。”在我看来,刘心武的新书《也曾隔窗窥新月》,捕捉的正是这位“敏感的人”从20世纪80年代至今40多年间“印在春雪上”的“足迹”。

首先,是他笔下可爱的朋友们,也是我们熟悉或不熟悉的作家艺术家们。刘心武常常简单两笔便勾勒出“名士”作家朋友们的精气神,读之每每令人心驰神往,仿佛《世说新语》里的名士们重现。印象最深的是在村路边喝清粥的陆文夫:“村路边有些小摊档,支着灰乎乎的布篷、长条桌、长条凳,下雨后桌凳所在地面泥泞不堪。那一天那一刻,在摊档吃东西的人很少,但身材颀长、眉清目秀的陆文夫,就到那里喝粥去了。”村路、小摊档、简陋的设备、雨后、泥泞的地面,本来寒酸、艰辛,却愈发显出陆文夫的玉树临风,多么淡然又性格鲜明的一幅古典名士野趣图!堪称《也曾隔窗窥新月》中的人物肖像第一图。再如写号称中国当代文坛“酒中四仙”之一的汪曾祺(另三位为高晓声、陆文夫、林斤澜)“两眼放射出电波般的强光,脸上的表情不仅是年轻化,简直是孩童化了。他妙语如珠,幽默到让你从心眼里往外蹿鲜花”。据说他的那些小说都是酒后写的。然而对未曾体味过酒味的读者来说瞬间会觉得眼前蒙上了一层迷雾,小说《受戒》的男女主人公小英子和明海已经足够明媚,闻不到酒气啊!不知有人能嗅出来吗?如果真是酒后所作,那也算是酒后神品了。还有“如同充满气根的大榕树”,“独木亦可成林”的沙汀、艾芜;每临大事有静气,“仿佛一株迎风微笑的大树”的柯灵;对年轻后辈敬酒都“认认真真”(文中一口气用了九个)的叶老叶圣陶;张中行先生的单眼皮,“我很早就听说过”;乍一看到觉得丑,而且丑相中还带有些凶相,两杯茶过后便越看越顺眼,逐步展示出优美灵魂的王小波……我自己特别爱看这样的文字,因为作家笔下的作家、艺术家,至少同时兼具两个特点:熟人视角、小说笔法,再加上读者自带滤镜的阅读,总是亲切又神秘、形象又幽默,让人过目不忘。

每一位艺术家在成长过程中,都或多或少会得到前辈的扶持,一代又一代之间的提携与承传造就了许多文坛佳话。但也常常因为时过境迁,不一定每个人都能记得那些不求回报、润物无声的滋养和鼓励。刘心武笔下时不时就能让人感受到他捕捉到的、珍惜的每一缕前行路上的温暖。如1979年长篇小说创作座谈会上,茅盾对自己这样的文坛新手,“眼里朝我喷溢而出的鼓励与期望”,在后来写作《钟鼓楼》的过程中,“一直投注在我的心里,也是我发愤结撰的原动力”。新手上路,前辈的肯定和鼓励,有时能让人受益终身。周汝昌读到刘心武在报刊上发表“红楼”的研究篇章,特意来信表扬“善察能悟”,鼓励进一步细读《红楼梦》,之后以仅存的0.01的视力,与作者书信往来,循循善诱,提供独家资料供自己研究,感人至深。一个注视的目光,一封来信,谁能想到浇灌出了一部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一位红学专家。

刘心武描述自己有一次与赵萝蕤聊到自己有法国作曲家、管风琴演奏家弗兰克的盒带,赵萝蕤眉毛上挑,非常惊异:“你哪里得来的?从巴黎买回的?”这“惊异”的神情简直就是爱乐者圈子在当年音乐资源还不易得的情况下“如获至宝”的生动写照。而二人之间的盒带交换之音乐交往,正是“雅人”之间的“乐话”。20世纪的作家、知识分子中一直有个生机盎然的爱乐群体(这里的“乐”特指西方古典音乐),如丰子恺、徐迟、沈从文、余华、格非、欧阳江河、李欧梵、陈子善、资中筠等,这个群体对西方音乐在中国的传播与诠释,以及古典音乐对这个群体的文化与审美形塑,一直未引起足够的注意。真正的爱乐者之间惺惺相惜,似乎形成了某种隐秘的纽带,无形中存在一个审美共同体。

由于刘心武的多重身份和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他的“朋友圈”阵容不仅豪华,而且许多时刻,他与朋友之间的交往既具有个人意义,同时还具有历史意义。他的讲述和回忆,让概括的、抽象的文学潮流变迁有了细致可感的纹理、温度和血肉。特定时期所谓开风气之先的作品的推出和传播,无一不是许多文艺界前辈背后推波助澜的结果。如1956年,经过文化部部长茅盾亲自审读的林斤澜的两个短篇小说《姐妹》《一瓢水》的发表过程;1977年“伤痕文学”的发轫之作《班主任》到1978年的《爱情的位置》的发表;冯至与王亚平的《神圣的使命》的发表;当代文坛“独家见闻录”之丁玲的复出作品《杜晚香》曲折的发表过程……1978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文艺部以非凡的胆识编录的“伤痕文学”代表作品,以广播的方式迅速向全国各个角落释放出“求变履新的青春情怀”,人们“感受到被启蒙的喜悦和激动”,一方面是突破的喜悦,另一方面是被启蒙的喜悦。我们都知道“伤痕文学”,但我们不知道时代的呼声与作家个体的文学追求具体是如何在历史的夹缝里汇成溪流破壁而出的,我们也无法亲历那个作家的心声与时代的脉搏如此默契的时期。从刘心武的字里行间,我们可以一点点拼凑出那时那人的精神图景,一点点接近“理解之同情”。

1982年冰心为刘心武的散文集《垂柳集》写序,提出散文应该“天然去雕饰”。整体上来看,《也曾隔窗窥新月》素朴真诚,娓娓道来,细细回味风云时代中的个体命运、人际沧桑与历史背影。用刘心武自己的话来说:“我愿把我所知道的中国几代作家的秘辛絮絮道出。也许,那些琐细的溪流里的琤琮音响,也能有助于理解我们共同置身其中的这个空间,以及它在人性深处引发的种种复杂效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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