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于旸,1996年生,江苏苏州人。小说发表于《人民文学》《十月》《小说界》等刊物。已出版小说集《马孔多在下雨》《招摇过海》。有作品入选收获文学榜,《马孔多在下雨》入围第五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决选名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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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火元在垂暮之年回到故乡,年轻时憎恨的人已经死去。隔壁的郑池刚走没多久,活了八十三岁,现在是一块墓碑,立在土方山上,碑前的火苗刚熄,尚且温热。郑池赶时髦,请人写了碑文。碑文上说,郑池,1936年生,年轻时除暴安良,晚年隐逸山寺,一生辛劳,育三儿两女。张火元望着鲜红的字碑,在树影下认领出自己的影子,压着郑池的墓碑,一点阳光也没让他照到,仿佛自己高高在上,俯视着他卑微的灵魂。但他知道碑后空无一人,因此也没有解恨的感觉。镜村实行一种特殊的葬礼,结合出生时的仪式,可以去往一个叫镜面国的地方。婴儿从娘胎里出来后,亲人将其带到木里河边,把第一个影子投进水里。终年之后,逝者放置于特制的木筏上,沿木里河向西漂流,绕山越岭,穿林跨壑,最终沉入河底。河流上方是土方山,亲人在山中立一空碑,用来纪念。
张火元下山后朝村里走去,路上遇见一些人,都比他年轻一半岁数。他已经八十六岁,只身一人回到故乡,老无所依,盼村里有人能叫出自己的名字,就在晒稻谷的空地上多站了一会儿,与每一个过路人对视,供他们辨认。没有人认识他,唯一和他说话的人是个老农,提醒他不要踩到稻谷。张火元有些失望。傍晚的时候,他回到刚租下的屋子里,在镜村的最北边,原来是一个仓库。那里藏着他的刀,刀口已经钝了,他一个月前发现了这件事,明白时间不仅消耗人,也消耗其他带锋的利物。他原来要用这把刀刺死郑池,为此研究了心脏的位置,他活了一辈子,才知道心脏不在身体的中心,而在偏左的地方。但他来晚了,没轮到他动手,阎王爷已经先行将郑池带走。他想起了大女儿劝诫他的话,只要比自己的仇人活得久,等同于杀死了他。他从五十岁开始管理身体,戒烟戒酒,每天跑步一个小时,隔半年检查一次身体,为的就是要比郑池活得久。直到三年前他才感觉到衰老,胸闷气短,走到台阶前不自觉地停下,好像那是座不可逾越的高山。他的各项机能都在下降,但以往失去的记忆却重新浮现,好比做刺绣穿针,攥着的细针从布料背面扎上来,刺了他一下,萎靡的身躯再度燃起了复仇的斗志,而他也到了整理死亡的时间。
半年前,刚过完元宵节,他在家门口晒太阳,有人从背后拍他,转头一看,竟是对门老李的过世妻子,他吓了一跳,身子一扭,折断了木椅。她向张火元招招手,示意他过去,张火元想跟上去,又不敢跟太紧,拐了两个口就不见了。他把这件事讲给老李一家人听,引来一阵哄笑,只有老李把他拉到一边,问她穿什么样的衣服。张火元说,黑布衣黑布鞋,胸口戴一黄花。老李点了点头说,她果然回来了。这几日,老李经常梦见亡妻,就坐在床边,折锡箔纸,折好了数一遍,叠放在篮子里,说将来用得着。第二天醒来,家里的锡箔纸都到了篮子里去,之前明明在柜子里。张火元和老李把信息一对,吓得不轻,传开之后,整个村的人都惶惑不安,只有小孩子兴奋不已,叫嚷着要看僵尸。最后由老李出钱,请了山里的仙人来帮忙。仙人说得挖棺木,确认人是否还在里面。梦溪村和镜村的习俗不同,人死之后采用土葬。老李带着仙人和一众人到墓地,还没开挖,仙人就说,土是活的,日照充足,花草茂盛,这么肥沃的一块地,把灵魂滋养得太好了,人当然走不了。老李问怎么办?仙人说得换地方,叫他们先挖出来。那泥土十分松软,仿佛还在呼吸一般,没几下就铲出来了。棺木一开,人还在里面,身上落满了泥土,没有移动的痕迹。众人松一口气,但仔细一看,皮肤白嫩,面容光亮,竟比刚下葬时还要安详,连一点腐烂的气息都没闻到。
仙人看了整个村的风水,重新挑了个地方,背山面水,朝南望北,四周形成环抱之势,同时也能晒到太阳,有利于阴阳调和。棺木迁移之后,梦溪村没有再出怪事,村子安定了下来,唯独张火元心神不宁。他陷入了冥思,琢磨为什么老李的亡妻会来找他,就算是真活了,也应该先去找老李才对。这本来是一个细微的念头,一想就没了底。张火元之前和她基本没有交流,偶尔在集市上碰到,也就打声招呼。他在菜场卖过乌龟,知道她喜欢收集塑料袋,每次买菜都多要一个,有老板不给她就吵,把菜扔地上。家中的抽屉塞满了塑料袋,被儿媳嫌弃,她说总能用到。塑料袋可以装菜、装鱼、装衣服,装下一切琐碎之物,哪怕是金银财宝,也得用袋子来装,备得越多越安心,一个也不舍得扔,反复使用,能省则省,直到用破。她在这个收集癖上迷失了自我,有时甚至偷偷去垃圾桶里翻检,挑出别人用剩下的塑料袋。这事被张火元撞见过一次,他假装没看见,但实际上已经暴露。他觉得这事不算大,不至于是因为这个才来找他的,想来是自己阳寿将近,更容易撞见已故之人。心里冒出这个念头后,他就没有再过过平静日子了。人到这个年纪,习惯把一切不祥的事看作死亡的预兆。
那时他正好听到镜村的消息,为改善环境,保护水源,从九月份起,水葬就要被废除了,统一改用火葬。因为这个习俗由来已久,上头怕镜村人不肯妥协,将会专门派人到河边驻守,确保他们不再把尸体扔进河里。这事让张火元彻底慌了阵脚,感到体内的血液都逆流了。消息传来后的当晚,他整夜难眠。第二天,他偷偷回到镜村,正值雨季,为了打伞而没有拄拐杖,沿着台阶到河边去时,他滑了一跤,摔倒在青石板上。那一瞬间他看到了年少的自己,七十年前他十六岁,背着父母来河边玩耍,从桥边摔下来,一个人坐在河边哭泣,找不到上去的办法,最后只好喊父母。夕阳落下时,母亲划着船过来接他,嘴里还在念着他的名字。这是他根本不应该记得的事,他却记起来了,而且格外清晰,那时的河水是清的,河面比现在宽阔,没有坍塌的断桥,也没有腐鱼的腥味。但他却比当时更加无助,因为没有人会来接他了。他在那里坐了一会儿,用张开的伞面去盛河里的水,细细地嗅闻它的味道。他感到一丝神伤,于是抬起头,确认四下无人后,迅速舔舐了一口。
他从镜村回去后,召开了一次重大的家庭会议,邀请了所有的家人朋友,但实际上也就十三个人,还是算上了他不满十岁的孙子。他再度确知自己正在度过凄凉的晚年,历经多次诀别,关系破裂,亲人离世,最后只剩下这么点人。尽管如此,堂屋下也很久没有这么热闹了,以至于当他宣布自己的死期时,由衷地感到些许不合时宜,但他还是照常交代了,他会在八月份离去,独自一人上路,不需要复杂的仪式,因为死亡是一个人的事情。亲戚以为他生了什么病,问需不需要找个郎中?张火元拒绝了他们的好意,也没有告知具体的原因,但留给了他们告别的时间。只有大女儿对他稍有了解,知道他心中有复仇的执念,一辈子没能放下,但具体是什么,父亲也没有交代过。从她出生开始,父亲一直都是个孤僻的人。八月末的一个早上,他从家里消失了,没有向任何人说明,仅向自己饲养多年的几只乌龟作了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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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火元和郑池的恩怨发生在他们的青年时代,如今回想,得往前数六十多年。当时的镜村正处于一段辉煌时期,村民靠着卖肥料走向了富裕,名声远扬至省外。那肥料能培育出株高两米的水稻,比酒瓶子还要大的玉米。没有人知道肥料里究竟有什么成分,只有镜村人明白,它实际上就是鸡粪。镜村原来做养殖,主要养鸡,但培育出来的鸡个个体形瘦小,卖不出价钱,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后来有村民发现,虽然鸡没有养好,田里的庄稼倒长得越来越好了,那水稻竟与人齐高,稻穗大而饱满,籽粒光亮,几乎没有空壳。但不是所有的田地都有这样的盛况,他们隔了好几年才发现其中的奥秘,那些大水稻都来自鸡群常待的那几块地,它们一天排泄数十次,从来不去啄食庄稼,仿佛是天生的施肥装置。村民把鸡粪当作肥料,用到玉米地里,那玉米后来长得比人的手臂还要粗长,把村民惊坏了。村主任站在田埂间,从一个玉米身上剥出了一千个玉米粒,在太阳底下数了整整一个小时,随后大声感叹,这哪里是鸡粪,根本就是黄金啊!后来镜村改换了产业,从卖鸡变成了卖鸡粪,包装成肥料的样子,运到各个村镇去卖。镜村人挣了钱后,家家户户都开始翻新自己的茅屋,修建成漂亮的瓦屋,背靠土方山,正对木里河,光是看着就感觉到了热闹。
张火元出生时,正是镜村村运最好的时候。他在家中排老四,上面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张火元在河边摔断腿之后,躺在床上休养两年半,习惯了被家人照料的生活,恢复后不愿参加劳动,成了镜村最游手好闲的人,整天钓鱼抓虾,研究左脚踩右脚登天的办法。一天午后,他正在家里睡午觉,突然被一阵有节奏的轰鸣声吵醒,像一个沧桑的老人在不停地咳嗽。他跑到窗前,看见邻居郑池正坐在一个前窄后宽的铁架子上,下面装着四个轮子,轮胎碾过地上的碎石子,发出一阵又一阵爆裂的声响,伴随着发动机的巨大噪声,将他吸引而去。他第一次见到这样新奇的东西,一度失去了形容的能力。到了傍晚,父亲从打谷场上回来后,他兴奋地告诉父亲,郑池家有一台铁做的板车,人坐在上面,不用牛拉就能往前走。父亲说,小兔崽子,别瞎惦记,那是手扶拖拉机,用来耕地的。第二天,郑池开车从他家经过,刚在门前的场地上停好车,张火元就走了过去,假装是无意经过一样,说,不得了,这是台拖拉机。郑池看了他一眼,连忙锁好车,摘下手套扔到椅子上,跑车后面搬运木柴,张火元连忙上去帮忙,接着说,什么时候借我开开?郑池一把搂过他手上的一捆柴,说,这东西吃油,烧钱,不是用来玩的。张火元伸出一只拳头,摊开,掌心是一块钱。郑池看了一眼,没有理他,两只手拎四捆柴,朝家里走去。
张火元后来想,如果当时郑池愿意把车借给他,后面的事就都没有了。但命运的路拐了又拐,终于把他们推向最幽暗的深渊。那日郑池开着拖拉机从镇上回来,张火元趁着他去后厢搬货的间隙,跑上拖拉机的驾驶席,用他每日观察到的操作细节,模仿着郑池的动作,凭借本能发动了机器。郑池大叫一声,扔掉手里的两袋饲料,拦到车前堵住去路。张火元认定他会避开,丝毫没有躲闪的意思,反而加大了脚底的油门。那咆哮着的铁架子没有认出它的主人,如同被激怒的蛮牛,以碾平大地的磅礴气势朝着郑池奔袭而去。郑池在这次对赌中败下阵来,摔到一旁,顾不上疼痛,立刻又爬起,小跑着从一侧跟上去,左脚踩到车板上,用力去拽张火元的衣服,叫嚷道,畜生玩意儿,给我下来!张火元没想到郑池如此拼命,不敢与他对视,死死地盯着近处的路面。最后,他利用车子的速度,张开右手握住郑池的脑袋,大拇指摁着他的左眼,无名指摁着另一只眼睛,用小臂的巧劲用力一推。郑池一声惨叫,失去重心,小腿被车轮带了一下,倒向水沟里。张火元顿感清静,迎头的风也大了起来。他转身望了一眼,确认郑池没有大碍。目光再回到前方的路面上时,他才感到速度带来的恐惧,但他很快就克服了,耳朵也适应了发动机的噪声,甚至能从中分辨出树梢上的鸟鸣。等到驶出村庄时,笨重的铁架已经化为轻盈的羽翼,而他也与这台拖拉机融为一体,兴奋地叫了出来,以胜利者的姿态徜徉在那个美好的午后。他进入了忘我的状态,因为不知道如何掉头,他一直往前开,沉溺于大风贯耳的感觉。他把车开进了田里,那工业文明后诞生的钢铁巨兽,逐渐把稻田弄成一片狼藉,无数的水稻在轮子底下碾成粉碎,在田地上硬生生地挖出一条野蛮的路。他没有在意眼下发生的事,只顾着享受眼前的刺激。车头上的黑烟越来越浓,云遮雾绕,几乎遮挡了他的视线。谷穗在车身上敲打,噼里啪啦地响,像在下雨。直到柴油烧尽,拖拉机骤停在稻田中心时,他才意识到自己闯下大祸。他极力保持冷静,也想过解决的办法,把驾驶位上所有可调节的挡位都旋了一遍,车依然是死的。他只好把拖拉机丢弃在田野里,装作无事一样回到家中。
村子里已经发起了联合抵制,为了把拖拉机从田里弄出来,势必要再次碾过一片水稻,这一切的损失都算在了张火元头上。张火元不肯赔偿,认为后来的那部分与他无关,是郑池报复,在给发动机加上柴油后,故意多搞了些破坏。他躲在家里不肯见人,他知道只要挨过父亲的几顿打,父亲就会帮他摆平。但这次连父亲也失望了,任由张火元被村里人唾骂,没有辩解半句,因为张火元非但不肯认错,还向他提出了荒唐要求,要他去镇上购置一台拖拉机。张火元说,我有了自己的拖拉机,就不会去抢别人的拖拉机。父亲哑然失色,绝望中想起自己的另外三个孩子,大姐二姐已经出嫁,大儿子在县里做木工,也算勤劳踏实,不知道张火元怎么就养坏了。父亲说,你现在出门,村里面每一条狗都对着你叫。张火元冷笑一声,宣称自己不会再出门,也不会向任何一个人道歉。作为村里最老实的农民,父亲并不擅长劝教,唯一能做的就是反复地念叨,你不要再坏下去了。张火元没有理会,他赖在自己的房间里,每天睡十几个小时,饿了就自己去煮米饭。他一连几天都在做梦,梦见自己躺在冰冷的水面上,被水流一直送往一片白茫之地。这些梦见昭示了诸多秘密,但二十岁的他没有留意。他唯一关心的是声音,他每天都会听到拖拉机的声音,那声音穿透紧闭的木门、白墙铁窗,直钻他的耳蜗。不论是清晨还是傍晚,只要听到这一声响,都能勾起他内心最躁动的欲望。过了一个月,他终于不堪忍受,跑出家门,去往村子里最热闹的戏台场上,那里每天都会举办斗蟋蟀的活动。张火元想试试别人对他的态度,于是大摇大摆地走向戏台场,有意引起他人的注意。而也正如他料想的那样,村里人已经把他当成无赖,仿佛身上挂满了铃铛,人们大老远就开始躲着他。有老人警告他不要再去田里,面对他时,似乎也鼓起了十足的勇气。
那段时间,郑池凭借自己的智慧,制作出了一种叫作手压水泵的装置。他先前在镇上见过这东西,是金属做的,属于稀罕玩意儿,很难买到。他请教了镇上的大学生,弄清楚它的原理后,他用竹片做了一个,形状如同天鹅的脖颈,装在水井上后,只须摇动拉杆,水就会源源不断地涌出,无须再用铁桶打水。这个新奇的东西吸引了不少村民,他们围在郑池家的水井前,为了一睹那新奇的打水方式。有人用碗接过一碗水,轻轻抿了一口,称赞里面的水甘甜如醴酒,比其他水井里的要好喝。郑池有些难为情,解释道只是打水的方式变了,水本身是不会变化的。为了回馈热情的村民,他决定给村里每一口井都装上手压水泵。他大致算了一下,镜村一共有一百五十二户人家,一百二十口井,每天走一到两户,不消三个月就能完成。他从镇上购买了大量竹片,在反复制作手压水泵的过程中,他一度灵感迸发,利用同样的物理原理,做出了压力喷雾器,用来施肥或喷洒农药,更为便捷。这些发明创造在当时不算超前,但在镜村这个远离尘嚣的地方,称得上先进技术。这些善举令他成了村里最受尊重的人,逢年过节时,屋前的泥地上踩出一百二十双脚印,村民们纷纷给他送来猪肉和鸡蛋,答谢他为村子作出的贡献。只有一个人是来找他的麻烦的,自从换上新的打水器后,张火元一家人就生了毛病,他们的味觉突然消失了,不论是吃玉米还是笋片,都像是在嚼碎玻璃,品不出半点味道。父亲为了刺激舌头,喝下一整瓶辣椒油,最后嘴巴抽筋,胃部起火,整个胸腔都烧起来了。他咬定这一怪事与水有关,是郑池在井里下了药,打击报复,要害他们一家。郑池听完后,一一辩驳了张火元的说法,声音中明显带着怒气。他是最后才给张家装上手压水泵的,张家在他家西边,他从东边开始安装,绕一圈后到张家结束,这是明面上的说法,实际上是为了给自己腾出更多时间,思考究竟要不要去动张家的井,最后看在张火元父母的面上,还是帮了忙。直到现在,张火元上门来找麻烦时,他开始为自己的慷慨感到后悔。郑池解释道,首先,井里的水是相互连通的,如果有人下药,出问题的不会只有一家人。其次,辣椒虽然有刺激作用,但并非可燃物,绝不可能使胃部着火。张火元见他把话讲得头头是道,火气更大了,抄起灶台上的擀面杖,指向郑池,要他给个解决方法。郑池说,你家要是缺擀面的,你就拿走,正好把你给家里丢尽的脸面也磨一磨。郑池话音刚落,擀面杖已经击中了他的脑门,他在一声惨叫中跌倒在地。张火元两脚跨到他腰间,双手揪住他的领口说,起来,你个娘儿们。
郑池的太阳穴被猛击了一下,右脸瘀肿,嘴角破了皮,手指被张火元拧断两根。当天晚上,他到张火元家的水井上拆下手压水泵,自此两家再也不相来往。张火元各处寻医问药,试了各种郎中开的土药方,均无效果。一直到后来,他们从镜村搬到了梦溪村才有好转,但仅能品尝出苦味。他的母亲后来患上厌食症,父亲也得了糖尿病,没多久就离世了。张火元在晚年才找到一位神医,舌头上挨了两针,嘴里吐出一大口绿色的黏液,之后能精准地分别胡萝卜与甜菜根的味道,也能品尝出土鸡蛋和饲养鸡蛋的不同。味觉康复后的第一顿,他给自己做了排骨,买了菜市场里最贵的食材,先炸后炖,小火烹煮,做好后他尝了一口,甜到黏牙,把他呛得直咳嗽。他看着碗里咬剩一半的肉,放声哭了出来。自从失去味觉的第一天起,他们一家人就把糖和盐搞混了。
郑池把手压水泵拆了后,张火元在两家之间搭建了围栏,只围了郑池家的这一边,另外一边仍旧敞开,仿佛一块排球场地,格局之怪异,连村子外的人都知道了两家的恩怨。其他的村民也受到影响,有意识地绕开经过两家人的巷子,生怕卷入不必要的争执。自水井引发的风波过后,三个月不到,两人又发生一次冲突,终于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这次冲突始于一次赌博。戏台场位于镜村的最东边,相传为古代的富裕人家的院子,后来拆了围墙,保留了一部分建筑,废弃长达半个世纪,直到斗蟋蟀的活动流行后,才重新变得热闹起来。戏台场里有一间大亭子,亭子上置一石桌,桌上盖一条浅色绸布,上面摆着用竹篾编织的圆环,直径大约七寸,蟋蟀们就在这里展开斗争,刀光剑影,搏命角逐,对于镜村人而言,这就是他们的古罗马斗兽场,观众可以为每一只蟋蟀下注,赢取赌金。编制这个圆环的是村里最老的玩家洪寿,已经七十多岁,声称这是国际标准尺寸,不论在地球的哪块土地上,只要是斗蟋蟀,都得按照这个标准来,公平公正,输了得认。洪寿玩蟋蟀四十余年,在自己养的最后一只蟋蟀死去后,他开始当起了斗蟋蟀的裁判,还叫了自己的儿子做司账,给每一只参赛的蟋蟀做登记,确保不会出任何纰漏。凭借多年的经验与认知,他把这一活动搞得十分专业。比赛开始前,双方要先比较蟋蟀的分量,保证两只虫体形相等,这个过程叫比相。比赛开始时,他手里握一竹片,插在圆环中间,两虫入场后,他把竹片一抽,比赛正式开始。蟋蟀的第一次牙钳相触叫作搭牙,至此之后不可再反悔,直到一方的蟋蟀被击败,或逃跑两次,洪寿便会高声宣判胜负。从早上八点到太阳落山,戏台场上一刻也没闲着,时常爆发震耳的尖叫声,通常来自蟋蟀的主人,或是下了重大赌注的观众。
端午节的前一天,五月初四,戏台场比平常更为热闹,村里的一位老玩家金盆洗手,把自己饲养的几只好货全部派了出去,吸引来不少挑战者。里面有一个叫田永年的人,是张火元在村里唯一的朋友,两人是在河里认识的,那年夏天,他们十一二岁,在村长明令禁止的游泳禁区里相遇,随后建立了友谊,他们一起偷摘果子,朝人家屋顶扔石头,还做了弓箭去射田里的牛。成年之后,田永年迷上了斗蟋蟀,但张火元对此毫无兴趣,认为虫子的较量跟小孩打架一样无聊,到田里走一圈都能踩死好几只,不明白有什么可斗的。但更主要的原因是他没有钱下注,偶尔玩一回,基本都输光了。五月初四当天,他像往常一样来戏台场看热闹,这里的人专注于虫子的生死,没空搭理他,少了长舌妇的议论,也没有人对他指指点点,是份难得的自在,运气好还能讨两口烟来抽抽。郑池来到戏台场时,正午的太阳刚过头顶,他干完了一上午的农活,割了半亩地,衬衫都湿透了,能拧出水来。今年的水稻收成好,株高超过去年,穗大且重,是个好年。借着这股高兴劲,郑池决定来戏台场放松一下。他不常来这里,一年露面三五回,来了以后,大家热情地跟他打招呼,把他拉到最前面,在长条凳上挪出一个屁股留给他。郑池看了两盘后,有人起哄让他下注,说,偶尔来一趟,不玩怎么行?郑池笑笑,从口袋里摸出三块钱,挂在了那位老玩家身上,买田永年输。
郑池不是唯一一个买田永年输的人,但张火元把他的行为视为挑衅,他拨开人群,野蛮地冲到石桌前,在洪寿即将抽出竹片时摁住了他的手,说,等一等。别人以为他又要惹事,已经摆起架势,挺直了肩膀。司账也停下记录,抬起头观察场上的情况。张火元说,紧张啥?我只是来下注的。洪寿的语气中仍带着一丝诚恳的好意,他说,你有钱呐?张火元说,我要跟郑池对赌。司账在一旁说道,那你出三块钱就行了。张火元说,我没有三块钱,我只有这个。他从兜里掏出一块金属铁片,拍到桌子上,那一声铁与石的碰撞清脆如铃,刺入了场上每个人的耳蜗,如同山崩前落下的第一块石头,后面紧跟着一场浩浩荡荡的崩塌史。那是一把钥匙,金属圆片连着齿状柄身,咬合于一把古老的弹子锁,凹槽处已经磨损以至于发黑。这把钥匙是他的祖父交给他的父亲,再由他的父亲交给他的。张火元对郑池说道,我今天要是输了,我把房子给你;要是我赢,我要你的拖拉机。他的嗓门很大,声音中带着颤抖,尽管极力掩饰,依然有些失控。在镜村,从来没有人下过这么大的注,通常是挂几块钱,或是一些食物糕点。司账也不知如何判决,在簿子上写下,房子一间,随后又划去。围观者里有人说,赌房子,钥匙不作数,得拿地契。郑池是最后才说话的,他在嘈杂的人声中听见了十几条建议,大部分人劝他别赌。郑池说,我不要你的房子,如果我赢了,你离开镜村,永远不准再回来。张火元似乎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永远,完全不明白它背后暗含的分量。他没想到郑池答应得这么快,问道,你肯赌?不怕我耍赖?郑池说,你要是耍赖,我会教训你。张火元听到后放声大笑,在当时的他看来,犹如一个孩子的戏语,他轻蔑地用手指着郑池,继续讥讽他。郑池没有理会,从司账那里要过一张纸,写明条款,冷静地签上名字,摁下手印,递到张火元手里,提醒他还有投降的机会。张火元那时已经被一身凛然的气焰裹挟着,本能地签字画押,无暇思考背后的代价。
那是镜村历史上最惊心动魄的一次决斗,田永年身背巨大压力,轻轻地挥动猫须,刺激着那只名叫春雷的蟋蟀,率先展开了攻击,用前臂不停地挤推对方,浑身带着凶劲,长须也一下下地颤动,仿佛是用劲过猛后产生的余力。相比之下,另一只叫丰收的蟋蟀沉稳许多,不常出击,专注于防守,也因此早早地被侵占了地盘,被逼进墙角,偶尔反扑一下,又很快落入下风。到了下一回合,两只蟋蟀咬到了一起,互相拼命顶撞,六足因激烈的挥动而与地面反复摩擦,仿佛深陷泥底的车盘。春雷再度占据上风,成功将对手顶翻身,六足朝天,狠狠地咬了一口,丰收的腹部流出浅黄色的汁水。直到此时,比赛都尚未到最后一刻,因为丰收立刻又扭转了颓势,不停地闪避,试图重振旗鼓,犹如训练有素的老将,耐心地寻找着对手的破绽,让人全然忘记了它前一秒的狼狈样子。最后一下仍是春雷率先进攻,几乎蓄聚了全身的力量,奋力朝它的对手扑去,丰收不慌不忙,用前足和中足作轻柔的抵挡,而后优雅地回身一转,借力打力,将春雷甩到了场外。
司账最先做出反应,将两人刚签订的契约往袖口里藏了藏。张火元一时没有缓过来,直到周围响起刺耳的欢叫声,丰收!丰收!他才知道比赛已经结束。他慌忙地看向刚刚放钥匙的地方,但那里什么也没有。未等洪寿宣判结果,他便沉默地撞开人群,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戏台场,步伐之快,以至于他的灵魂也跟丢了他。从那以后,每当面临重大变故,他都感觉到自己的反应始终慢了半拍。他走到家门口,准备开门时,才遭受到真正重大的打击。他在哽咽中流下眼泪,用拳头捶打木门,以手指的疼痛掩盖内心的绝望。那是他的父母最后一次给他开这扇门,当他们知道张火元把房子赌输后,令他们生出了一辈子也难以平复的怨愤,这个小儿子给他们带来太多额外的苦痛,不断地引发他们难以处理的事故。秉承着镜村人骨子里愿赌服输的精神,他们只好认命,搬到张火元的舅舅家里住,让张火元独自面对他闯下的祸。彼时的张火元已经对周遭的一切感到麻木,并不在意父母的打骂,以至于将他抛弃。他仍旧觉得荒唐,比起早上出门前,身上明明只少了一小块金属片。
他在家里躲了将近一个月,任凭村民站在门口唾骂,在他家的墙上写满肮脏的字眼。他毫不示弱,通常忍一上午,到下午就忍不住了,言语反击门外的人,发出挑衅,喊话要报复郑池。因为隔着墙,大家拿他没有办法。小暑来临的那天晚上,郑池清空了鸡棚,悄悄把自己的拖拉机开了进去。一个礼拜后的清晨,公鸡尚未报晓,张火元行于梦中,梦见自己驾船驶在激流之上,遇见大浪,摇摇晃晃地从梦中醒过来,看到房梁上的灰尘扬起,墙上挂着的艾草掉落到地上,屋顶的瓦片发出如同酒杯碰撞的声音,噼里啪啦地碎裂在他的头顶。房子外头传来熟悉的轰鸣,一阵又一阵地敲打着他的太阳穴。他以为是地震,年幼的时候曾经经历过一次,没有人受伤,仅仅碎了几个瓷碗。但这次的情况有些不同。又是一声猛烈的撞击,他险些从床上摔下来。张火元循声而去,发现靠门一侧的墙体出现了裂痕,里层的砖头显露了出来。他朝窗外望了一眼,看到了郑池,一瞬间清醒过来,但又仿佛长梦未断,因为郑池驾驶着一辆他从未见过的车子,带着巨大推土铲,两侧装有破碎锤,仿佛一辆重型坦克,像饿虎一样朝他奔袭而来。
那是郑池的拖拉机,他花了些精力改装了它,托人到建筑工地上买器械,运用他擅长发明的天资,将毫不相干的零件组装到一起。推土铲用来破坏墙体,破碎锤具有极强的穿透力,底盘和车身两边用钢板加固,还安装了几条支撑腿,确保能够承受剧烈的冲击。凌晨时分,郑池坐进了驾驶舱,他需要从发动机前头钻过去,因为车两旁已经焊上铁门。他花了一个小时平复情绪,双手合十,掌心夹着挂在脖子里的玉坠,从先祖那里讨来一些勇气。发动机点燃前,他往耳朵里塞了两团棉花,阻隔了一切多余的声音,以便能够心无旁骛地工作。他驾驶着这辆拖拉机,像张火元冲进稻田一样冲进他的家里,三下撞破墙体,五下脆断房梁,八下过后,瓦片如同厨师刀下的鱼鳞一般,利落地从东南角上倾掉下来。张火元几无反抗的能力,他朝郑池扔去了一把铁铲,被轻巧地躲了过去,此后便沦为自己命运的见证者。拖拉机不留情面地撞飞条凳,撞开八仙桌,桌上的煤油灯摔到地上,又遭推土铲劈了一下,分成两半。洗脸架也倒了,镜子碎了一地,被铁轮胎碾压成更为细小的粉末。所过之处,一切人造之物都被还原成废墟。那间住过他一家三代人的老房子,成为了镜村历史上第一座倒塌的建筑。
张火元就这样离开了镜村,身无一物,带着满腔的屈辱与仇恨,沿着木里河一路朝西走。那是一个阴风连连的早晨,他难得注意到了天气,薄雾弥漫在土方山上,树影像人裹着黑色大衣,连排伫立,组成庞大的审判团,目视着他不堪的样子。他在河边摔倒三次,一侧脸颊陷在泥中,许久没有起身。他在与村民的争吵中耗尽了力气,房屋倒塌后,村民围到他家门前,在暗蓝色的黎明下目睹了张家的消亡,他们远远地望着,没有露出任何的情绪,比他们投在地上的影子更为沉默。张火元突然说不出话来,因为他知道没有人会响应自己的呼救。他在废墟堆里捡起石头,砸向拖拉机里的郑池。郑池达成目的后,驾驶着拖拉机穿过人群,张火元想跟上去,被村民拦住,五六个男人构成一堵人墙,掩护郑池撤离现场,那俨然有序的架势,仿佛事先演练过一般。张火元对着郑池大声叫骂,我死也不会放过你!他那声嘶力竭的怒吼,一度压过了引擎的轰鸣。
张火元想把自己烂在泥里,在他昏迷的片刻,仍旧能够听到河水流淌的声音,像他这样坏事做多的人,总要担心木里河会不会接受自己的灵魂。这是他第一次想到死亡,他活了这么多年,从未感到它离自己如此之近,又如此真切,绝不是心灵上的玄机。他睁开眼睛,发现有东西在眼前跳动,那是一只河水龟,眼睛凸出,背上有棕黄色的花纹,腹部被一颗尖石刺中,四肢拼命摆动,却怎么也够不到地上。他艰难地从泥淖中爬起来,拍去身上的泥块,脱掉上衣,把它放到河里清洗,陡然想起这是木里河,又惊慌地收起衣服,虔诚地拜了一拜,额头拍进泥里,起来时脸又黑了一圈,仿佛敲了枚印章。他从来没有产生过这样的情绪,连自己也觉得吃惊。随后他捡起那只乌龟,把它藏进口袋。
3
山的另一头是梦溪村,往后的六十年,张火元都在那里度过,决心要做一个崭新的人,老老实实地干活,戴棉线手套,抓冰冷的砖头,也戴过橡胶手套,握过温热的稻子。他挣到了一些钱,但绝不放纵自己,一改过往暴戾的品性,试图唤起内心丰富的情感,恰如其分地爱上一个人,也在酒醉之后和别人吐露心声,聊起隐秘的思绪。但在他人看来,一个老实农民谈这些话题,多少让人感到陌生。因此在开始养龟之后,他学会了缄默。他租下了一间养殖仓,收集了各种不同种类的龟,最多时达二十多种,陆龟、鳄龟、星龟,体形最大的超过一米。他经常在养殖仓待一整天,嗅闻乌龟身上散发出来的腐败气味,那是一种潮湿的气息,带着淡淡的霉变的味道,令他回想起木里河旁重生的那个早上。他详细记录每只龟的特征与习性,为此他学习认识了更多的字,还读了一些书,有时把自己和它们说的话也记录在本子上,写得最多的是郑池的名字,后面紧接着一句,我死也不会放过你。那是他这辈子做得最认真的一件事,几乎进入了癫狂的状态,时常发出狂躁的笑声,夹杂着无人能解的情绪,从仓库里一路飘到田埂上。他也成了村子里最怪的人,加上他面挂匪相,来路不明,又引起村民的议论。但这次他没有计较,学习乌龟身上沉默和隐忍的精神,安静地待在他自己的龟壳内。这些乌龟长大以后太占地方,养殖仓放不下,他就到菜场卖给别人,或者自己杀掉,请朋友来品尝。龟肉鲜嫩,吃一次终生难忘,但他味觉尽失,嚼起来毫无感情。有朋友问他,怎么忍心杀死养了这么久的宠物?他幡然悔悟,意识到自己还是以前那个没有同理之心的人。后来他不再杀龟,以为不杀就是爱惜它,有了恻隐之心,但实际上只是空壳,因为在挥刀之际,他的内心并无半点波澜。
他的妻子是在去县里卖龟时认识的,同样也是农民的孩子,老实本分。婚后他们生了三个孩子,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他的父母偶尔过来,坐一个下午,从不聊镜村的事情。张火元向妻子孩子隐瞒了过去,称自己是坐在龟背上来到梦溪村的。那时他已年近半百,他不愿提起的过往,正在把他锻造成一个孤苦之人。夫妻俩后来一度闹到离婚,因为张火元总是待在仓库里,与他养的那些龟朝夕相处,对家里琐事不闻不问。时间一久,妻子觉得他面相都变了,长成了乌龟模样。有一回家里的剪刀折坏了,妻子叫他去小卖部买把剪刀。等到她从厨房出来时,看见一只体长半米的乌龟在客厅里爬行,慢步地朝她走来,身上背着一把剪刀,她差点吓晕过去。五十岁后妻子与他分居,算是离婚,因为村里没有离婚的先例,怕影响不好,妻子不想走法律流程。张火元同意,不是出于残留的情感,而是图一简单方便。之后张火元一人独居,大女儿偶尔来看望他,每次见父亲都是一样的画面,背心蒲扇,坐在仓库中间,周围全是生态缸,仿佛是守着自己疆土的国王。他领着女儿来到缸前,给她展示龟新产的龟蛋,并在女儿离去之前为她做一碗龟蛋汤。
他的五十岁和七十岁大有不同,五十岁时,他惦记着复仇,虽然决心做一个好人,但允许自己在这件事上破例。他每天都会想起郑池,几十年没见的人,仍旧把他放在精神的中心。明明自己越来越老了,但记忆中的郑池却一直都是少年模样。他鞭笞自己产生恨意,把遥远的历史变成昨天的事情,因为拆家的屈辱不是人应当忍受的。他在悔过和复仇两种情绪中生活,但互不影响。到七十岁时,又有新的事令他担忧,身边的朋友一个接一个离世了,他们被送到殡仪馆火葬,在焰火中化为灰物。作为一个在镜村长大的人,这不是他能够接受的结局。他原以为所有人死后都会归于水中,离开镜村之后,发现火葬竟是世间更为流行的仪式,居然有人愿意把肉体交给火焰,将自己焚为灰烬。他不肯承认自己已经成了怕死的老人,把最真切的晚年心愿藏于心底,那心愿是,他要到镜村去死,叶落归根,灵魂不至于没有去处。小的时候,家中长辈跟他讲过镜面国的传说,那是一个倒影中的世界,一个人在世间行过多少善,就能在离世后享受多少的欢愉。但他没有积下多少善德,假如真有天堂地狱之分,检阅他生命之册的人,一定会给他分配一张通往地狱的门票。
八十六岁他回到镜村,得知郑池已经死去,他悄悄松了口气,避免了自己犯下最后的罪孽,还有可能被阎王爷错认为好人。但他记了一辈子的仇恨并没有放下,他对着郑池的墓碑吐了一口痰,几乎耗尽了他上半身的力气。他知道人老了后说话会有困难,没想到连唾液都抿不出来。他想脱下裤子,对着墓碑尿上一泡,转念又放弃了,他不能在郑池面前露出干瘪的生殖器,免得又给人讥讽的机会。于是他捡起一块石头,去涂抹墓碑上的字,尤其是那个成语,深深地刺痛了他。他又挨了这么一下,怕是真撑不到明天了。他把石头往地上一扔,在太阳底下站了一会儿。从郑池的墓碑往上数三排,再往右数五个,是田永年的墓碑,他没有力气去看望他了。他从土方山下来后,仿佛走完一辈子的路,在山上时还年轻,但现在垂垂老矣,只要刮一阵稍大的风,就可以吹灭他的生命之火。镜村早已不是当初的模样,村庄没有了村庄的样子,泥路换成了水泥路,树木变成了电线杆,村口还插了俩红绿灯。戏台场也拆掉了,改成了停车场。斗蟋蟀的人消失了,变成一帮跳舞的中年人,空地上摆个大音响,放着节奏比心跳频率快上好几倍的歌曲。郑池家扩建成了乡间别墅,粉墙黛瓦,门匾上书金玉满堂,像宫殿一样雅致。
当年他居住的地方,如今变成了一家小卖部,他走进店里,老板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正在柜台前玩手机,一旁的瓜子壳堆成了小山。张火元到他跟前,用手指敲打玻璃柜,老板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盯着那窄小的屏幕。张火元说,这店是你开的?老板说,买烟吗?今天打折。张火元说,这店是你开的吗?他又把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老板说,我家开了几十年了,你外地来的?张火元说,你知道这块地以前是干吗的?老板说,你买烟吗?今天打折。张火元说,来一包。老板说,要哪种?张火元说,最便宜的。老板没有好脸色,转身从柜子最下面抽出一包大前门,扔到他面前,说,八块五。张火元瞪了他一眼,把一张十块拍到桌面上,从收银机前抽了个打火机。老板说,听我爹讲,以前这里住着个恶霸,欠债不还,家被人拆了。张火元瞬间涨红了脸,荒唐!根本不是真的,全是谎话!他激动地把拐杖拎起来,挥舞着戳落柜台上的货物。老板大骂,我们这儿有监控的,疯老头,给我出去!
临近傍晚,张火元托人寄送的快递到了,一位年轻的朋友开着面包车,帮他运来三个大箱子,他一个也搬不动,只好让这位朋友多跑两趟,把箱子抬到木里河边。这是他的一位老主顾,经常到他这里来买龟。张火元从口袋里摸出两张钱币,抓起他的右手背,塞进他手里。年轻人摇头,说,我不能要你的钱。张火元说,拿着吧,我用不着了。年轻人说,大爷,什么叫用不着了?张火元看着不远处的芦苇荡,把眼睛眯成了缝,黄昏时的阳光把山河映照成古老的画卷,他在那里望见了自己最后要走的路。他说,你是大学生,我问你一个事情,火葬和水葬的人,死了后会不会碰到一起?年轻人说,这我哪能知道。张火元说,一个化成灰烬,一个沉到河里,肯定碰不到,要都是水葬,那是不是就能碰到?年轻人沉默着没有说话。张火元说,你年纪太小,问你也是白问,你走吧,让我跟我的龟待一会儿。年轻人习惯了张火元的臭脾气,解开箱子上的麻绳,收拾好以后便离开了河岸。
第一个箱子装的是丰收,第二个箱子装的是春雷,两只龟的体形均超过一米,且为濒危物种,是从黑市上买来的,花了重金。他把它们养得如此健硕,就是为了这一天的到来,他早就料到无人送终的凄凉场面,到了现在,他为自己的先见之明感到自喜。他取出第三个箱子里的木筏和粗绳,抓起绳子的一头,交叉绕过龟壳,在上面绑两圈,打上死结,另一端连接着木筏。做好以后,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多么粗糙,像树干一样,已经快到使用年限了。他用这双手点燃了最后一根烟,安静地等待这两只龟爬向河面,他并不着急,因为一旦进入河中,它们的速度就会加快。
木筏拖入水中后,他把拐杖留在了岸上,他费劲地爬了上去,找到一个能够保持平衡的姿势。待躺好以后,他逐渐适应了河面的波动,平静地与天空对视,他的视线从没像现在这样开阔,开阔到能装下天上所有的云。他突然觉得有些遗憾,也许只有到了这个时刻,才会意识到自己没有活够,但时间已经是指缝间的沙子了。在木筏的最前头,两只龟缓缓地挥动前后爪,在水面上漾开一层又一层涟漪,不疾不徐地朝深处前行,犹如两匹沉稳的骏马。山林寂静,河流喧嚣,夕阳穿过土方山上稀疏的树丛,零星地洒进木里河,为他带来一丝终亡前的安详。想起自己年少时,曾在这里游过泳,钓过鱼,也为它献过花,点起明亮的灯笼,见证他人的离世。多年过去,终于轮到他自己了。但村子已经完全变了,只有河流依然保持着它自己的节奏,究其原因,是因为人只能站在大地上,不能站在水面上,这是一条绝人之路。他满意地闭上眼睛,但仍感到眼前有光,也能闻到花香和湿泥的味道。他从黄昏驶进了黑夜,河水越来越急,天也越来越黑。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灵魂悄悄起身,逐渐离开了它倚仗多年的肉体,轻盈得像长出了羽毛。他很兴奋,但是不敢出声,怕惊扰了它,像对待林间忽然蹿出的鹿一样,那美丽的样子使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忘却了仇恨。
那是八月末的最后一天,河边响起了没有答案的钟声。土方山上的墓地里,从此多了一副沉重的龟壳。龟壳上写,张火元,1933年生,死也不会放过郑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