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伟章在出版了广受好评的长篇小说《尘世三部曲》(《声音史》《寂静史》《隐秘史》)和《谁在敲门》之后,最新长篇《红砖楼》,又在《收获》2024年第4期隆重推出。从罗伟章的早期作品《不必惊讶》《饥饿百年》等,可以知道他是一个熟悉农村经济结构、政治结构和人情冷暖的作家,然而,大凡杰出的作家,不会被某一熟悉的题材和写法所禁锢,罗伟章就是这样一位作家。
《红砖楼》的叙事语言和叙事风格,与“三史”和《谁在敲门》一脉相承,但叙事立场和旨向,却有了相当大的差异。在一幢极具暗喻、转喻或象征的“红砖楼”里,在看似轻松实则黑色幽默的叙事推进中,我们不仅看到了当下一群作家的生存状态和精神面相,同时还看到了司空见惯却处处隐匿着的不可知的人性。《红砖楼》的外表是现实主义的,却深隐着符号学意义。
主人公冉强,“冉”,在某些方音中读ruǎn(软),冉强即软强。这是冉强的精神内核。冉强一出手,其作品就在他生活的东轩市成为高峰,成为最知名的作家,许多文学青年需要得到他的认可。小说中的“我”——盛华,有着他人并不具备的文学眼界,深知冉强作品的苍白与媚俗,但在一番碰壁之后,却禁不住深陷其中,向冉强递交“投名状”,成为与“红砖楼”关系最近的文学青年。
一些人在走近,一些人却在离开。
走近和离开,这是一个问题。
“红砖楼”是为重视文化、重视人才所建的作家楼,它因此成为一种符号。从二十世纪初索绪尔的“能指”与“所指”的语言符号学始,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罗兰·巴特将符号学引入文学和社会学解读,建构起文学与社会学的“此刻”与“彼刻”,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便发生了重大变化。《红砖楼》便是这一观念和方法的汉语文学叙事的某种尝试,而且收到了突出的效果。
离开“红砖楼”的大多数作家,文学天赋和成就都远比留驻者冉强要强,但冉强成了“世界百大文豪”。这是“红砖楼”符号的另一指向。在今天的文学界,尤其是文学界的诗界,更别说书法界、绘画界,“中国名人榜”“世界名人榜”,或者“中国百强作家”“世界百强作家”等等比比皆是,轮番上演,从未断绝。就如“红砖楼”一样,一旦修造,走近或走进就成为一种趋势。走进“红砖楼”就走近了名利场。而《红砖楼》里的多数作家又纷纷离去。这成了另一个“红砖楼”——被离弃的“红砖楼”,其符号学意义也一目了然。
罗伟章的贡献是,离开“红砖楼”就一定远离了名利场吗?答案是否定的,任何名利场都有它存在的土壤。罗伟章更重要的贡献是,通过一系列现实事件、人物关系和人性表达,深刻剖析和反省了作家这一阶层引入的更深层次符号书写。
就小说的面上讲,罗伟章是颓唐的甚至是绝望的。但是,杰出的作家会在司空见惯或者所谓铁律的表相面前,洞悉符号背后的“彼刻”和“深层”。罗伟章在小说里写了两个“红砖楼”之外的人,一个是盛华的头头废品收购站的领导蒲哥,一个是启迪“我”走向正义和完善的副教授洪运兴。
盛华作为一个中文系毕业生来到废品收购站(一个饶有深义的转喻符号)做员工,尽管废品收购站的老大蒲哥(一个具有象征意义或反讽意义的姓氏)认为“写作这职业,跟收购废品的职业是一样的,都是变废为宝”,但是蒲哥(蒲,是平凡的水草,蒲衣,却是舜时贤人)“除了给我分派闲差,还不断给我送东西:知道我爱读爱写,在废品中发现了书籍,他说,给盛华送去;发现了字纸,也说,给盛华送去”。一个非文人圈的蒲哥,却如此素朴和良善,与“红砖楼”楼里楼外的文人作家比起来,真有些“义薄云天”的味道。
如果蒲哥还不能真正表达罗伟章的理想或逃离“红砖楼”的愿景,那么具有“高蹈”和“隐士”之风的洪运兴(一个具有象征意义或者反讽意义的姓和名),或许可看成是罗伟章的理想。洪运兴没有被正教授评审的明规则和潜规则所左右,而是以对人性和人心的坚守,为盛华启蒙。
《红砖楼》是哀婉的。小说的开始写道,“我”在梦中“知道自己死了”;小说的结尾是“参加洪运兴教授的葬礼”。“我”的启蒙者真的已经死去,而曾经梦见自己死了的“我”继续活着——因为“我”的逃离。生命在又一个起点上获得新生。由此,《红砖楼》又是憧憬的、向往的、乐观的。
试图走近走进“红砖楼”又疏远逃离“红砖楼”的叙事者盛华,其名不也是一个具有象征意义或反讽意义的符号吗?
从《红砖楼》的这种叙事符号的相互转写,我们还看到罗伟章小说叙事观念的革新和小说叙事的另维空间:生活的叙事只有到了小说的叙事,以及这种叙事的符号学引入,生活的真实才有可能成为艺术的真实。在这方面,罗伟章还做过某种历史演义的重构实验,以检验小说的想象空间和叙事符号的转换,如中篇小说《将近两千年前的一桩悬案》(《花城》2022年5期),罗伟章将《三国志通俗演义》里的刘安杀妻的桥段,以悬疑的方式改写成了一种后现代的文学样式,有论家认为,这部不到三万字的中篇小说,有着长篇小说才能具有的容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