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1979年出生,湖南华容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硕士,文学创作一级,现为湖南省作协副主席,《湖南文学》主编。自2000年开始文学创作以来,作品曾在《人民文学》《十月》《当代》《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新华文摘》《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等刊发、转载,并入选各类选本70余种。散文集《大湖消息》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出版小说集《灯火夜驰》《八分之一冰山》《歧园》,散文集《世间以深为海》,长篇儿童小说《岛上离歌》等12部,散文集《时间里的事物》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08年卷。历获小说选刊奖、十月文学奖、华语青年作家奖、三毛散文奖、万松浦文学奖、张天翼儿童文学奖、长征文艺奖、湖南省文学艺术奖、毛泽东文学奖、湖南青年文学奖、湘江散文奖、“无界”漫游计划一等奖等。兼任湖南省文联第十届全委会委员,湖南省第十届青联委员。系湖南省首届“三百工程”文艺人才,湖南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导师。
家里没个女人,叔叔的日子过得很潦草,屋里经常乱七八糟,没人收拾。叔叔原是结了婚的,经人介绍,娶了一个贵州女人,感情还算不错,但女人没待到一年就走了,听说去了珠三角一带打工。靠山吃山,一阵乱砍滥伐之后,山就越来越贫瘠,不少男人离开村庄,去外地谋生。但叔叔是个得过且过的人,有得吃就吃顿饱的,没得吃,勒勒裤腰带就过去了。叔叔的女人对他很失望,两人经常为柴米油盐争吵。某一天她突然离开了,她是被穷日子逼走的。
叔叔的结婚照还像以前一样摆在五斗柜上,那是家里唯一像样的家具。照片里的女人穿着一件红艳艳的上衣,剪着齐耳的短发,瘦瘦的,看上去脾气有点犟。没人的时候叔叔会悄声骂她几句,但谁都知道,叔叔在等她回来。
房子里空空荡荡,叔叔日思夜想,辗转反侧,终于心一横,也离开了村子。人们都以为他是去找自己的女人了。后来才知道,他去了西藏,在一个叫日喀则的地方修路。叔叔原本想去珠三角,在火车站改变了主意,日喀则的高价务工酬劳吸引了他。他忽然想狠狠地大挣一笔回来,向自己的女人证明他是个真正的男人。
叔叔在西藏的经历只有他自己知道。当叔叔把自己的那段生活给男孩当故事讲时,男孩觉得西藏是天堂那么遥远的地方。叔叔既为到过西藏自豪,又对西藏不屑一顾,他觉得家里是最美的。见到雅鲁藏布江的时候,他没什么感觉,倒是想念起家乡的福寿溪,也许地图上找不到它的名字,但它弯弯曲曲,从容地淌过村庄与山谷,日夜唱着欢快的歌。至少在森林遭遇大面积破坏以前,溪水是甜的,清澈见底,看得见鱼儿畅游。即便是山林荒化,溪水开始变浊的时候,情况也不是那么坏。生活是从哪个节点开始变得艰难的呢,叔叔也说不准。也许是从男孩的父亲、他的兄长死去之后。因为再也没有一个人像兄长那样看护森林,更没有一个人像兄长那样卖命,不怕死在砍伐者的枪口下。
是的,兄长死后,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偷盗砍伐的队伍。树木紧俏,他们砍得越厉害,山头荒土化越快。那些砍树的,砍的不是树,砍的是山里人的根。叔叔是个得过且过的人,对这些毫不在意,他以为这和他的生活没什么关系。树嘛,山里头最不缺的就是树,砍了生,生了砍,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但事实证明他错了,这件事导致他差点娶不到媳妇,根本没有姑娘愿意嫁到这种地方来,要不是以他那几分俊朗的外貌迷住了贵州女人,他现在肯定还是条光棍汉。
男孩从没见过这么多钱,堆在桌子上,他得仰着头看。叔叔叹口气,屋里冷火秋烟,他赚的这些钱可是女人在南方几年都赚不到的,但女人不知在何方,自己照样还是单着。
“你知道吧?我这是拿命拼回来的。”叔叔对男孩说。
叔叔到西藏后,起先以为修路的活无非是辛苦一些,他愿意吃苦,干了几天后发现,这工作要命,因为死神一直在身边徘徊。他怕死,怕被石头砸中,怕车翻下悬崖。他亲眼见工友让滚落的石头夺了命。还有不期而至的恶劣天气,深陷泥泞野外,无处求救。好端端的大石头滚到公路上,砸中经过的车头,有的当场掀翻,有的滚到江中。伤了手脚的人,只能裹着身子上了颠簸的大货车,可能还没驶离藏区就死在了路上。即使没有这些危险,高原缺氧也很可怕。有的人一场感冒就丢了命。工友中很多像他一样的人想多干多挣,白天拼劲过度,夜里头躺下去,第二天就再没醒来。高原不能喝酒,有人犯忌,随便一喝就醉倒在地,一命归西。
叔叔说他在西藏的那两年,拿命挣了这些钱。好几回命悬一线,老天保佑他,也是捡了条命回来。到这时叔叔又会得意起来,说他在西藏过了生死关,也见了大世面。捡了一条命,就是多活了一世人。捡了命,挣了钱,他就更珍惜生活了。叔叔回来就到处托人,若有到南方去的,要是见着他的女人务必告诉她,他挣到钱了,请她回来一起过日子。
男孩父亲的死差点要了奶奶的命。男孩是奶奶活下来的勇气。她从病床上爬起来时,原本有问题的耳朵已经全聋。她在寂静的世界里默默地洗衣做饭,照顾她唯一的孙子。叔叔从西藏回来后,她就做三个人的饭菜。失聪后她很少说话,一说话就是骂偷树砍伐的人,恨杀害儿子的凶手。奶奶把夜饭摆在浸着桐油色的小方桌上,叔叔只要有酒,菜随便凑合。有时炒碗腌菜,有时炒辣椒豆角。喝两杯,他就忍不住说西藏,拖着长长的话尾音。苞谷酒烧喉,喝多了,话尾音越来越长。过去叔叔酒量很大,村里没人喝得过他,回来后显著的变化是没喝几杯就醉了,哪怕是度数很低的米酒。他喝着酒入睡,醒来接着喝。
醉过一场又一场之后,叔叔终于清醒了,似乎从梦中获得了什么启示。
“地种得好的人,种树行不行呢?”叔叔问男孩。
“咱们这里的石头缝儿都能随便长出那么大的树,人怎么会种不活它呢?”叔叔自己回答了。
“想想你爸爸,当过民办教师,又干了一届村支书,带村民修了条路,最后自愿去当护林人。我现在就想做你爸爸没做成的事。”叔叔登上岩石远望,山谷飘着纱雾。他似乎是在向男孩征询,男孩只是嘴角笑笑,一声不吭,望着不远处的那棵老梨树。
叔叔说的石头缝里的大树,就是这棵老梨树,金梨村因它得名。据说老梨树已经三百年了,称得上是一棵树精。梨树枝杈长在半空中,倔枝曲节,风大的时候,枝干磕碰出卵石的声响。五六月间长新叶,结出酸涩的小梨,男孩咬两口就丢给鸟啄。这里是真正的山区,山连山,谷藏谷,山脉高低错落,常有云雾游龙盘绕。金梨村就藏在万马归朝的群山之中。老梨树俯看村庄,庇佑村庄,传说它是一只神鸟衔来的种子长成的。它是金梨村的宝贝。
男孩父亲死后,老梨树就不结果子了,连叶绿也不吐了。
村子对面的两座山峰直起直落,互不连贯。多少年前,两座山峰本是一块整石,有一天深夜,硕鼠奔逃,蛇扭树枝,忽然间天崩地裂,一股洪流从山体内横冲而出,一座山裂为两座,山脉断为两道。山洪像一群桀骜不驯的野马,开山过水,冲毁田地,然后是长达数月的雨水,几乎把人逼上了绝路。洪灾过后的山体愈发贫瘠,植被愈发稀疏。先人们食不果腹,不得不寻找新的栖居地。青壮年汉子找了山脉之间的平展地带,四处分散,重建家园。一代代人守在山里,供奉山神菩萨,祈祷山神护佑。
叫莲台山的那座山峰,是男孩的出生地。说起来,那是一个意外、一次不幸。那天男孩的母亲想吃木耳,出发前她摸了摸肚子,确信是安全的。她知道哪里可以摘到黑木耳。溪谷背阴处,有几棵腐烂的栎树,每年这个时候,木耳就会层层叠叠地裹满树身,像给树干套上了荷叶边黑裙。母亲刚放下篮子,身体里就发生闪电般撕扯的疼痛,一下紧接一下,痛得她倒地不起。她的惨叫声惊飞了鸟群。树叶簌簌响。一只红脸的白颈长尾雉尖叫着飞出森林,在空中盘旋惊鸣,村里人第一次看到这种鸟,心里一紧,撒开腿就跟着白颈长尾雉飞的方向跑,赶到出事地点时,产妇已经在大片暗红的血液中停止了呼吸。婴儿啼哭着,他的身上停着一只鸟,正试图啄断脐带。父亲闻讯赶来,用头撞着那根栎木,更多的鸟聚集在森林上空。它们发出前所未有的聒噪。
村里长者说,男孩在野兽出没的山中存活,是得了山神保估,他是森林的孩子。
男婴长大了,在森林里跑来跑去。他长成了一棵小树。每天随父亲巡山,山林里的新鲜事物令人着迷。七八岁,男孩已经认识了所有的树。他知道每一片落叶属于哪一棵树,通过风中树叶翻飞的声音,他能说出是什么树。他知道什么树散发什么气味。他还喜欢闭上眼睛摸着树干,边走边说,这是冬青,这是银杏,这是香樟树……父亲为男孩的聪颖骄傲,教他认识更多的事物。父亲懂得许多种鸟叫声,男孩很快认识了森林中出没的鸟:白颈鸦、红尾斑鸫、棕头鸦雀、喜鹊、山鹪莺……咕咕叫的斑鸠,笛声一般悦耳的画眉,声音嘶哑的土鹦哥……但这些都不及男孩与生俱来的某种奇异,他听得懂树木的话语,听得到它们的悲伤,也听得见它们的欢笑。夜晚他竖起耳朵听树儿的生长,有时是小虫啮咬的窸窣声,有时是噼啪一声炸裂开。遇上旱季的雨夜,树生长的声音就更是轻轻烈烈,像交响曲般疯狂演奏。当盗树贼挥舞着砍刀,男孩子听见了树木的惨叫。
正是因为男孩的引领,父亲总能准确无误地抓住砍伐者。
莲台山南麓那一片万亩森林,杉木居多,有些人为了钱,心怀鬼胎。卖树的钱来得快,树那么多,砍掉几棵,过几年又长出来了,应该不算个事。那时林场管理难,隔三岔五就有人盗伐,来就是一伙一群的。开始还只是夜里偷,后来明目张胆,白天也不停手。林场对这伙盗树贼是又恨又怕。抓了放,放了继续偷,最后连公安也撒手不管了。树木渐渐稀疏。
山砍秃了,山没了,水土破坏了,就容易发生山洪泥石流。有一年,下了几场大暴雨,前面担心的泥石流没有来,就有了侥幸心。父亲整天往山上跑,劝上面的人往下搬。男孩有时夜里能听到石头开裂的声音,像灶膛里突然炸开,扬起一阵烟尘。有天夜里风雨大作,外面天色一片混沌,哪里是路,哪里是坡沟,压根就看不清楚。父亲困在家里也出不了门,焦虑得像热锅上的虫子。他披着蓑衣走出去,跑了几步,摔在雨水里,又一身烂泥糊鲁地折返。他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全身湿透,男孩握着父亲的手,这只刚劲有力的手,正一点点变得酥软。好像有一只魔幻的怪手,从父亲身体里将力量搬空。雨那么疯狂,没有人能让它停下。男孩迷糊之中睡着了,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棵树,裹在一片浑浊的洪流中,碰撞到岩石上,也碰到其它的树和没有了屋顶的墙,他看到父亲被泥石流高高地掀到半空,又落进深深的谷底。他焦急万分地喊着父亲,并不顾一切地向前迎上去。
男孩在炸雷声中醒来,咆哮的泥石流擦着他家门前的山沟,往山下奔去。村里的广播线早就断了,没有人能收到转移的通知。父亲跺脚喊着老天保佑,除了男孩,没有人能听到他的祈祷。瞬间过后,男孩看到门前扬起的泥雾,正慢慢跟着变小的雨落下来,像一场熊熊大火即将熄灭。而后,响起的是一片哭喊声。
那一年有十几栋屋子被泥石流冲走了,不留片瓦,长在沟谷边的树被连根拔起。叔叔那时去了西藏,回来后看着那条泥石流冲刷过后留在山上的一道瘤疤,痛心地说,不能再砍了,把树砍光了,都要付出代价的。可没有人听他的,那些听了点头的人转过身,鼻子里哼哧一声,配上一个翻白眼的动作,滑稽得很。
冬天的火塘是不熄的,发出的脆响噼噼啪啪。声音像是从猎户手中的枪管里发出的,在山林里久久回荡。屋里冰冷,火也不能温暖整间屋子。男孩觉得自己躺在一条有缝隙的船上,冷风飕飕,摇荡不安,浪头一波一波涌过来,晕晕沉沉。他突然像是从树床上跌落。他格外紧张地去抓父亲的手,身边却是空的。一个身影径直朝黑乎乎的山林里走去。他心神不宁,赶紧出门寻找父亲。没过多久,传来了一声枪响,子弹射出的火花照亮了黑色的山林和几张狰狞的脸。
村里的护林员没有谁愿意干,每天转山,又劳累又寂寞,只有父亲不怕。男孩后来觉得父亲是为了感恩山林护佑了儿子的出生,才会这样心甘情愿。因为阻止了不少盗伐的人,他成了别人的眼中钉。有些日子,他家里遭了殃,养的猪被人用药毒死了;种的一亩烤烟,栽的一片玉米,被砍得一根不留;有人在他门口撒满了碎玻璃,划伤了父亲的脚;晚上走夜路,有人朝父亲丢石头,砸得重,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砸疼了,哎哟叫起来,比后山上竹鸡的叫声还响亮。
男孩后来想起那天夜里自己的慌乱不安,胸口有锤击般的疼痛,心里回荡着树的呼救。该死的盗树贼“四眼仔”伙同外地几个欠债的赌鬼,在深夜砍倒了十几棵上年头的大树,准备趁着涨春汛,顺水放排。这是他们丧心病狂的一次盗伐,决心大干一笔,天王老子也不能拦着他们。他们喝得酒气熏天,有个人还把藏着没上缴的一把老猎枪带在身边壮胆,谁阻止他们就只有死路一条。
“四眼仔”天生长着一张憋不住坏的拉垮脸,他并不真的是近视眼,只是看人时喜欢瞳仁向上翻,说到赌和偷,就睁成一只眼睛圆溜溜的老鼠,闪动着蓝幽幽的冷光;要是过没酒没吃的日子,眼就眯成了一条缝,瞳仁不见了,捉摸不透,让人害怕。他们有备而来,动作迅速。父亲上前制止时,他们正在树的一头绑上绳子,合力朝山的斜坡拖过去,一松手,树就顺着滑道滚到了水边上,然后趁着涨起来的春汛水轻松地送到了山脚下。一张张钞票就这样到手了。父亲的出现让“四眼仔”慌乱了。父亲跨步上前,愤怒让他死死地扭住这个屡教不改者,两个人缠打在一起,十几个回合也不能分开。“四眼仔”趁父亲力竭脱身之际,意欲逃跑,父亲拼命追赶。前方突然蹿出两条身影,其中一人举起了手中的枪,恐慌之中碰到了扳机,老猎枪走火了。整片山林都为之震动。男孩感应般地,胸口又一阵揪心的绞疼。村民循声赶去,在一棵枞树底下发现了死去的父亲。他仰面倒地,鲜血从中枪的弹洞往外渗出,衣服上血迹斑斑。只有这片山林知道父亲生命的最后一幕。但那片山林最终也被砍掉了,父亲的死亡也未能挽留住它们的生命。
村民用一张树床将父亲抬回来,像抬着一棵被砍倒的大树。叔叔远在异乡,赶不回来,奶奶悲痛欲绝,用所有的气力吼叫着哭泣,她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最后她决定将父亲葬在离老梨树不远的地方。叔叔后来跟男孩说:“你爸爸是跟大山和梨树一起去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男孩白天会上山,岩路石崖边长着松、杉、柏、栎,那里原来是一棵棵树,现在只剩下树桩,他抚摸着它们,问它们那个夜晚的故事。风也不跑了,树叶一动不动,山野屏着呼吸,一片沉静,没有任何响动。父亲死后,他对树的感应能力变得微弱。所有的树在他的触摸下都是一样的感觉,他再也不愿爬到树上去。因为他害怕从稀疏的枝叶之间踏空掉落。他沮丧地走回家,在夜里紧紧抱着那块“护林光荣”的红木牌,怀里的木牌慢慢有了温度,像抱着活过来的父亲。
有时候,男孩就坐在老梨树下,抚摸着它皲裂的树皮,手上有灼烧感。他细瘦的身影,落在不远处墓地的小石碑上。没有过去多久,小石碑周边长出了一丛丛绿油油的灯芯草。草的顶端像个小宝塔,刺芒状叶片,圆形的蒴果,黄绿的裙边,村里有人用它的茎编织床席,点燃它的芯照明。他不敢正眼望向那里,却希望忽然有一天,父亲会活过来。农历七月半的时候,叔叔扯了一大把灯芯草,在老梨树下点燃,烧成一堆小山丘般的紫色灰尘。一阵风吹来,吹到空中,像下了一场尘雨,落在那些岩石和杂乱生长的小树身上。
山上的冬夜,风是旋转的,呼啸起来会发出一阵阵人醉酒般的嘶吼。男孩胆小,爬到叔叔床上。叔叔翻个身,继续打着呼噜,偶尔醒来,看到男孩睁着大眼睛,也不说一句话,只是将他按进被子里。从竹篱窗缝钻进来的风,像一片片大树叶,推搡着刮擦着,发出嗤嗤喳喳的刺耳声。男孩紧紧抱着鼾声大作的叔叔,像过去抱着父亲一样,害怕他也没有了。
“我要戒酒,我要正经办事了。”叔叔有一天放下酒杯,说出他的决定后,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是磨刀,长条磨刀麻石凹下去了,长出了一口奇怪的龅牙,家里所有的柴刀镰刀不久之后都磨得锃亮。一把把刀放在堂屋桌上,桌子也像随时投入战斗的勇士。男孩乌黑的大眼珠,从闪光的刀刃上,看见“镜子”里摇晃的脑袋,由大变小,又从小变大。
男孩好奇地问是一件什么正经事?“要是做成了的话,”叔叔幽默地说,“那我们看到的就不是这一座山了。”
叔叔上山那天,男孩悄悄跟在身后。他选择的小路,又弯又曲,长满芭茅草、蕨叶,被松枝和竹子遮挡。他取出别在后腰带上的镰刀,将绊路的枝蔓砍个干净。他像在寻找丢失的东西,慢慢地走,用镰刀“搬”走挡路的杂物,将道路清理干净。镰刀的木柄黑乎乎的,刃口闪闪发光地挂在粗布腰带上。山上露出地面的是一块块黑色或银灰色的岩石,树都不见了。有的地方只留下一小截树蔸,四周长出一些矮瘦的小草。
他们踩过的山路没有尽头。山坡上布满大大小小的岩石,那些岩石远比想象中要坚硬百倍千倍。竟然跟来了几个看热闹的村民,有人说,一辈子、几辈子也搬不走这些石头啊。也有人在窃笑,断定叔叔在岩石面前一定会灰溜溜地败下阵来。石头长在地里,地里就不会长出粮食;石头长在山上,山岭就不会再长大树。叔叔不甘心,也不罢休,举起发亮的锄头,落在岩石上,只是发出明亮的咣当声,碎屑如火花四溅。
有个邻居走过来,认真地捡起地上的锄头,往掌心吐一口唾沫,绕着石头转了一圈,又将高举的锄头放了下来,锄蔸子朝石头跺了跺,一块如此结实的石头,然后长叹一声,祖先啊,怎么选择在这样一座石头山里活着啊。
“这些石头,炸了,运回村里铺路,垒护坡的石坎。”叔叔自言自语,长镰在石头上敲打几下,声音刺痛耳朵。
叔叔取下腰带上的长绳,丈量着山地边缘的长度,然后掏出一小截铅笔和一张纸,记着测量的数字。看热闹的人兴奋地围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计算着那些数字。他们都不敢相信,种水稻,种玉米、大豆、花生,每年多出来的粮食产量抵得上半个村子的收成了。他们计算得更认真了,穷家穷业的人,特别喜欢做这样的算术题,有时候想想粮食堆满屋子或者发财的事就让人开心。他们说得唾沫四溅,阴险地催促着他,再也不能在这块地上浪费一分一秒了。可最后,叔叔像是战斗指挥者,做出一个让人匪夷所思的决定,他要种树。
决定也是男孩帮叔叔做出的。男孩说,试一试种树。叔叔看了他一眼,坚定地说,全部种上树。
月光稀朗,山上的树镀上了岩石般的颜色。夜里,树会发光,亮光暗下来树就包裹着一层黢黑的外壳入睡了。不知道从何时起,已经看不见有茂密的树林,零星的一些瘦树小树,长在岩缝,长在崖壁,自生自灭,除了捡回来做柴烧,别无它用。那些上山的人都回到了家中,从远处木屋传来谈笑声,那是对白天的描述,叔叔也听到了,摇了摇头,又看看男孩,两人对视,嘴角的微笑里充满勇敢。
后山上的竹鸡常在叫唤,它长得又瘦又长,叫声像是撕碎一块块绸布。虽然它们能飞出很远,但叔叔说,你看,多少年过去,它们就是没变,还是喜欢躲在石缝里、旮旯里,叫着每一个要过的日子。男孩看到过它们从山坡上突然飞起,飞过一片山林,天空飘过哧哧哗哗的声音,像一艘破冰船铧开坚硬的冰层。落下的时候,它们趴着不动了,警惕地四处张望几眼,仿佛稍有动静就会泄漏起飞的秘密。
叔叔在梦中说着栽树的事,想着他的女人。他从西藏回来不久,聋耳奶奶就因病离世了。叔叔在梦中说:“从此以后,我不再是你的叔叔,而是你的父亲了。”男孩心里一酸,后山突然响起一阵欢呼,竹鸡替他回应一串开心的叫声。
男孩起床,叔叔已经在清扫梨树周边地坪上的落叶,这些当然不是梨树的叶子。梨树光秃秃的,父亲走后,就再也没结过果子。叔叔大声说话:“你从哪里来的?”又说:“这是要往哪里去?”男孩以为是经过了赶路的人,走到门口,却发现只有叔叔跳舞般划动着扫帚。叔叔回来后,山上的树就多了起来。地上的叶子,男孩有的已经认识了,香樟、枞树、冬青、柏树,也些不认识的,青冈栎、黄檀、青榨槭、刺槐。风把它们的叶子从远处刮到家门口,叔叔总是将它们收集起来,送到山坡上烧成灰烬肥地。
男孩咯咯笑起来,像是发现了叔叔的秘密。有一天,他故意问道:“你刚才和谁说话呢?”叔叔说:“我在和秋天说话。”男孩笑得更欢了。春夏秋冬,四季都有人陪叔叔说话,男孩再也不用担心没有女人的叔叔会寂寞了。
树是万物中的一个奇迹。男孩觉得。
从南方回来的村民找到叔叔,两人在山坡边嘀嘀咕咕了许久。叔叔听着,眼里有了光,变得更加热爱他的土地了。很快,山脚下之前荒废的两块地活了过来。那是两块挨着山脚的土地,倚伏在一道长长的斜坡上,背阴,少光,收成差,以前侍弄土地的是父亲,挖了一条小沟引水,现在沟里又长满了土坷垃和杂草。叔叔每天午后就去引水沟清除碎石,男孩就蹲在一旁拔草。周边的山坡上也荒了不少地,男孩问:“他们为什么不种地了呢?”
“大家都出去挣钱了。”叔叔笑着说。
“种地好还是挣钱好?”
“都好。”叔叔又笑了。自从他听到南方带回的传话,笑容就多了起来。
有一天,到了地里,叔叔又哈哈大笑起来,“昨夜有客来了。”男孩不明所以,看着地里翻转的泥土,像是刚犁过一般。“是野猪来过了。”男孩对野猪不陌生,去年有人家不种稻子,改成不费心的花生,春天翻遍地,撒下种子,到了夏末秋初,又翻遍地就可以收回家了。可串门的野猪四处扫荡,把那一块花生地全糟蹋了。镇上的干部进村宣讲,野物不要打,也不能打。人们就骂镇上的干部,像野猪一样不讲道理。
叔叔从县城把梨树苗运回来的时候,村里人才恍然大悟,有的女人开始埋怨自家男人是木头疙瘩。叔叔不仅在荒废的自家地里种了树,那大半片山坡也种上了梨树。但凡有点泥土的地方,梨树就扎得下根。山里终于有了一片梨园。老支书力挺叔叔,他的理由是,山与其荒着,不如让能干的人去种树。叔叔对老支书说,在海拔高的日喀则,空气稀薄,风沙大,栽下去的树很难成活,承包方放开让人来种树,但有一个规定:种树要种活,成活了才有钱。他骄傲地说:“你们知道不,就我种活的树最多。”
男孩正坐在不远处的一块大石头上歇息,看着叔叔一会儿弯腰佝背,一会儿腰杆挺得直直的,那些石头都被他堆在一起,越垒越高,像矗立着一块纪念碑。男孩惊喜地发现,这片梨树要是长密成林就能挡住野猪下山的路。
四月底,暖风吹过,村子里的野樱花一夜之间盛开了。春天带来生机与希望,这时候即便是最麻木的人,都会走到野樱花跟前闻闻看看。墙角长出一丛丛的豁马草,青石板路的隙缝也冒出了青草,色泽黑青的木板屋顶也蒙上了一层草色的薄雾。鲜活的花草使冷清的村子慢慢变得暖和起来。
满山坡的树种完后,叔叔回到家,常常坐在梨子树下眺望。梨树赶着劲儿在长,长得比村子还高。那片梨树林发出雀跃的欢呼,男孩仿佛又听得懂它们的话了。他爬上梨树,能望见更远处的山峦。他有时想,山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是不是也有一片大森林。他听到叔叔和人兴奋地聊起,他的女人快回来了。
山风一起一歇,四季轮转,梨树林像咳嗽一样吐出鸟窝、碎蛋壳和竹鸡的粪粒儿。石头山上深深浅浅长出些新绿。绿意越来越浓。叔叔没有闲着,往更远的山上去种了一片水杉,又种了一圈桧树和苦楝树,还种了几排水榆花楸。西藏挣的钱都让叔叔买了树来,可他一点都不再像过去穷光蛋的样子。男孩每天都要去梨树林,他希望自己赶快长大。叔叔说:“要有耐心,树在长大,你也在长大。”
男孩个子长高了,仿佛在跟梨树比赛。奇异的事情还发生在老梨树身上,春天的时候稀稀疏疏地吐绿了,夏天过去一半,它的枝头又开始结果了。男孩惊喜地看到树上,青皮梨慢慢皴染出些金黄,小巧玲珑地跟风一起摇摆。他转过身,却远远望见进村的山道上,一个红艳艳的身影,正轻盈地飘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