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胜,安徽桐城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协特聘签约作家。著有长篇小说《蓝鸟》,中短篇小说集《城里的月亮》《寻找朱三五先生》《在纽瓦克机场》,散文集《蒲公英的种子》等。作品入选《新实力华语作家作品十年选》,2014年至2022年每年散文选本。曾获首届鲁彦周文学奖中篇小说奖,第二届曹雪芹华语文学大奖短篇小说奖,第八届中国煤矿乌金奖短篇小说奖等。
神针白菜(节选)
俞 胜
春天应该是从浑河岸边柳枝上的点点鹅黄开始的。那一天,穿着厚厚冬衣的人们在浑河岸边走时不经意地发现,有些鹅黄色的小嫩芽从枯柳的残枝间,一粒粒地冒出了头。人们一下子恍然大悟起来,风虽然还在街头盘旋,偶尔在楼宇间打着呼哨,但已经没有了老北风的苍劲气势,风向也似乎有些偏东。没过几天,暖融融的春晖便洒到柳梢头,洒到已经化冻了的、清凌凌的浑河水上,洒向浑河两岸。柳枝上的鹅黄开始变得饱满起来,这些春的使者张开新奇的眼睛,争先恐后地打量着河边一对对迫不及待脱下冬衣、穿上轻便春装、像春阳一般生气勃勃的青年男女。以后的日子里还会有几天倒春寒,可是这些吸足了春的汁液的鹅黄色的柳芽儿不会畏惧,它们在不停息的春的脚步里渐渐变成嫩绿、深绿,柳叶最终会舒展成一道道美丽姑娘的眉。
整整一个冬天过去了,刘思倩和董洋的恋情也像浑河岸边柳树上的鹅黄一样滋长,等到柳芽儿由鹅黄变成深绿的时候,刘思倩打定主意,要带董洋见见自己的家人。
刘思倩要带董洋见的家人,不是自己的父母,而是爷爷刘存义和奶奶辛月娥。
刘思倩是奶奶一手带大的,奶奶把她从牙牙学语一直带到上高中,上了高中以后也是一放假就往爷爷奶奶家里跑,所以和爷爷奶奶就格外亲。
这一年的沈阳,气温在六月中旬的一天,陡地一升,一下子就进入了夏季。刘向东上个月到过鞍山市的千山风景区,心心念念那里有个农家院不错。周六一早,就亲自驾车带着郭雅玲去千山风景区了。郭雅玲自然也希望女儿一起去农家院住两天。但刘思倩表示,周六要去爷爷奶奶家。上周婆婆辛月娥还在电话里问,“倩倩咋两周都没来了呢?”再说女儿都参加工作了,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社交圈子,女儿不肯同去,刘向东和郭雅玲夫妇也就没再坚持。
上午九点,董洋驾车到太原街附近接上刘思倩,向东经过市府大路,再往南驶入青年大街。董洋上身穿一件拼色条纹T恤,下身穿一条浅色的牛仔裤,目视前方,专注地驾驶着车辆。刘思倩感觉到他内心的紧张,扑哧一笑说:“洋洋,其实我爷爷吧,和你一样,也是技术工人出身,他是个很可爱的老人,特随和;我奶奶更是啦,所以穿着不要太正式,像这样就挺好!”
董洋吁出一口粗气,半真半假地说:“倩倩,我这一颗心都怦怦直跳呢!要说不紧张是假的。你说,爷爷当过那么大的官,他能看上我吗?要是看不上我,咱俩的关系不就黄了吗?”
坐在副驾上的刘思倩斜睨了他一眼,也用半真半假的口气说:“洋洋,你这话说得太对了,到了爷爷家,就看你表现哦。如果爷爷说你不合适,我会立马和你一刀两断!”她狡黠地瞅了瞅董洋微微蹙起的眉头说,“到时你可别怪我无情无义呀!”
董洋一边轻打着方向盘,一边可怜巴巴地问:“倩倩,你说你真的会无情无义吗?”
刘思倩又扑哧一笑说:“可没准儿!”
车驶进毗邻五里河公园的万科柏翠园小区。小区里的楼盘高耸入云,楼虽然高,但楼与楼之间有足够的间距。小区环境清幽,流水潺潺、绿树婆娑,也不像工人村小区那样人声嘈杂,这里是同一方天空下的另一个世界。
泊好车,董洋打开后备厢,拎出孝敬爷爷奶奶的礼品——两瓶长白山产的老参王酒、两盒大连产的即食海参,小心翼翼地跟在刘思倩的后面。今天的刘思倩上身穿白色刺绣T恤,下身穿条大地色的短裤,腰间点缀着一条细细的棕色皮带,秀长的双腿迈着像小鹿那样轻盈的步伐、带动着散落在肩头的头发微微颤动,让跟在身后的董洋感到格外的心旷神怡。
进了电梯,刘思倩眉眼含笑地问:“还紧张吗,洋洋!”
董洋认真地回答:“不紧张是假的,可丑媳妇咋也得见公婆呀!”刘思倩嬉笑着握起秀拳在他宽厚的胸膛上轻轻地擂了两下。
电梯停在12层。一梯两户,左边是爷爷家。按响门铃,奶奶辛月娥开了门。孙女昨晚已经告诉过奶奶,她今天要领来的人是谁,只是要对她今天的来意保密,先不要告诉她的父母。
昨晚奶奶在电话里还说:“我懂!倩倩,奶奶啥都明白!奶奶先替你把把关,只是明天千万不要让人家带礼品来呀!”
奶奶一开门,见到小伙子手中拎着礼品,就埋怨起来:“倩倩呀,不是都说好了嘛。你带着朋友上门就上门嘛,还让人家带啥礼品!搞得这么正式干啥,奶奶可就生气了啊!”
刘思倩进门一边换鞋一边毫不在意地说:“奶奶,孝敬您和爷爷也是应该的嘛!”
辛月娥就不再说什么,给董洋也找来一双拖鞋。
奶奶家的房子,是新住进来不久的四室两厅,整套房子有两百多平方米。进门依次是玄关、厨房、餐厅、客厅,客厅再往里走分别是卧室、书房、储藏间、卫生间……
爷爷刘存义头发花白、稀疏,像许多退休多年的老干部一样,夏天习惯穿一套浅灰色的衣服,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朗声说:“倩倩来啦,这个就是你说的那个小伙子?”
“是,爷爷,我叫董洋,是机床集团的一名青工。”客厅铺的是大块乳白色的地面砖,釉色像镜子一般光洁照人,董洋一下子看到了自己局促不安的身影,内心愈加慌乱起来。
辛月娥听到董洋这么介绍自己,把接到手中的礼品放置到玄关那里的壁柜上,走到客厅,又不由自主地上下打量了董洋一下。“只是机床集团的一名青工,倩倩不是在开玩笑吧,看来不像是玩笑。”昨晚在电话里,听着孙女这么介绍,辛月娥没放到心上,还当是孙女的玩笑话,这孩子,从小和自己就是这么随随便便地说话,没大没小惯了。辛月娥这么想着,脸上的笑已经不是从心里自然生发出来的了。
刘存义热情地招呼,“坐,坐,小伙子,坐我身边来!”他自嘲地说,“倩倩,你看爷爷老喽,腿脚就不灵便了,来了客人也不方便站起来迎接咯!”
孙女像小鹿一般蹦蹦跳跳地过来,“爷爷,我来给您揉揉腿!”
刘存义见到孙女,内心的喜悦往外溢,说:“倩倩妙手神医,倩倩一揉,手到病除。”
辛月娥故意说:“赶明儿你还得去五里河体育场踢球!”
刘存义开怀大笑,说:“老婆子,你不知道五里河体育场早就寿终正寝了吗?”
五里河体育场2007年2月拆除,辛月娥知道体育场已经重建南迁于浑南新址,但她一说体育场就不知不觉地说出了“五里河体育场”,而且上了岁数后的辛月娥忌讳听什么“寿终正寝”这类不吉祥的话,当下耷拉着脸对老伴儿说:“所以说,你就老老实实地在家待着吧。你们聊着啊,我煮咖啡去!”
刘存义指点着董洋对辛月娥说:“看看,看看,也不问一声咱们的客人习不习惯喝咖啡!”
还没等董洋开口,刘思倩抢着回答了:“爷爷,咱们的客人习惯喝咖啡。”望着奶奶的背影,又在爷爷的腿上轻敲了一下,立刻起身,“奶奶,就冲那奢啡纯黑咖啡吧,美国味的。”然后像小鹿一般蹦到厨房去了。
刘存义指点着孙女的背影调侃,“完咯,我们家的倩倩只在资本主义国家生活了一年,就被腐朽的生活方式侵蚀喽。”又正色问董洋,“你也被间接侵蚀了?”
董洋不敢掉以轻心,揣摩着刘存义的话回答:“爷爷,我还行!”他恭恭敬敬地坐在沙发上,侧身对着刘存义。这沙发可不像自个儿家客厅的,自个儿家客厅的沙发是高革做的。这沙发百分百是真皮的,肖邦棕色。沙发上方的墙上,还挂着一幅书法作品,行楷写的是“身在山林,心存魏阙”,落款的书法家是本省一位退休的副省长,董洋在其他场合也见过一回他的字,所以认得。沙发一端,靠近刘存义的位置,摆放的是一个硕大的花盆,盆里三棵儿童手臂粗的发财树聚在一起,发财树的那边是客厅的落地窗,夏日璀璨的阳光打到发财树的叶子上,绿意盎然,发出迷人的光彩。
刘存义从鼓风机集团退休后也没闲着,七十岁前还被一家民营企业聘为技术副厂长,到了七十岁时,感觉身体大不如前,最明显的特征就是腿脚不灵便了,年轻时上一层楼梯噌噌几步就能上去,连续爬六层楼梯都毫不费力,现在上三级台阶,都要小心地扶着台阶扶手。也不是没去医院检查,可医生一会儿说是腰间盘突出引起的,一会儿说是缺钙引起的。刘存义心里明镜似的,根源既不是腰间盘突出,也不是缺钙,是老年人身体机能退化了。在民营企业当技术副厂长也累,民营企业家叫老板,老板既想把你在技术上的特长发挥到极致,又想把你在行业里的人脉关系发挥到极致。两个儿子都已事业有成,家里早已实现了财富自由,剩下是把自个儿的身体搞好才是王道。所以,到七十岁,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到了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地步时,刘存义不但辞去了这家民营企业的技术副厂长,连老板退而求其次、为他设立的顾问一职都拒绝了,彻底退了休。
彻底退了休的刘存义,腿脚虽然不太灵便,但依然耳聪目明,一辈子忙惯了的人闲不下来,没事就上网冲浪——刘存义冲的浪可都是关于工业企业发展,乃至国家大事、世界大事的浪。所以,在偶尔出席一次的工业企业高峰论坛上,退休了的副省长觅到知音,送了他这幅挂在墙上的书法作品。
初次见面,刘存义对董洋的印象还不错。工人身份有啥,自己当年不就是从一个青年工人一步步成长起来的嘛。人生像一场马拉松,赢的绝对不在起点,赢的是踏踏实实和锲而不舍的精神。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况且听倩倩说,这个小伙子业余时间也在充电,在职学习的学历,国家也承认,所以不要觉得小伙子没有正式上过大学,就配不上咱们家的倩倩。看得出来小伙子有些紧张,昨晚听倩倩说过,他出生于普通工人家庭,普通工人也没啥,自己不也是普通工人家庭出身吗?
刘存义和蔼可亲地问:“小伙子,你爸爸妈妈都在哪家工厂呀,身体都好吧?”
董洋说:“我爸也是机床集团的工人,我妈帮我姥爷打理皮革修理店。身体都还行。”
刘存义开起了玩笑,“哦,这么说机床集团也搞近亲繁殖?”
董洋的紧张感一下子消除了,笑着解释:“爷爷,我进机床集团并不是靠我爸的关系,我技校毕业时,正好机床集团来学校招人,我就考了进来。再说,我爸只是一个普通的工人,他也没有能力搞近亲繁殖呀。在厂子里,我和我爸也不在一个部门,我爸在立式数控机床做安装调试工,我在立式钻攻中心做钳工。”
刘存义又开了一句玩笑,“你们爷儿俩还是有关联,都是立式的。”
刘思倩从厨房端出两杯冒着热气的咖啡,一边把咖啡放到爷爷和董洋面前,一边不无得意地炫耀,“爷爷,人家董洋还是机床集团的技术能手呢!那么大的一个集团比较精密的、难处理的零部件,都是由他加工。”
刘存义哦了一声,目光中有赞许也有怀疑。
董洋老老实实地回答,“爷爷,这是倩倩在夸我呢!其实我吧,只是钻攻中心的技术能手!咱们机床集团能人多着呢!”
刘思倩抢白道:“在我们这些外人眼里,你就是代表机床集团的呀,所以我刚才那么说,也是非常客观的,对吧,爷爷!”
刘存义说:“对,对,倩倩啥话都说得对!”
“倩倩——倩倩——”奶奶在厨房喊。
“来啦,来啦!”刘思倩三步两步就蹦出了客厅。
刘存义拿起小勺搅了搅咖啡,端到嘴边,吹了吹,微微品尝了一小口,把眉头夸张地舒展开来说:“咱们改革开放了这么多年,早就与世界融为一体了。喝喝咖啡,其实谈不上啥资本主义不资本主义的,何况喝咖啡还能提神醒脑、预防心脑血管疾病,所以,我也爱喝咖啡了……来来,小伙子,你也尝尝咋样。我们家的倩倩呀,在美国生活了一年,就爱喝美国味道的咖啡啰。”
董洋轻轻地啜了一口咖啡,奢啡刚入口时有股苦味,但回味生甘,少顷一股清新的果香味在口舌间弥漫。
刘存义又和蔼可亲地问:“你爷爷奶奶身体都还好吧?”
董洋把小勺放到咖啡杯中回答:“我爷爷前几年已经不在了,肝癌晚期去世的。”提到自己的爷爷,董洋不由得想到爷爷的生命最后时刻。爷爷去世时,董洋还在技校读书。爷爷小时候也没少照顾他,但奇怪的是爷爷健康时的面容往往被董洋淡忘,留在脑海中且愈来愈清晰的是,爷爷弥留之际被病痛折磨过后的瘦消、憔悴面容。董洋心中有些难过,他又端起咖啡轻啜了一口,说:“我爷爷也是机床厂的,他比我奶奶大四岁。我奶奶还健在,身体棒着呢!我奶奶原来在纺织机械厂工作,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以九千元买断了工龄,后来就没有正式工作了。奶奶说她当年啥活儿都干过,啥苦都吃过。现在总算苦尽甘来了……”
刘存义一边品尝着咖啡,一边听着董洋的话,见董洋回答结束,放下咖啡杯点点头说:“你奶奶所在的纺织机械厂,我熟呀!当年纺织机械厂也辉煌过,那可是新中国第一台无梭织机的诞生地呀!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受产能过剩、冗员过多、产业结构调整等多种因素影响,咱沈阳有大批工人遭遇了史无前例的下岗潮,不只是你奶奶,也有我家老伴儿。当时铁西区七十五万人口,下岗工人就接近五十万。那是咱沈阳一段‘阵痛’的历史,咱沈阳的工人用最大的自我牺牲支持了国家的改革、企业的改制!可以说,那一段‘阵痛’也是必由之路,不经历‘阵痛’,哪来今天咱沈阳的新生?”刘存义说得激动起来,发出了一连串的咳嗽。
辛月娥在厨房里善意地嘲讽:“老头子,你还把自己当厂长啊,别讲那些大道理了。”
刘存义停息了片刻,调匀了气息,大手一挥说:“好!不说了,不说了……”
董洋有点讨好地说:“爷爷讲得好呀!”
辛月娥在厨房煮完咖啡,看看时间不早了,就开始准备择菜。这些年,家里来了客人,客厅归刘存义,厨房归辛月娥,辛月娥早已养成了这种习惯,没事也喜欢在厨房待着。何况现在已经到了上午十点多,得准备午餐了。刘思倩也就当仁不让地在旁边帮奶奶的忙。
辛月娥一见面就看不上董洋,听到董洋在拍刘存义的马屁,越发瞧不起。本想缓缓再和孙女说,但辛月娥心里憋不住话,有意压低着嗓音嘱咐:“倩倩呀,这个小伙子你就当一个普通的朋友交往着吧。”
刘思倩心里不高兴,嘴上却用调皮的口气问:“入不了奶奶的法眼?”
辛月娥严肃地说:“那可不!倩倩是奶奶的心头肉,奶奶的心头肉这么优秀,那她的男朋友得多优秀才行呀!”
刘思倩撒着娇说:“董洋就很优秀呀,奶奶,你就相信你的心头肉的眼光吧!”
辛月娥摇头,“奶奶一辈子阅人无数,倩倩呀,奶奶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都多,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都多,这事你听奶奶的准没错!”
孙女较真起来:“奶奶,你一辈子连国门都没出去过呢,居然还跟一个留美归来人士说走过的桥比她走过的路都多,奶奶你不就是走过咱浑河上的桥吗?”
辛月娥说着话,手可没闲着,水池里的水弄得哗哗响。“那可不对,我跟你爷爷还去过南京呢!那也不对,南京长江大桥还不算最长的,我还跟你爷爷走过杭州湾跨海大桥呢!”辛月娥又补充说,“那海水,黄浆浆的,依我说,它就该叫浑河,可它偏偏叫东海,搁哪儿说理去。”
客厅里,刘存义还在和董洋唠家常,从董洋的爷爷奶奶问到董洋的姥姥姥爷。
窗外的阳光忽闪了一下,应该是一只鸟飞过。董洋朝窗户瞟了一眼说:“我姥姥和姥爷都好着呢。姥爷闲不住,他原来在向阳器材厂工作,也就在您说的遭遇史无前例的下岗潮时下的岗,下岗后姥爷算是自己创业吧,开了一家皮革修理店,店现在还开着呢,我妈也在帮他打理皮革修理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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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结束,全文请阅读《北京文学》2023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