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九歌》,心里一跳,“林彦”这个名字在新书上出现了。
十多年前,我读过林彦的作品,数量不多,但质地极好,如《点点的一颗树》《雨蝶》《夏天的伞》,他的文字典雅清秀,初看如夏日林间静静泄下的光斑,充满江南的水的气息,细看却有不动声色的深刻,给人一种于无声处听惊雷的震动。此后林彦就进入了创作的休眠期,搁笔长达15年左右,直到2024年才在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新作《九歌》。
阅读《九歌》,心里又是一跳,文字情境一如郦道元观三峡——“素湍绿潭,回清倒影,绝巘多生怪柏,悬泉瀑布,飞漱其间,清荣峻茂,良多趣味。”还是那个熟悉的林彦,语言浸染着古典诗文的蕴藉,旧街石桥,烟雨繁花,寻常巷陌一经点化就有情境,就有味道,贴应着人物的情感,呈现出想象空间和艺术张力。但《九歌》又让我们看到一个不熟悉的林彦。读完这本书,我忍不住在封底写了一行字:“如逢故人,如遇新知,如山陵之间忽见危峰耸立。”
《九歌》写了一个时代,一座城,一群孩子的精神成长史。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江南小城栖镇有一处收养弃婴的保育堂,栖镇中学副校长沈自强耗尽心力求证数学界的百年难题“黎曼猜想”,他和妻子以及二月、四月、七月、阿黎这些孤儿组成一个特殊的家庭。没等他完成论文,一场大火烧毁了保育堂和他的手稿,二月和她的弟妹们由此失去了父亲和平静的生活,即便面对苦难,孩子们依然有着童年的欢笑、明亮与良善。他们和母亲信守承诺,等待父亲归来。这大概就是故事的背景和主线,但如果只是看故事,又把这本书看浅了,《九歌》既是一部儿童成长小说,又是一部试图囊括世间百态、全景式复现江南小镇生活、剖析少年儿童精神成长空间的宏大世情画卷,在字里行间,更是潜藏了一个作家酝酿十载心血、创新儿童文学范式的探索之路。
后记里,作者留下了一段感想:“有这样一种说法,小说不讲有用还是没用,小说讲的是有没有意思。给孩子看的书,当然需要有用,也需要有意思。很多年前,我只知道朝有用的方向用力,所以没有写完,现在写完了,有没有意思?”
毫无疑问,这是一本有意思的书。
有意思,体现在结构的灵巧。写长篇,如建高楼,难的是结构。《九歌》这本书从构思到完稿,前后经历了二十年,一个重要的因素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结构。林彦曾说:“写长篇难的是架构与铺陈,收放之间,全凭功底。”最终,他找到了一种新的长篇架构,因为小说里的人物阿黎是会写诗的,童年的记忆与情感都蕴含在他的诗歌里,所以这部小说就挑出阿黎的九首诗歌,用一个个的小故事来注解诗里的意象与词句,九首诗及54个注解组成了全书九个章节,故名《九歌》。这种用诗歌串联进行点状叙事的结构,就可以分章节独立地写人、写事、写景、写江南美食与昆曲等世间万象,各个章节之间,看似相互独立,却又相互关联相互嵌套,诗歌用意象来预示情节,注解用故事去分析诗歌——这让我想起《红楼梦》里贾宝玉梦游幻境指迷十二钗。《九歌》则以诗句和小说互为注解,叙事是点状的,也是有线有面有立体的,架构宏大而叙事绵密,九首诗连同人物的命运有如在各个点之间穿针引线,丝丝缕缕,密而不繁,多而不杂,不疾不徐,张弛有度。
有意思,也体现在语言的意境。一个作家有难度写作的自觉性,往往体现在对语言风格的追求。林彦的小说有明显的散文化、诗化的意味,其文字深受归有光、张岱、沈从文、废名、汪曾祺的影响,看似简约沉静,实则是白当黑计,以少言多,讲究弦外之音。栖镇的地理人文、市井风情风貌、人情世态风俗、人物悲欢离合,江南人家儿女的真性情与烟火气,水灵灵的旧街气韵与愁绪浓烈的怀旧气息,交织、融合、氤氲、弥漫、浸润出一种耐人寻味的味道。
读这样的小说,就像置身于黑白分明的世界,观看卓别林时代的默片,没有没有当下小说里常见的喧闹和激烈,透出的是一种新的从容舒缓的气息,但这样的抒情底色也是旧的,似乎有明清世情小说的烟火气息,是传统中国小说在儿童小说叙事的一种继承和创新。读《九歌》,不禁让人想起汪曾祺的话,“小说是语言的艺术,语言不止是载体,语言也是故事。”可以这么说,这部作品的语言是有意识地将成人文学、古典文学的表达与意境,综合性地移植到儿童文学创作中,创新出一个既模糊文体界限却又极其纯粹的文本,让《九歌》成为一部以小说为外衣,散文为肌体,诗歌为灵魂的作品。
有意思,还体现在人物的意趣。一切小说的极致最终都是写人物。《九歌》里的人物众多,刻画出了一座小镇的众生群像,写儿童多用工笔,着墨较繁,写成人则用白描,着墨极简,但无论繁简,都抓住了写人物的要点,一曰有神,二曰有趣。书里的成人形象,往往只用两三句话就能让人物形象跃然纸上。书里孩子的群像更是写得栩栩如生、光芒四射。保育堂的五个孩子,二月的沉稳坚忍,三和尚的机智顽劣和义气担当、四月的睿智恬静,阿黎的聪慧羸弱,七月的活泼灵巧,特色各异。在苦难里透出孩子特有的天真、淘气、欢快和善良,让人看着看着就笑出声来。
这本书里人物形象最有冲击力的,在我看来,一个是父亲,另一个是三和尚。父亲沈自强的原型是证明了世界性的数学难题“斯坦纳系列”的数学家陆家羲,他的特点是寡言沉静,耗尽半生心血求证“黎曼猜想”,为了照顾栖镇保育堂的这群孤儿放弃了回高校执教的机会。可是一场意外的大火烧毁了保育堂,也烧毁了他的论文,让他锒铛入狱。他对于生命的珍惜、旷达、纯粹、兼容和澄明,无声地影响着这群孩子。他是一个悲情的殉道者,又是一个博爱的理想主义者。这个形象在俗世中标举了一个迥异的人生高度,让《九歌》的内涵有了超拔的力量。
三和尚这个形象是复杂的,在当今的儿童文学书写里也是别具一格的。他从小在街上谋生活,脑子活,腿脚快,在尘世里磨炼出强悍、滚烫、驳杂的生命力。一个扔到父亲资料包里的烟头,致使保育堂灰飞烟灭,致使父亲蒙受不白之冤,无数人的命运齿轮随之转动。三和尚也在恐惧、悔恨中挣扎,他开始救助阿黎,加入这个特殊的家庭承担生活的重负,希望得到心灵的救赎。这个形象由此折射出复杂的光芒,承载起生命的重量,可爱又可恨,可赞又可叹,令读者内心一唱三叹,掩卷之后为之深思。
一曲《九歌》,写出了童年的欢聚、友爱、温暖,写出了人性的良善与辉光,写出了世事无常的叹惋与无奈,也写出了生命的坚韧与不屈力量。林彦遵从自由与虔诚的心声,烛照好小说本该如此的样子,创作《九歌》这样一部佳作,无疑为当代文坛注入了一股新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