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赫金从他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研究中提炼出一个陀氏小说艺术的核心观念——复调性,竟然跨越国界,成为20世纪风靡世界的文学观念之一。复调性的主要内容之一是作为独立主体的小说人物之间以及人物与作者之间的对话性特征。本来属于同一理论不同层级的概念,却被不少文论家和研究者分别称为复调理论和对话理论,在文学理论与文本研究中流行开来。对话理论在有些论者看来覆盖范围甚至超过复调性,超越文学理论范畴,成为对人类生存基本条件的描述,也成为人文精神的宣示。在巴赫金那里,至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中,复调性及其特点之一的对话性,是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独特艺术特征的总结与概括,即是陀氏不同于欧洲此前小说家和其他所有小说家的独到之处,却很方便而且合乎逻辑地被研究者加以推演,用来描述、总括具有深刻性、复杂性和包容性的小说文本与作家,以中国来说,《红楼梦》和鲁迅小说就是突出的例证。为何如此?根源在于语言和艺术本身就具有复调和对话的本性,不可能成为独白,呈现为完全单调的声音,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这一特征只是表现得更自觉、更醒目而已。文学以及一切文本的创作都是诸种生存方式——既是作者笔下人物的,更是作者本人的——的呈现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必然有着不同的生存思考和决断,包括价值立场、情感体验、情境应对等等,充分展示不同存在者的价值取向和生存抉择是成功的文学文本的共通特性之一。当然,那些极端执着或思维简单的作者,可能表现出较为单一而强烈的价值取向,创作文本的复调性与对话性并不明显,却也可能成为读者文学生存的激烈对话者。容易被视为相对主义的作家和文本,自然显示出明显的复调性与对话性特征,却未必是真正的相对主义者,如庄子,试略述之。
庄子的弟子及再传弟子辈,更不用说此后的古代读者,多认为庄子“不谴是非”(《庄子·天下》),也就是认为庄子肯定不同的价值立场和生存选择各有自己的理由,并无是非之别。现代以来,多数论者更以西方哲学的相对主义概念来描述庄子哲学的这一倾向。其实,这是忽略了庄子哲学复杂性的一种严重误读。固然,庄子确实曾为不同的生存方式,为个体的自由选择辩护,但并非完全“不谴是非”,他在某些时候表现出强烈的是非观。从庄子之行迹或作为寓言故事中的主要人物来说,他贬责骄谄之曹商,讥讽当权之惠施,面斥尊贵之魏王等,无不是非分明,且无所避讳。从《庄子》之文本看,不少被视为“不谴是非”的段落文句,论者的解读远离甚至悖离庄子本旨。庄子确实希望超越世俗的是非,但他总是站在他所理解的“道”的立场上评判世人的价值和行为选择,当然是一种超功利性的高标的是非评判。对于庄子为什么不是相对主义者,我近年来已有所论述,如《庄子》重要篇目《齐物论》标题为汉人所命,颇不适当,成为误导《庄子》读者的重要因素。这里只稍论及《齐物论》中几处被普遍误读也经常被作为相对主义例证的文句。如啮缺问王倪寓言,已体道的王倪答啮缺的一段,其中谈论各种主体都有自己的感觉、认识与判断,无法确定谁的是“正味”“正色”,但庄子表达的恰恰是各种主体的感觉、认识与判断都不是“正味”“正色”,即使人的感觉、判断也不“正”,这就不是相对主义,而是否定各种非超越立场的感觉与价值判断,包括人的判断,这与作为希腊相对主义代表的普罗泰戈拉的主要命题“人是万物的尺度(权衡者)”是截然相异的。所谓“是非之涂,樊然淆乱”,指各种是非判断都不恰当而不是都合理;“吾恶能知其辩”之“辩”,不是指辨别的“辨”,而是指不能了解各种辩论判断,也就是不能认可各种主体站在自身立场的是非,这正是庄子之“谴是非”。另一句“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也被误当作庄子的论断,作为“不谴是非”的根据。其实,这是庄子对世人状态的描述,而非对这种状态的肯定,所以他的结论是“莫若以明”。此句上文有“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难道他对于儒、墨的各自是非都无所否定反而皆作肯定吗?显然不是。正因如此,庄子在《逍遥游》开篇鲲鹏寓言中,明确地否定蜩与学鸠不能理解鲲鹏的高远境界与追求,认为“之二虫,又何知”,这是有着明确的是非判断,且不认为蜩与学鸠有真正与鲲鹏对话的能力,但即使如此,在后人的解读中,蜩与学鸠和鲲鹏构成真正的生存方式的对话,如在庄子解释史上最具影响力的郭象《庄子注》就认为“夫小大虽殊,而放于自得之场,则物任其性,事称其能,各当其分,逍遥一也,岂容胜负于其间哉”。在蜩、鸠笑大鹏句之后,又再次强调:“苟足于其性,则大鹏无以自贵于小鸟,小鸟无羡于天池,而荣愿有余矣。故小大虽殊,逍遥一也”。在庄子断言“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之句下,竟作出与文本意思全然相反的论述。故即使经典文本有明确的价值指向,也足以引起后代读者的对话性阐释,且又被后世广泛认同。
巴赫金对话理论多用于小说研究,吴正锋则用于诗歌阐释,乃其创新之所在。他选择的诗人,多为生存体验与思考甚具深度、艺术才华与个性甚为突出的诗人,他们的诗作,也确实都具有明显的或潜在的对话性特征,他在具体的诗作对话性分析与概括中充分显示了其诗歌细读与辨析能力。正锋20多年前曾稍从学,他的艰难求学经历让人感动,现在著作即将出版,求短序于我,我勉力从根源上略谈对话性的生存依据,以呼应其论著主题,希望有兴趣的读者能够与他所选择的诗人诗作以及他的研究发生更进一步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