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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4年第7期|景凤鸣:丰收引(节选)

2024-07-30 11:0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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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凤鸣,现居长春。吉林省作协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变声期》《景广记》《精神》,小说集《天尊院》《幸福街》《户口》,散文集《有一条河》《右耳边》,报告文学《援建跨越万水千山》《大地上的信仰》《高地》《盛开的马兰花》《开往春天的列车》《鏖战“杜苏芮”的三天三夜》,电影文学剧本《老保姆》。作品多次选入各类年选,获地方文学奖项若干。


丰收引(节选)

景凤鸣


大地里

1

广隆村的大地溜平,周边扩出几十公里的土地,依然溜平。江是平原的江,水是平原的水。莫要设想山峦低谷。这样的天地之间,地平线是圆的平的。这点在高处看来,会更加明显。所谓的高处,就是远近唯一的合作社。合作社坐落在平地中间,没什么地理优势,但前后两幢二层楼,加上一个烘干塔的尖,绝对高度就出来了。尤其烘干塔的尖,比附近野生的大杨树还要高,连雀鹰都相中了。去了烘干塔的尖,就是前后两幢二层楼了。前幢二层楼是办公的,一楼有个化验室,里面有烘箱和电子天平。旁边还放着金属饭盒,用来测量玉米籽粒的含水率,也就是村民说的“多少个水”。烘箱四四方方,因为是老式,头顶冒出一个温度计,像个天线一样。

后幢二层楼分出两部分。一层是油坊,轮作种植豆类的时候,可以生产大豆油和黑豆油。还申请了与合作社同名的商标。几乎所有的合作社都会这样做。因为合作社的名字,是他们目力所及最好的,一切的出产皆愿标注它,归属它。不仅榨油,还将那些红小豆、黑豆、小米,进行压缩包装售卖。算是一种普遍思维,更是打造品牌的方式。沿着简陋的楼梯上去,是一个空荡荡的会场,容纳全体村民没问题,坐不下就站着,村民们绝不就此挑挑拣拣。

合作社宽敞,也很规矩,凡人凡事都有自己的活动范围。记者们所待的屋子,是已经闲置的。

刚才说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工作室或住宿间。晶达所在的单间,办公桌加上一张床铺,窗台和桌面堆满蒙上尘垢的零件。烟灰缸里密集的烟头,宣示他居室生活的不拘小节。宝子的工作室不肯安床铺,标准的两张办公桌相对摆放,外加一把长木椅,方便谁来谁坐。他真正的床铺安排在宽敞的门卫室,三面是窗,下面各盘了一溜炕,相互连着。躺这里睡觉,搭眼便见合作社的院子,可最大限度地看夜空的繁星,观察各类农用机械、运输车辆、生活轿车的进进出出。

机械部的苏主任,底盘有些低。臀大肌及腿部发达有力,以致穿不得直筒裤,而须穿宽松的仿军裤。

苏主任帮衬身兼伙食管理员的厨师长馏馒头,还趁中午和晚上的时候,掐出两道土菜。他为啥馏食堂的馒头,原来是替媳妇干了。媳妇骑辆破旧的自行车,哗啷哗啷的,于每个饭点前赶来。车后跳跃着两只瘦狗。见天就是沏苞米面,因此有些戗毛,但忠诚度没的说。不要指望伙食上对狗更加好,经常烀猪肺子就不错了,人满意,狗也满意。天气真冷,苏主任媳妇的羽绒服外直接套层围裙,每天撂下耙子拿起扫帚,全身心地投入到日常生活里头。孩子在省城念着大学,但从不挂在嘴边上,众人面前一句也不提。其他人的家属以及孩子,也个个不提。合作社的走廊里,张贴着值日值宿轮值表,每个人每周两天左右。但那仅是规定,事实上,他们整日整晚在合作社忙活。忙活完了种地,忙活榨油。忙活完了榨油,再忙活维修。然后大地就变软复苏了。

四梁八柱里,除了前面几个,还有天天坐办公室的李彦会计。李彦会计的岁数,比他们均要大上一轮,像只做科任的高中老师。不多言多语,但数据准确,且能把握要点。没专门学过的会计,不知道基础的记账,却通过电脑提示,把最需要的环节搞清楚了。按照上级各部门的最基本要求,借助网络模板,报送计划表格,交纳各类材料,撰写各种总结,居然一样一样地完成了。

这就涉及可贵的钻研与务实。

务实不必说,钻研也在这些人身上普遍存在。农机突然坏到地里了。这时苏主任就上了,晶达、宝子也上了,合作社的各类人手,能上的都上了。都能揣摩出个一二三来。都是从手扶式四轮子开起,什么摩托车、小轿车、大卡车,都知道一定的原理。

见到李彦会计的时候,年轻的理事长将车一停,车窗同时快速地按落,去跟他打招呼。扭头对记者们说,他是会计,家在东四家子西头。

孙大铺、王金店、广隆村、东四家子,四个村落几乎拉成线,李彦会计就住在最东头的东四家子。从五棵树顺着主干道来合作社,首先经过东四家子与广隆村。街路两旁的路灯整齐划一,路灯的肩膀处不闲着,对称地飘展两面小红旗。各家统一规格的大门修葺得差不多了,却以停滞的姿态搁在那儿,应是等着下一笔资金。偶尔一个草编的草蘑菇、喜鹊窝、草木偶、草三脚架,歪斜地立在路旁。很有些萌心,却不具什么效果。不过考虑了就好,所谓的恰到好处、点睛之笔,总得一步一步来。

2

合作社骨干里年龄最小的是权力最大的理事长,刚交小中年。头一年见时还身材健壮,充满朝气,这一年陡生华发,腰如水桶,两腮堆肉,都是操心操的。不过名声在外。记者们赶到五棵树客运站,说去北广隆的合作社,各类型的出租车司机都知道。直接提合作社的负责人,卖瓜子的、卖苞米面大饼子的、卖油炸麻花的都知道。

从街里到市里都给予关注。所有经验典型做法的总结报送,引发了更广范围的关注。关于现代农业排头兵和合作化道路的感想与认知,六七百字左右,被安排在重要的报纸上。文字不长,意义很大。以这样的年龄与资历,影响带动的均是复合型人才,如农业专家。而合作社的方向及努力,也得到了国家有关部委的认可。大大小小的奖牌证书,一排排一趟趟,挂在了门侧。进到办公楼里,窄小的方厅内,算是最显眼的位置,宽绰的玻璃展板上,全体理事会成员,约四五十位,每人以标准醒目的六寸照片迎面微笑。

合作社始建之初,大家充满热望与激情。除了前后两楼、车间库房,还要建一排狗舍。不仅如此,狗窝上边还搭建一排鸽子窝,让成群的灰鸽子白鸽子,在湛蓝的空中盘旋飞翔。

只是时间长了,各种活计真正堆上来,那些需专门精力经管的群狗,就慢慢地自动遣散了。

那个高耸的烘干塔尖,直接构设到五层楼的高度。大半年闲置,成为老鹰搭窝的地方。对此老鹰不与鸽子商量,不与群狗商量,更不与合作社的主人们商量,只问一个原则,是否省时省事。

鹰的故事,常驻合作社的几个主要成员都曾分别讲过。有的是主动提起,有的是被动激活,有的是偶尔忆及。在他们的描述中,这不仅是一个客观干硬的故事,更是一段新奇舒展的回忆。

那鹰,确切地说是雀鹰,它们的速度真快,箭似的飞过来,惊飞鸽群中的一只,已将其死死锁在爪子下。

鸽子在烘干塔的对面落着,飞的时候躲着塔。它们知道怕。

好在鹰吃一回,以后两三天都没事。

两只雀鹰在周边盘旋,阴影一般。鸽子们飞出与寻食,会摆出快速移动、不断变化的阵形,让雀鹰飞不进去。只是兜到哪里,都会有雀鹰的出现。鸽子对雀鹰及其带来的生死,态度渐趋于平静与接受。

一只鹰跑到豆油厂的屋里去了。豆油厂空间大,倒是够活动的。但是出不来不行,别的雀鹰等着呢。苏主任想办法,开着平时装豆饼的铲车追堵。

大钢铲蟹螯般高举着,而人站在铲车里。

鹰贴着顶棚飞,只能这么高了。待憋到犄角旮旯儿,一下子把它抓住。

那雀鹰果然不是吃素的。它抓人手,一下子就抓肉里去。

其实是留一手了。倘使上力,能抓透鸽子的头。为啥不下狠手?见天住人家的院子,不好意思。再一个,没拿人当猎物。

记者们问,那玩意儿是抱着,还是装盒子里?

那玩意儿谁敢抱,宝子说要看看,把他的手抠出血了。

记者们再问,外面盘旋的那只怎么办?苏主任和宝子不予理会。两个外向又蔫淘的家伙,攀着铁扶手,爬到烘干塔的塔尖上,端到了早已觊觎的鹰窝以及鹰窝里的崽儿。空中那只继续远远盘飞,干瞅着而没有办法。

当然,这就是理会它的办法。

苏主任和宝子两个,端着笼子、鹰窝以及它们的崽儿,小心翼翼地送到二十里外的一棵树梢上。

还告诉鹰,那边有鲜亮的迅速跑动的野鸡,以及叶片下窸窸窣窣窜动的老鼠。那些野鸡要更好抓,而且体型也比鸽子大。至于老鼠,许多动物拿它当作开胃的小点心,所以鹰也别傻。

经过这一番的折腾,伸手的旁观的,参与的不参与的,都累够呛。所以后来又过来一只鹰时,让他们直接吓唬飞了。

没有雀鹰的俯冲追击,鸽群却还是解散了。不是鹰走鸽散,而是合作社的男人们心思更集中,也更压实了,自动消弥了那些阳光热闹的嬉玩。

3

合作社是个集体,身处其中,记者们偶有心得。首先合作社是自主自愿,当然形成过程包含着因势利导。其次与种植大户、家庭农场、小户经营等并存,虽集中程度不一,客观上都应推动种地打粮。再次合作社有工商营业执照,生产的粮食可以卖给粮商,可以直接与南方的企业签订合同,可以卖给中粮吉粮,具有公司和企业性质。四是虽只是强调土地集中,搁一块儿种的同时,合作社的成员们自动强化了公共属性,即共同维护,利益相关。

那个公共属性,也许只是维护,抱团,以社为家。所以记者们从粮食山旁拿两穗苞米,成员们也要下意识地神情一变。不动集体的一草一木,维护集体的一草一木,是发自内心的公约。每个人的潜意识中,一根草棍都是集体的大家的,都应得到维护。

一句话,这个公家是家,家啥样这里啥样。

窗台摆放大桶烧酒,真若是喝,须得在晚上,没有夜班的情况下,大家凑一块儿喝点。中午跟早晨不允许喝,任何人也不违背。节日扩大喝的范围,五月节、八月节,大家都?上两口。元旦阶段因为收割忙,喝的时候反而少。不知不觉酒下得快了,大伙你出点钱、他出点钱,自动将窗台的酒桶续上。

酒上把握得有尺度,饭菜上也给予节省。常常是,四个人吃一盘菜,加上咸菜总共两个,且人人习惯并予接受。

苏主任的媳妇手巧,拿着够个儿的矿泉水瓶子,颈部旋掉大半,将各类辣椒、大头菜根、死秧茄子、各类菜秆菜叶塞进去。撒上盐,浇上酱油及葱姜蒜,再将瓶子的颈部归位。爽口的下饭咸菜立等可取。

颗粒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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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地里安置感应设备,每条小道、毛毛道,都绊上钓鱼丝般的细线。稍微碰到,连着的小黑匣子即刻报警。

而且那线有隐蔽性,进地偷苞米的人不容易看见。

晶达烟重,漫不经心地将烟蒂一插,略带痞气地说,看不见的。但凡进地,人人都是奔着苞米去的。

这套业务晶达引进并负责。是来自年轻理事长们的拍板,也是晶达的兴趣所在,还是集体的一致推荐。

丝线是银色的,和天光融在一起。稍微反光,像带着露水的蛛丝。

摄像头总是谎报军情。晶达说。

大地里,某棵作物的旁边,一只老鼠蹿过去了,摄像头有感应了,立即启动报告模式。晶达的手机响了,是微信,且配以语音播报,告诉哪片地里有情况,招呼晶达赶往。即便大地里的老鼠少了或者没有了,鸟雀仍是有的,大鹅、鸡鸭也偶尔光顾。尤其近年野鸡多,岗地中间低洼处的草丛里,总有那么两三只,猛地飞起。于是晶达的微信又响了。

各处大田,每块动辄一二十垧,均安装了智能警报器。时间长了,晶达已知道哪个习惯谎报、哪个更加真实。记者们搭乘晶达的车去“该里”的时候,微信又嘀嘀响了几回。晶达看了看说,不管。他们都管五棵树叫“该里”。这个“该”不是该,而是街。过去榆树县城才叫“该”,由此可见,五棵树的发展以及村民对五棵树的认可。

后来,那些警报器有一部分找不到了。

晶达没说,村屯的人群中,就有既懂技术又有一定动手能力的。

光天化日之下,竟图点苞米?可苞米粒子是真贵呢,去年一斤涨过了一块。而今年的此时,苞米虽还没打,价却始终不掉。秋粮集中上市的阶段,肯定抵过去年。

当然有更为关键的,村民们拿合作社当集体的。既然是集体的,大地里就可以捡与拾,甚至顺与掰。

晶达的侦察兵,一个个小黑匣子得撤回来了。带着尘土,堆到工作室的办公桌上。整个秋天的风蚀雨侵、阳光晒射,颜色有些乌涂,砂纸粗糙地打过一样。

打这以后进地就不叫偷了,而叫遛。有些老人和女人,春天剜野菜一样,挎着筐,拎着袋子,坦坦荡荡地向原野索取。

为防跑冒滴漏,合作社的“加强版”是专门找四个妇女,每天跟着机器遛。

2

就没法不恼火。一个村妇要求进入“加强版”,态度居然很悍戾。因是宝子出面招的工,因此电话寻到了他。宝子说,四个就是四个,不需要第五个,怎么招呼你?那村妇道,多一个少一个有多大区别?这把我不参加,再招一个必须是我。

宝子声音有力,隔着电话训斥她。

因是动了真气,宝子差点说,就不用你,用谁也不用你。过后探问方知,那村妇家养的大卡车,以前合作社并没少用。机会也算创造了,却总有缺斤少两的情况。故此虽不说破原因,活儿却不再分派。养大卡车是见天往出拿钱的,除非报停。合作社在家跟前,钱又十分准成,却干瞪眼,挣不着。因为这个,结下了梁子。

与宝子的负责生产相区别,苏主任负责机械维修。媳妇不在,他正帮着洗碗、蒸花卷。闻声从食堂走出来,用洪亮有力的声音拦截道,搁我就骂她。

苏主任敢骂娘,宝子未必就不敢。但最终俩人都不骂,坚持不说脏话。他们骨子里都文明,包括节省律己。每天吃的饭菜,一人端一个平底盘子,或一只二号碗,先盛饭垫底,再把菜添上。即便如此的农忙季节,也是量够就行了,多做也未必多吃。再好的饭菜,八分饱正好。餐饮上有个节省和控制,也是养生的理念,早渗透到了乡村里。

相比之下,应对本村妇女,总主任晶达才更算有办法。总主任是他的自称,包含着幽默与戏谑。天已擦黑,几个均是偏瘦的女村民,从四轮车上攀爬下来,排成一字横排,接受晶达的业务问询。晶达那刻有气势,仿佛训练营的长官,女村民们则是标准的女战士。什么样的苞米不能捡,瞎了尖子的、有霉病的,捡到了也得挑出去。否则掺进大苞米堆,或者掉下了籽粒,混进粮食山里,都是不得了的。晶达的问询中,含了一层不怒自威。不是他个人的,也不全是合作社的,而是本乡本土、老屯老户,被统一认可的生产生活规矩。

密植的玉米棒子,在网箱中鱼儿一样蹦跳,然后吸进收割机的车舱中。涂色的铁皮隔挡着,看不见舱里的翻滚跳跃,但籽粒脱下来了,快要装满了。苞米穰子粉碎了,稀疏地洒到地垄,散碎的秸秆中。有的收割机后面跟着稍小的车辆,让金色的、橙色的、黄色的米流,以抛物线的方式,流过湛蓝的空中,流进同速的车厢里。这趟车厢满了,新的车厢再跟上来。合作社购置的大型联合收割机,它不需要随行的“喽啰”,而是企鹅似的,直接将鱼吞进巨大的嗉囊里。它凭借自己一来一回,再一来一回,快要冒漾时,稳妥地走到地头,将它们吐出来,吐到地头停摆的载重卡车里。

这样狼吞虎咽,破损率一定是有的,遗落也不会少,因此安排捡拾是对的。暂不让别人捡拾也是对的。

如何看管别人,是宝子的责任,也是晶达的责任,是合作社所有人员的责任。一般来讲,告知就行了。捡拾的人会转移到别场,没有任何人死赖在这里。

印象中的村屯妇女,个头高壮的太多。但这几个绝对都是相对单细。在深秋的大地里干活,是有服装要求的。得穿得又密又紧,不约而同地将热量层层裹缠,不放进一丝儿风。几个妇女的心境沉稳,一边搜觅机器吐出的苞米棒,将它们捡拾出来,一边调动丰富的经验,综合判定该要还是不该要。捡拾的苞米是要上秤的,分量与日薪挂钩,因此就不存在懒怠。不过合格率也有要求的。不管怎样,都不影响一边干活一边设想未来。女人们的丈夫可能在外地打工,相当一部分是这样,但在本乡本土的越来越多。这是个小酒厂较多、养殖肉牛较多的地方。一些村民乘着唯一的班车去打工。相对于在周边村屯打工,还有哪里也不去,蹲家里扣大棚、栽种葡萄香瓜以及反季蔬菜的。只是数量仍少,不成规模。种种努力,第一财源仍然是种大苞米。直至不垫付、不张罗,名下的土地实现进账,指望种地打粮且指望得上。

3

站在广隆村的高处,看周边的一马平川,天真的像一只锅盖,地则是一方圆圆的舞台。没有观众席,但人人都在台上。风够硬,水也跟着硬,没有质量过硬的皮肤,半天就会被吹掉了色儿。

几个捡拾玉米的妇女,她们已风化成木,硬化成石,不惧侵蚀,更何谈风吹日晒。她们头上围着绿的蓝的方形头巾,几十年前留下来的,纽襻疙瘩紧紧系在下颏。她们闭紧秋季干裂渗血的嘴唇,眼睛极尖地搜觅隐在秸秆底下的玉米棒子。所穿的旅游鞋,都是孩子们剩下的,或者自己穿过了气,可以在地上胡踩的。天刚亮就齐聚到合作社院内,熟练地翻进四轮车斗子,颠簸一路,再熟练地翻进地里。天色擦黑,看不见玉米棒子的时候,四轮车把她们拉回来,任她们隐进暮色中。

离开合作社,记者们由晶达相陪,到毗邻的村屯散步,浏览村容村貌。看到他姨家的两座三间平房,均是砖瓦起的,笔直地相距二百米,军棋似的摆在村边上,中间并无他物。院子虽都空着,但看得出鸡埘与猪圈的痕迹。还有一只硕大的、能腌好几十棵白菜的缸。人不是不在了,而是不肯再住在这儿,去了五棵树街里。窗户都斜钉上板条了,起码近期不打算回来。晶达说,因为不让他姨捡拾合作社的苞米,并对她捡的苞米进行了没收,再打电话时对晶达说,别管我叫姨,我不是你姨。

进了村里,南北道、东西路,棋盘似的。 村中铺就的水泥路,一直通到各家大门下,三接头皮鞋似的。再往前就探进院了,就不是公共的了。环路以及环路之外,通向田野的田间路,都铺上水泥了。村里面,街路两边挖的排水沟,虽是水泥抹好,却终究抵不过大地的力量,已被沟畔的土壤挤压出不少蚂蚱口子,杂草从其中钻出来了。部分沟段存了一些雨水,刮来了有肥力的土,因此纵是水泥沟底,也变得绿草丰盈,得现安排人铲掉。路边相隔不远,是统一搁放的塑料垃圾箱,均印着广隆村的字样。只是成捆的土豆秧也堆了上去,盖住了垃圾箱的敞口。年轻的理事长耐心地告诫,稍加处理,都是绿肥或者湿肥呢。可是不管什么肥,谁家门前都不愿意摆放,那就得村规民约上阵,谁挪动了就是违规,十星级评比,就有一星不能上,通不过。

村中间原来有个小土坑,部分被填充了,修成了小广场。木质长廊,硬化路面,材料用工都好,水也干净清亮。少的是生长了几十年的树。只需不同位置的三两棵树,它就可以成为漂亮的街心公园。但三两棵树又不大可能,因为村民不在乎,不喜欢,“没有用”。即便是果树,在各家各户都少,嫌它们遮园子。于是小广场上映入眼帘的是,树荫由木制或水泥的框架代替。

总之这样一个小广场,它涉及生活观念的调整、生活理念的累积。乡村文化建设、乡村文明的塑造与实现,涉及如何引导与培养。

走出村子,站在那片略显高的土地上,将邻近的几个村子收入眼中。将两个村屯的中间,那片重要的公用地带收入眼中。左侧是以高高的烘干塔为标志的合作社,前后纵深很大。但放在田野大地,它只是一个色块。右侧是标准的村部,庭院整洁,可以秒变成标准的村小,招纳未来的孩子们。现有的真正村小,其规模与占地是村部的十倍有余。那就办村民夜校或培训学校,再合适不过。当上先进,村委会的各类材料报表更多了,直忙到马不停蹄。恰因为有它,合作社成绩突出,良性运转。健康有力的村组织,与健康发展的合作社,它们在行动上并行不悖,生产上相互守望,生活上共同带动。

撒秋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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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迟迟地不冷。记忆中的冬天虽将很快降临,但这一阵时日,确实是一片宁静的景象。尤其庄稼作物,大部分密植的玉米秆,棵棵直立,保持阅兵的模样。那样的静场中,感不到低温,只有层层阳煦。看不到冷风呜咽,只体会到宽广的甘甜。滴灌技术,水肥一体化,秸秆全量还田,中耕与深松的采用。各类种植技术与理念,将垧产与总量带动到一个新的层次,也正悄悄改变农业种植格局。这个带动与改变,与合作社的组织生产能力相关,在相当的范围内,给合作社带来了赞誉度。

公共汽车在松花江中上游的大地上行驶,车里大部分是农民。倘只以是不是农村户口,名下是否有责任田划分,农民的比例会更高,将包含着许多现实中和正在过渡的市民,范围也涉及多个省份。农村户口与土地,正越来越成为值得自喜的事。就直接以及间接影响来讲,它一定是构成保障了,虽然只占所需保障的一部分,但这部分仍是最牢靠的,牢靠到众皆认可、毫无争议。

除了合作社以及种粮大户仍在忙碌,以家庭为主的秋收基本结束了。随着初冬的来临,在外打工的各项目也差不多了,尤其露天的、需要场地条件的。满车的归心似箭,连同拎着的桶以及行李,车厢内放不下,都安排在车底层的货舱里。

汽车沿着高速公路继续行进,收割后的大片田野,铺天盖地的土褐色,清晰地展示出各类不同的收割方式。看到机器整天整宿收割,秸秆也都搅碎,扬在了地里。这是大地始终保持金黄或者褐色的原因。看到翻耕的土地,带着湿润的黑色光亮,暗示出一种不复再得的弥足珍贵。那是大地的底线,人类生活的底牌。看到正在推广的全量覆盖还田,并不将秸秆打碎埋入地下,而是任其在垄间自行腐烂。耕作时将秸秆归行,利用腾出的条垄,进行浅旋以及条耕。看到地上的秸秆被收集起来,压制成圆筒的形状,散落在大地里,不知是做了牛羊粗饲,还是送去烧了锅炉。

傍近榆树市区的时候,一家一家的收粮点逐渐集中密集。因为依路、依地势、依房场、依投资而走,各点修建得风格不一。蓝的库,白的库,大小的院落,各式的拉运车辆。农用四轮车也不少,里面的苞米棒子,都是用各类颜色的胶丝袋子或者空化肥袋子装着。这些收粮点,已由过去简单的租块菜园,搁杆秤,铺张巨大的苫单,变成了硬化场地。虽修建得五花八门,但机械能力够用,甚至设计“搂狗”。“搂狗”就是徽标,不仅区别于他人,还贯穿主张与想法,以此昭示公司企业的努力与实力。

这样的一番阵势,便又仿佛路过一片鱼池。只看见里面群鱼踊跃,只是尚缺大鱼。大鱼当然有,只是在别场。中粮集团与吉粮集团,它们两家的分公司挨排建在五棵树的公路边上,建在其他乡镇更加具体的大地里。吞吐量与贮存量足够,做着进出以及贮存的生意。仍是忍不住说到北广隆。以广隆村合作社的规模以及产粮能力,足以引起附近分部以及分公司的重视,毕竟是五棵树及周边区域最大的。多时种植近千垧,以垧产两万八千斤算,达到了万吨级别。和榆树、扶余的整体比,不过是九牛一毛,但放在同比中就厉害了,属于同个背景、同样条件下的可观。

而这个榆树,这个大大涵盖五棵树及北广隆的榆树,它的种地打粮达到什么程度?每年所生产的粮食,如果都用于吃的话,够全国人民吃三天。具体运算摆在那儿。以网上公布的年产量,除以全国人口数,再除以每年的天数及每餐所需的粮食数可得。至于那些总产量里,苞米与水稻、小米与小杂粮,哪些用于鸡饲料,哪些用于工业酒精,哪些上了餐桌,那个不在此统计的范围内。而且作为一种宏观统计学上的计算,它引发的不是数字本身的效应,更多是精神上的一振。不仅是榆树、五棵树、北广隆的“一振”,是听到此计算的任何中国人的“一振”。只因榆树、五棵树、北广隆不仅是榆树的,它们是全国的。每一垄耕地、每一亩产量、每一袋粮食,皆与全国人民息息相关。

多并不等于粗疏。不能外面进了一块板,家里丢了一扇门。颗粒归仓的习惯与传统,在合作社自动自觉地发挥作用。对于粮食的节省监督,不只是为着归仓,也是为着钱。不只为着钱,更因它是记忆中的、血脉中的规矩。

望着大地里的人影,客车上的村民们说,一天捡二百斤,玩儿似的。

这样的话拿到合作社,诸理事与司机均会肯定。这个季节里,诸人所做的事情,须得有时间啊,可能不是二百斤,而是关涉二万斤、二十万斤。每个人都面临抓大放小,都须去粗取精,都要学会抓主干去枝蔓,都在从各角度坚守颗粒归仓。

2

兼任村治保主任的宝子,高兴地开着抛粪机,看着收割了的土地。那块土地相当于二十个足球场,被四周依旧站立的庄稼完全包围着,却有树木、有道路,不局促。球场的另一侧,一个年轻的农村妇女和她的父亲,在那里拽黑色软皮的滴水管。滴灌或水肥一体化,属于技术推广的项目,上面专门拨付物资,因此算是一个工程。旁边的手扶式厢斗里,黑色胶皮管快装满了。一百三十几天的生长期里,这些滴灌带经过了铺设,运输了水分,而今要将它们集中保管。下一步,它们将堆到铁皮大库里。

这片大地的外围,长长的植树带那边,是接连的三个棚,一家三兄弟建的。每座棚有一个足球场大,依次走完了三个棚,就算经过了大半里。虬劲的葡萄藤,挂过几年果了。看老根与枝蔓,根根向上拎起,绑到固定的铁杆铁线上。这个季节,所有依然扣在地面的大棚,莫以为里面满眼苍翠,富含生机,它们更多是暂且闲置。经过两季或者三季的开花结果,它们需要歇息一下了。但何以仍须扣着,只为有这层薄膜,棚内的土地积温会提高不少。大棚外面残雪消融,里面已步入了春天。及至外面草刚吐绿,树展芽苞,大棚里面已是一派枝繁叶茂。那些黑色的输水管带,主管道粗,分管道细,果木般地纷披下来。管道本身有均匀的滴孔,每个滴孔覆层遮挡帘,眼皮一样。这样渗出的水,将更加柔和分散,接近雨落地面,四处洇湿。而外面那二十个“足球场”,由于实施滴灌,苞米栽植棵数密集,苞米棒子依旧沉实。这些都意味着丰产,可达三万二千斤。

纵非滴灌,这片地,这帮人经营,垧产仍可达两万八千斤。

大粮仓的盛名,果然并非白来的。而不同的耕作技术、不同的田间管理,形成的差异仍然不小。就是说,现代的、精耕的空间依然大,粮食增产的后劲依然足。

此时,若使用可操控的飞行摄像机,取得鹰或鸽子的视野,提到五十米的高度,会发现隔道的另一片大地里,那几名妇女在捡拾苞米。提到一百米的高度,会看到遵守和利用自然规律的前提下,体现人类意志的大地与田野,它们积木般摆在晴空照彻的中国大地上。若提到一百五十米的高度,看得到远处的五棵树,如画线般生动漫铺。

看过一帧合作社的照片。抛肥车朝后使劲,将有机肥喷成一团连续不断的黑雾。农家肥进地,许多年不见的情景了,何况相对于动用畜力人力,一马车一马车往大地里运肥料,这个是将粪堆径直运进地里喷洒。而且宝子此时喷的已不是初经处理的农家肥,而是类似化肥颗粒的东西。可以伸手抓,接近无臭无味。还可以装瓶子里当作饰品,像不同的土壤、不同的粮食品种,层层堆在玻璃瓶中。只是如此还是粪肥吗?为什么不是?粪肥非得臭吗?做得妙了,不可以兼为农用展览品、工艺品吗?何况这个有机肥不是村子里积的,而是上级配置的。这说明对于土壤保护、可持续耕作的重视及进展程度,很明显有了实施成果。

广隆村以及其他各村的积肥处也看到了。四周围皆硬化路面,中间是标号很高、质量霸道的水泥坪台。没有槽子,不会形成沤积,因此也没有气味。其实是一所垃圾中转站。全市三百八十八个行政村,组织规模更大的两千二百九十九个自然屯,从相应垃圾点装车,统一送到垃圾处理场。经过美丽乡村建设,几乎所有的主路面得到硬化。这个转运是及时的、具备条件的。

当然更重要、更必要的条件是,属于全市乃至更上一级的统一步调,动用了最基层的村组力量。如今脏乱差是不能了,甚至有一天会做到即来即走。音乐一响,各家垃圾送出,落地的机会都没有。

所谓的有机肥,还原到原始状态,就是家禽粪便、植物秸秆、湿垃圾混合。待微生物发酵后,进行相应温度的消杀。至于最后成为颗粒,是多了一道工序,进行干化处理。

宝子开着抛粪车回来了,有机肥都抛空了。他从高高的抛粪车上下来,爬到同样高高的铲车上,操纵机器,将又一批有机肥装送进抛粪车。

宝子脸色红彤,笑容开朗,愿意干活。开机器的动作如行云流水,抛粪车在洒满秸秆的大地上稳健前行。抛撒的肥料迸溅到碎草中、垄台垄沟里,黑点子一样入地不见。

宝子是真正的庄稼汉、好把式。真正的庄稼汉,干活总是高兴,尤其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农用车、这样的丰收。

跟记者聊到这片大地的那边,捡拾苞米的几位妇女。说到苞米可以不捡得那样净,应该给鸟留一点,给老鼠留一点,它们也等一年盼一年了。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4年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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