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鄂梅,一九九六年开始写作,作品散见《人民文学》《收获》等刊物,多次入选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排行榜、收获文学排行榜。曾获汪曾祺文学奖以及《人民文学》《中篇小说选刊》《上海文学》《北京文学》《长江文艺》等刊物奖项。出版有长篇小说《像天一样高》《少年前传》等十一部,《家庭生活》等小说集七部,《倾斜的天空》等儿童文学两部。有作品被译成英、俄、德、日、韩等国语言。
老妞(节选)
姚鄂梅
这个世界上,大概再也找不到像我们这样松弛的一家人了。大学毕业近一年,我还在城市里四处碰壁,大到各种学校、公司,小到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超市,无一例外都是被拒。这种感觉真的让人很难受,似乎人人都衣食无忧、有条不紊,就我一个人无着无落,在细尘中飘荡。我在电话里跟我妈说了这种情况,好像还轻轻抽了两下鼻子。我妈说:先回来再说,留在那里等,跟在家里等是一样的,回来等至少不用付房租。这跟我的同学们看法不一样,他们说:死活都要赖在这艘船上,一旦你下了船,就再也上不来了。我把这说法也讲给我妈听,我妈说:哪儿来的船?就算有船,都挤在那里,恐怕真的会沉啰。放下电话后,我就买了张通往三湾镇的车票。
我提醒自己,我只是暂时回家休整,并非想要啃老,我们家也无老可啃。
很久以前,我们家非常穷(现在也穷,但可拿掉“非常”二字)。我妈说穷并不完全是件坏事,她甚至说,他们全家深得穷的恩惠,因为穷,他们家被划分为贫农,这个成分直接让她后来得到一个了不起的机会,她被推荐到三湾镇煤矿去工作,富农、中农家的女儿可得不到这样的机会,地主家的孩子更是想都别想。她到煤矿后的具体工作是到井下挖煤,人家都说这工作不好,下去前白白嫩嫩,出来时鼻污嘴黑,鼻孔要用刷子才洗得干净,可我妈不介意,理由是地里干活有蚂蟥,还有蛇,这些令人全身发麻的活物比没有生命的黑煤可怕得多,何况她在井下会戴头盔,会穿高筒雨靴,还有大大的煤气灯照着,比白天还要亮堂;更重要的是,井下不会晒黑(白皮肤可是农村姑娘最最羡慕的)。
这样的好运其实是有期限的,时间一到,她就得离开煤矿回家,继续当她的农民。就在最后一天,她收拾好回家的行李,正要告别那些跟她一样即将回家的同事们,突然发现快到吃饭时间了,为什么不吃了再走呢?她还有最后一点饭票,不如大家一起痛痛快快把它吃光,反正带回家就没有用了。没想到同事们都不愿意去,她们抬起哭得发红的眼睛,愤怒地说: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有心思吃饭?她们不去,她就一个人去,有饭不吃不是傻子吗?没想到好运就在食堂里等着她,一个没有期限的真正的煤矿工人走到面前,问她要不要嫁给他。于是,她的期限立刻作废,她跟我爸一样,成了没有期限的煤矿工人。这事她经常拿来教育我,凡事都不要急。急急慌慌,一碗清汤。
尽管他们成了两个真正的煤矿工人,我却是在农村长大的,因为他们都要下井,只好把我放在外婆家。外婆是个长期病号,不能下地,正好在家照顾孩子。从我记事开始,外婆的形象就没变过,一条裤裆肥大的裤子,一件松松垮垮袖子卷到肘部的碎花上衣,头发用红色橡皮筋扎起两根齐肩的小麻花辫(那是年轻姑娘的发型,但她仗着自己是病人,毅然跳出常规)。不管在哪里,她总能找到办法躺下来,床上、地上、院子里,如果要去菜园子里摘菜,她就跪下来,像四足动物那样穿行在菜畦之间。这事在我小小的脑袋里形成了一个概念,生病,就是躺下来,不能走路,也不能站立,更不能跑跳和劳动。
除此之外,生病似乎也影响到了外婆和外公的关系,比如他们几乎不怎么说话,外婆总是把该说的话告诉我,让我去告诉外公,然后外公又让我把他要说的话带给外婆。我甚至怀疑他们是不是已经分家了,因为外婆睡在一张有褪色红漆和彩画的床上,外公则睡在靠近牛圈的那间小屋里。
我上学时才回到我妈身边,他们都笑我愣头愣脑、没礼貌,出门的时候不习惯说“再见”,放学回家也不说声“我回来啦”。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再没回过外婆的家。
我读书成绩一般,我妈完全不在乎:煤矿工人不需要读太多书,等你们这一代下井的时候,设备早就更新了,工作起来会比现在轻松得多。她从没想过我会干别的,她以为煤矿职工的子女进入煤矿,是天经地义的人生道路。她说这话的时候,形势已经发生了巨变,但她远居三湾,浑然不觉。
我妈很隆重地穿着裙子去车站接我。我说:给你丢脸了,读了这么多年书,却找不到工作,白白浪费你的钱。
我同事,你杨阿姨,她女儿初中毕业后,先是去卖化妆品,没赚到钱,后来又去卖服装,还是没赚到钱,谈了个男朋友,就在上个月,被那男的打瞎了一只眼睛。这么一看,还是读书好,起码安全些。
我竟无法反驳。
我其实一直有个不敢张扬的想法,此刻试探着对我妈说:如果我说我想创业,你不会笑话我吧?
创业?我们家哪儿创得起?
不要很多钱的那种。
先休息一阵再说吧。对了,人家都在大学里谈恋爱,你没谈一个?
我现在不自信,不适合谈恋爱,等我有了工作,或是创了业再说吧。我撒了谎。
至于我爸,他根本不知道我这段时间经历了什么。他问我:就大学毕业了?时间过得真快。
看来他在井下真的是另一个时空。他出了井坑,爬到有阳光的地方来,如同从另一个世界来到人间。
不管怎么说,他们俩的态度有效地缓解了我的焦虑,让我知道,至少这个地方暂时是可以容纳我的。
在家待了一个多星期,三湾镇的每一寸土地都被我踏了个遍。这里几乎没有商业,偶尔能看到一两家小餐馆,也是桌椅空空。现在大家都不在外面吃饭了吗?电影院门口变成了修车铺,电影海报还是几年前的,镇子外面有个水泥厂,厂门口倒是有一两家苍蝇馆子,一看就是专门做水泥厂职工生意的。
曾经是三湾镇财政收入大户的煤矿也破落了,经过数次裁员,还剩一批老职工慢腾腾地在矿区走来走去。我爸就是其中之一,有人劝过他,挺不住就提前退了算了。他坚决不肯,一定要干到正式退休的那一天,差一天都不行。至于我妈,早就从生活服务公司提前退休,天天跟一群大妈打码子不大的麻将,说是打麻将能预防阿尔茨海默病。
基本上可以得出结论,不管我多么低调、多么无欲无求,我都不可能在此地落脚,也许我唯一可在此地干的事,就是地狱式减肥。可惜我本来就是个瘦子。那么,就当是休整吧,治疗一下持续被拒的创伤。这么一想,我索性把所有顾虑放到一边,没心没肺地过起了吃吃睡睡的生活。
就在这段时间,老家传来一个消息,年事已高的外公外婆要放弃居家养老,正式投奔子女。他们只有两个孩子,一个是舅舅,一个是我妈。现在的决定是,外公跟舅舅过,外婆跟我妈过。也就是说,两个老人要离开生活了一辈子的老屋,正式开始分居。
一起生活了一辈子的人,猛地分开,可能会早死。我想起小时候跟外婆在一起的温馨时光,好意地提醒我妈。
死在五十岁以前,才叫早死。我妈看上去一点都不为外公外婆的晚年分居计划感到悲哀。
他们开始计划这趟不可推诿的老家之旅。看来,这个家很快就要变成四口之家了。我妈问我是否介意跟外婆共用一间卧室,我当然不介意,正担心在家待久了会滋生惰性不想离开呢,这样的安排正好给我一个不得不走的理由。
我问我妈外婆的病好些没有。我妈在屋里走来走去巡视她的王国,以一种极其不经意的口吻说:应该没有吧,又没去过医院。我就算再不懂事,也不会说:为什么不送她去医院呢?在老家,像外婆这样一生都在病中度过的人,还有很多。说好听一点,是跟疾病和平共处;说难听一点,就是一个“拖”字,拖到最后,人病俱消。据说外婆曾经有过一次不成功的治疗,那年,当地有个赤脚医生背着红十字药箱,上门去给外婆扎针,扎到一半,外婆手脚抽搐,眼睛直往上翻,吓得人家连药箱都没来得及背,撒腿就往外跑。在当地,一个女人常年抱病在家,似乎是一件不太体面的事情,这个病人要么躲在家里不让人看见,要么早点解脱,给家人一个重新开始的理由。但外婆显然没把这两条出路放在心上,如果有人留意,至少每天可以看到她两次,衣衫松垂,不紧不慢,扶着墙往正屋外面的厕所走去,两条齐肩的麻花辫乱得像野草,如果不是红色橡皮筋绑着,这窝野草能飞到天上去。因为久居室内,外婆的脸白得像皱纹卫生纸,身段因为瘦削显得飘逸,跟地里走路呱嗒响、头发被草帽压得紧贴头皮的妇女相比,外婆的样子令人心生恍惚,生病似乎把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跟本地妇女绝对不一样的另一个品种。
那边的女人喜欢讲悄悄话,但她们的悄悄话通常是以喊的形式传播出来的,久而久之,一些信息漏进了我的耳朵里,比如外婆是生孩子的时候得的病,有什么东西随孩子一起流出,再也没能收回去,她要是不好好躺着,那东西会完全彻底地流出来。我不知道她们所说的那东西到底是什么,但我知道这事肯定跟我妈有关,我妈是外婆最小的孩子,一定是生我妈的时候,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我开始替我妈感到抱歉,同时也开始天马行空地想象,难怪我妈当年会被推荐到三湾煤矿去工作。在老家人看来,到地底下去挖煤,等于到阴曹地府去干苦力,每一天、每个小时都吉凶难料,这样的工作他们躲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伸长脖子去接受?于是就落到我妈这个“克母亲的人”身上。如果她在井下出了事,就相当于为民除了害。
没想到我妈在煤矿不仅毫发无伤,而且顺风顺水,很快就洗掉临时工的印迹,转成了正式职工。这也是我妈自鸣得意的地方: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得住好运的,好运气有时候会披一件坏运气的外衣。就在我妈去三湾煤矿的那年,舅舅也离开了家,他去邻乡当了一户人家的上门女婿。据说舅舅是灰心至极才出此下策的,每个跟他相亲的姑娘,一听说他有个常年卧病在床的妈,就没了下文,她们都不喜欢未来的生活中有这样一个婆婆。
老家是一栋白墙黑瓦的房子,屋顶破烂不堪,我们赶到的时候,成群结队的麻雀正在瓦缝间啄食什么东西。我妈还没进门,就抄起一根竹竿去驱赶它们,说它们会踩坏瓦片,一到下雨屋里就会漏雨。一个面孔黑瘦的老头迎出来:别赶了,反正要走了。
这就是外公对久未见面的亲人的招呼,没有客气,也没有好脸色,似乎我们还没见面,就已经惹到他了。没想到他还是那个样子,童年的记忆瞬间复活。有天下雨,我正在门口蹚水玩,他突然出现,大声朝我吼,骂我是个害人精,踩坏了他好不容易弄平的院子。我至今记得那吼声,低沉、喑哑,带着深沉的回音,像电影里的特效,再加上两只眼睛里冒出来的绿火,我给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紧接着,一个苍白瘦弱、扎着两根细得可笑的小辫子的女人也从屋里走了出来。好多年没见,外婆别的变化几乎没有,唯有头发全白了,发量稀疏,再配上跟多年前一脉相承的麻花辫和红色橡皮筋,整个发型有种可爱的喜感,令我一见就大声喊了出来:外婆!外婆看到我也很开心,老远就朝我张开双臂,没头没脑地将我揽进怀里,说:我的妞妞长得好高了呀,你妈真是会养,她都给你吃的什么呀?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姑娘。
似乎是为了对抗外婆见到我们的喜悦,外公不合时宜地大声说起分家的细节:家里但凡值点钱的东西我都把它卖了,所有的农具都送人了,连狗都送人了。人家都是越过越发富,老子是越过越穷,真正的家徒四壁,穷得叮当响。
没有人接他的茬,过了一会儿,他又说起了别的。
我不会拖累你太久的,我算过命,最多还有两年。
舅舅皱起了眉头:能不能不要说这种话?给别人听到,还以为我不愿养你。
外婆的注意力主要放在我们这边,不住地夸我,听她那些溢美之词,我都快要飞起来了,似乎我不是个找不到工作的倒霉的家伙,而是个前程一片光明的大家小姐。我求救地看了我妈一眼,我妈打断她,直杵杵地问:住了一辈子的房子,说走就走,舍得?这一走,可就不好再回来了。不住人的话,不出一个月就得塌掉。
塌就塌吧,不遮风也不挡雨,一点都不可惜。
客厅里摆着两个大蛇皮袋,看样子是外公外婆的全部身家。
外公指着蓝条纹的那个,对舅舅说:这个是我的。
毫无疑问,红蓝相间的那个就是外婆的。
居然还准备了最后一顿饭,满满一大锅炖鸡,还有鱼,以及各色小菜。外公说:总共三只鸡,全都杀了,你们俩一人一只,第三只就是这锅里的。辛苦一辈子,最后就这三只鸡。
回应他的只有碗筷和咀嚼的声音,我觉得尴尬,想替他解围,就说:人生本来就是个从生到死的过程。
我觉得外公肯定听清了我的话,但他不理睬我的回应,也不朝我看。我感到没趣,加快了吃饭的速度。好吧老头,我不会再帮你了。正这么想着,外公开口了,不是对我,而是对舅舅:我在河里下了笼子,你待会儿去看看,应该有不少鱼了。舅舅点头:嗯。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此时此刻,尽管人还在自己家里,外公的心已经偏移到舅舅那边去了,那里是他的养老之所,是他最后的归宿;至于外婆,还有我妈这家人,已经跟他不相干了。这老头,也太务实了吧。
见外公不理我妈,外婆对我妈说:屋里这些家具,本来想给你带过去的,特别是这张桌子,放在这里几十年,没挪过窝,哪晓得抬手一掀,桌面跟桌腿就分了家。家具也是有气性的,晓得你不要它了。
正常,用了一辈子,还没散架已经不错了。
其他家具也一样,放着不动,都还像模像样,就是碰不得,一碰就散。连猫都无缘无故死了。
我总觉得这话里似乎有某种弦外之音。
我妈对舅舅说:以后,我们两家争取每年聚两次吧,一次在我家,一次在你家。两次是有点少,过几年,我们都闲下来了,可以多聚几次。
外公插话进来:没必要,你们都很忙,不要为无用之人浪费时间和金钱。
舅舅一把一把地抹脸,像在哪里碰上了蜘蛛网。我觉得他是想赶走外公的话,那些话真是让人心塞。
外公还没说完:最后跟你们交代一件事,我要是死了,不要给三湾镇把信。她也一样,她在三湾镇死了,也别往我这边把信,各自简单掩埋,就此拉倒。
舅舅和我妈交换了一下眼神。我悄悄看向外婆,她正在奋力对付一小块鸡肉,根本没听桌上的对话。
我妈赶紧调换频道:这鸡味道很好,大家趁热吧,凉了就不好吃了。随即拿起勺子每人一勺地奉菜。没想到外公执着于他的灰色感慨:白活了啊,这辈子。没想到我的命这么苦!
舅舅说:你有我苦?你至少能在自己家里扬眉吐气,在饭桌上随便发脾气、发感慨,我就不敢。
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呢?现在他们都过世了,老天对你是公平的,知道你受了委屈。
这你就说错了,那家人真没有让我受委屈,当初就是看中他们一家人和和睦睦、恩恩爱爱。
外公就像被点了穴一样,突然间什么都不说了,也不再长吁短叹。此后一直到准备出发,外公都没说话。
鉴于外婆不能长时间行走,我妈给外婆请了一副滑竿,两根大楠竹中间绑一把椅子。抬滑竿的人是舅舅找来的,算是两人共同处理了这桩家事。
我们和外婆先出发。外公居然没有起身相送,他坐在客厅深处,眼睛盯着某个地方,可以肯定的是,他没看外婆,也没看我妈,他似乎不想送别任何人。我摇摇手,大声喊着:外公再见!他看了我一眼,没任何表情。
我和我妈走在滑竿两边,外婆的左右。我问我妈:外公在生气吗?他生谁的气?你,还是外婆?
外婆在滑竿上居高临下地说:别理他,他就是这么个人,全世界都欠着他。过了一会儿又说:再也不用看那张脸了。
谁都不说话,只有滑竿在有节奏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走了一截,两个抬滑竿的人不停地擦汗,抱怨天气热,路难走,外婆被颠得龇牙咧嘴。我妈拿出钱包,给他们一人塞了一张钞票。路突然变得好走起来,外婆也不觉得颠了,抬滑竿的人话也多了起来:大妹子到底是在外面工作的人,明事理、大方,要是在本地,嫁出去的姑娘谁还来养娘家人的老?绝对没有这个道理。另一个说:父母子女,哪儿来什么道理不道理,人家姑娘愿意,也有实力。
看着他们替自己说话,我妈微笑不语。
孩子爸爸那边还有老人吗?
我妈说有。那个人哎呀了一声:那边也指望儿子养老吧?两边都要养老,不容易啊。
这事又不能选,不能容易就做,不容易就不做。
两个抬滑竿的人又是一阵惊呼,连声夸赞,我妈被夸得不好意思起来。外婆说:你看,这都是我替你挣来的荣誉呢。众人一阵大笑。
到了目的地,两个抬滑竿的人走了,留下我们几个在路边等长途汽车。外婆对我说:看你瘦的!等到家了,外婆给你做好吃的。
才不要,我好不容易才减成这样。
现在的人真是可怜,生怕自己过得太舒服。
谁都没你这一生过得舒服。我妈突然插话进来,小时候,暑假帮家里干农活,每次我们一身臭汗从地里回来,见你躺在床上看书,我就恨不得夺过来给你烧了。
反正又不能去帮你们,干躺着也是躺,边看书边躺也是躺。
你也不想想我们会是什么心情。我在水田里泡了一天,腰快累断了,腿上爬满了蚂蟥,脸上胳膊上晒得起泡,回家一看,你躺在床上凉幽幽地看书!
做饭、洗衣、喂猪,不都是我做的吗?
人家像爸爸一样下田的女人,回到家也做了这些事。
我第一次发现这对母女间似乎有点陈年的怨气。
一个人过来问路,问的刚好是我们正在等的汽车。有了新人加入,大家都不再说话了。
上了车,我妈闭着眼睛打瞌睡,我则一眼一眼地偷瞄外婆,她完全被窗外的风景迷住了,大概她从没坐过这种汽车。她是真正足不出户的人,床上有一个深深的人形凹坑,那是她一天一天躺出来的。
下车后回家,还需步行十多分钟。我妈有点焦虑:你不能走路,这怎么办呢?这里可叫不到滑竿。
稍微走几步,不要紧的。
后来她们决定,走一段歇一会儿,既照顾了外婆的病情,也便于外婆浏览三湾镇。
路过镇医院的时候,外婆不住地回头看。我妈说:这个医院只能看些头疼肚子疼的病,看不好你的病,你的病要去大医院。
我哪个医院都不去,人总是要死的,不得病怎么死呢?外婆不再朝那个医院看。
路过一条绿化带,我妈提议坐下来歇会儿。外婆的表现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本来以为会看到一个行动不便、喘气如牛、奄奄一息的老太婆,结果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她丝毫没有表现出长途旅行后的疲累,反而是睁大眼睛好奇地瞅个不停。趁这个机会,我向外婆提出一个在心中盘旋了许久的问题。
外婆,外公是不是不高兴你来三湾镇?
这个计划就是他提出来的。
也许他觉得自尊心受损,身为男人,却无法养活自己的老婆,最后两人都要投奔别人。
哈哈哈,他永远不会有你这样的想法,而且他还有优先选择权。你舅舅家是楼房,房子大,住得宽敞,所以他选了你舅舅家。
我倒觉得外公的选择不一定是为了自己能住得宽敞。就拿此刻的情景来说,外婆跟我共用一间卧室,我的床摆在朝北的墙边,外婆的床摆在朝南的墙边,如果来的不是外婆,而是外公,这么安排就不太妥了。
我和外婆躺在各自的小床上聊天。
我小时候很怕外公,直到现在,看到他还是有点发怵。我觉得他对你也不够温柔,你当年为什么会嫁给他这样的人?
他年轻时不是这样的。
那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应该是我把他变成这样的吧,除了我,还有谁呢?赖不上别人呀。
你指的是你的病吗?
不知道,算是原因之一吧。
可以让我看看你的病到底是什么样的吗?我终于斗胆问出了这句话。当我在网上查到关于子宫脱垂的症状时,吓得目瞪口呆,这让我越发对外婆的病症产生了深切的同情和好奇。
不行!外婆果断拒绝了我,你真是什么都敢说,人身上有些地方看不得的,看了眼睛会出问题的。
不管怎么说,我为我们家分到外婆感到高兴。外婆比外公有趣多了,住进来没几天,我们家就时常响起出其不意的笑声。
有一天,我们正围着电视机看花样滑冰大赛,她突然烦躁起来:怎么还不摔啊?我就想看他们摔屁股蹲儿,不摔不好看。
笑过之余,我马上意识到,还是要跟这种人稍稍拉开点距离,不能被她不知不觉同化了。毕竟我只是回来休整,过不了多久,还是要回到那个世界去的。
她很快就注意到了我的变化,开始挽救自己的形象。
别小看这个屁股蹲儿,当中才见人品呢。女的摔了,有的男的会去把她扶起来,还亲她、安慰她,有的男的直接就黑了脸。
这种聪明劲,真不像出自一个长期躺在家里的农村老太之口,它一下子就把我重新拉回外婆的“聊友”状态。
她不光迅速赢得了我这个“聊友”的心,更是光速征服了我爸。到家第一天,她打听好我爸的下班时间后,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再泡好一壶细茶等着。当我爸进门,她还没发出声音,两只胳膊先伸了过去:我的儿啊!辛苦你啦,看到你把她们娘儿俩养得这么好,我就知道我的儿孙都是有福气的人。我以为她要像对我那样,把我爸抱在怀里,结果她只是非常自然非常热情地用两只手摇动我爸的左手,那样子,既像是感激,又像是隆重的见面礼。不得不说,外婆比外公好相处多了。
当天晚上,她就进了厨房,我们家的餐桌,从此有了很明显的外婆味道。她最大的特点是不浪费,连削下来的萝卜皮都不会丢掉。她会把萝卜皮洗净,用调味汁腌好,腌出来的萝卜皮酸甜爽脆,十分可口。这个小招数迅速征服了我爸的胃,导致我爸开始埋怨我妈:你怎么就没学会这一手?
气氛越来越好,我说话也更加直言不讳:外婆,我知道为什么你在家正眼都不看外公,在这里却能迅速跟我们大家打得火热。人只有在家以外的地方,生存欲才会被激发出来。
她一脸困惑地看着我:“生存鱼”是什么鱼?
我忍住笑:你肯定早就不爱我外公了,真正相爱的人,是不会接受现在这种分居状态的。
不分居,连活都活不下来,还谈什么爱。
她也撩我,叫我小名:妞妞啊,将来找男朋友,要注意两点。第一,个子要大,太矮小的男人不行;第二,鼻子要生得好,有管好鼻子,才有一身正气。
你说的这两点,有一种说法,其实是一个人性能力强弱的象征。
啪的一声,她打了自己一个耳光。你这个老黄混!怎么敢跟妞妞讲这些!
有什么不能讲的?我也是有过那种经历的人。
她赶紧扑上来捂住我的嘴,小声问:你妈知道不?我摇头。她似乎松了一口气:什么人?你们还在来往吗?
当然没有了,他个子不够大,鼻子也不够好。
谁提的分手?
他提的。
这种王八蛋,越早滚蛋越好。我家妞妞一看就是有出息的人,不能便宜了这种无情无义的小人。
我吗?会有出息吗?
我看相还是有一套的,你就放心好了。
明知她只是信口开河,我竟深感安慰,而且莫名有了信心。
有时候,我妈从麻将馆回家,洗过澡,也会加入进来。我们三代女人东倒西歪地躺在两张床上,天南海北地瞎聊。正聊得起劲,我爸一身煤渣地从外面进来,这让我万分内疚。唯一的男人在地底下辛苦工作,我们却在这里嘴上无德地恣意狂喷。我恨不得立即冲出门去找点事干,但我妈说:这你就不懂了,他其实是幸福的,因为他有成就感,他养活了三个女人。
外婆对我眨眨眼睛:看到没有?将来要嫁,就嫁这种男人,愿意养你,还养你的父母。
这么说的话,外婆你最幸福,因为外公养了你一辈子。
他是拿我没办法,不养不行。
这么说,你从精神上操控了外公?
我妈很不喜欢我动不动就聊起外公外婆的生活,每到这时,她就把话题引到我身上:不要探听别人的私事,多操心你自己,工作的问题到底怎么打算的?三湾镇可没有你的位子。
哎呀我会走的,知道你不想我在家啃老,也没指望啃你的老。
我倒是愿意让你啃呢,可惜我身上没有可啃的东西。
外婆赶紧过来声援我:她才不会啃你的老呢,别看她现在这样,她将来是要做老板的。
我心里一惊,一直以来暗藏心中的一个计划竟被外婆一口说中,难道她懂读心术?我可什么都没流露过。
我妈一听,呵呵直笑:好啊,妞妞老板,我的晚年可就指望你了。
没问题,但目前你还得养我几天。
别怕,妞妞!大妞不养你,我这个老妞养你。
你拿什么养我?你这没钱的老妞。
你怎么知道我没钱?钱正在来的路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