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曾当过十年多的老师。这期间,除去正常的学校教学活动以外,最触动心弦、最使人难忘的,莫过于我和其他三个老师被派到井陉矿区“接受再教育”的一次特殊经历了。
(02)
我们是1969年10月初到达井陉矿务局报到的,被分配到二矿五一作业班。“接受再教育”的第一课是讲矿史。
第二天,师傅带领我们下井参观。
我们每个人都穿上工作服,围上白围巾,后背下边挂一个电池盒子,矿灯固定在矿工帽上。
走进黑洞洞的下井钢罐,一股从未有过的新鲜感充满全身,很快新鲜感又转为了担心。
一声铃声响过,钢罐猛地向下坠去......
“妈呀!”两个女老师几乎是同时发出尖叫声。
我们学着其他矿工,用双手紧紧抓住钢罐边上的铁栏杆;谁也不敢说话,每个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上。
大约过了2-3分钟吧,钢罐到达底部,人们全部出来。映入眼帘的是道边的铁轨,奔跑的矿车,杂乱的电线,一根根圆木头......简直让人晕头转向......
我们向深远处走去,时不时地脚下滑一下,头上碰一次。走过长长的一段路,带队师傅打开一扇通风门,电灯一下没有了,只有每个人头上的矿灯一闪一闪的;又走过一段坡路,终于来到了被称为“掌子面”的工地。
在一阵阵运输带的轰鸣声中,我们断断续续听到师傅的讲解才知道:刚刚放了一次炮。看吧,硝烟中,立柱的立柱,挂梁的挂梁,运木头的运木头……一切都在超紧张的拼命般的奔忙着......
眼前这场面,真让我们害怕的透不过气来......
参观完上井后,我们一个个狼狈不堪:黑衣、黑裤、黑脸、黑帽……只有露出的牙齿是白色,只有双眼的转动证明还是个“活物”!洗完澡,换完衣,回到宿舍,还在互相笑话呢!
我们就这样上完了“接受再教育”的第二课。
(03)
“你们能来到这里,下到井下,就很不容易!......过去,人们来参观一会儿就不错了!你们能来住下了,干一个月,不简单!......”
第一天正式上班,班长的几句话,让我们立刻感到了产业工人的博大胸怀,犹如一股暖流传遍全身......
说实在话,班长对我们很关心,师傅们对我们很照顾,没有一点儿居高临下,教育你、改造你的言行。开始,只让我们只干一些小活儿,轻活儿,辅助活儿;后来,慢慢地才让让我们跟着师傅去往“煤溜子”上铲煤,运木头……我们在煤矿产业工人博大胸怀的关照中,学习锻炼着......
(04)
我发现了一件见怪不怪的事儿:两个女老师的到来,已经引起原来纯一色男矿工的注意。是的,她们的走路,她们的说话,她们的姿态,她们的声音……就连她们的铲煤动作,都时时透出一种引人入胜的魔力呢!
有一天,中间吃饭的时间到了。
“老师们唱个歌儿吧!”有个姓李的师傅提议。
众人立刻鼓掌支持。
我们带队的把头转向音乐老师。
“唱就唱!”本来就是自己的特长,此时既然有工人阶级要求,当然不能怠慢。女音乐老师毫不推辞地接连唱了《北京的金山上》和《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
“时间到了,干活儿吧!”班长的话很有威力。
很快,工具声,机器声,喊话声......淹没了一切......
从此,两个女老师唱歌,便成为表现我们同煤矿工人师傅“打成一片”的一个节目固定了下来......
(05)
没有几天,两个女老师,先后请假3、4天。
又没过两天,带队的马老师感冒,发烧,只能休息......
这下,我真成“光杆司令”了!
不过,倒也自在,按时下井,努力干活儿,吃饱睡足,自觉身体倍儿棒!只是,我的胃口不好,在井下通风煤尘弄得反酸不能吃饭,只好硬饿8、9个小时,上井后到职工食堂,买一个好菜,再买8两烙饼或花卷,打上一暖瓶水喝,吃足喝饱,回去睡觉......这一晃,半个月过去了。
(06)
记得4个人一块儿来下井的那天,带队的当众宣布一个决定:干5天,学习休息两天。
瞧吧!这回我们重返井下,立即给“掌子面”抖擞了精神,尤其是班上那几个年轻力壮的师傅,对两个女老师很是照顾。你看那个李师傅,更是女老师走到那儿,他跟到哪儿,耐心地讲,怎么铲煤更省劲儿……
那几天,一切都那么很顺利,连带班长都忍不住说了句:“男女搭配,干活儿不累!”一句话,逗得大伙儿都笑了。
要知道,那时候,说话是必须要注意的,说不定,什么时候,有谁就会给你扣上个“反动”的帽子!不过,当下,在煤矿工人当中,丝毫不用那些担心,因为已经很熟悉,感觉象一家人了......
(07)
谁能料到,一次事故正向我们暗自奔来......
在此之前,我们已经懂得,这个矿区,属于回采,压力很大,就怕冒顶;还不止一次地亲眼看到,一茬炮刚放完,师傅们就不要命地冲向前协同“作战”......
这些天来,见多了,也就感到习惯了。
......
现在你听!班长又大喊一声“快!——”
所有师傅立刻冲上前去,冒着哗啦哗啦不断下落的煤矸石和煤块,在低的只能弯腰干活儿的地方,按照规矩,刨开煤堆,选料、立柱、架梁、支棚......
“不好!要冒顶......所有人快撤!快!快!......”紧张中,忽听带班长大声地吼着。
“快!让开!先让老师们走!”矿工师傅们七嘴八舌地说。
我们4个是连滚带爬地被不知道姓名的师傅们拖到了大巷道里的。
我们每个人的那颗心,都砰砰得跳个不停......
非常庆幸的是,那天没有发生人身事故。
那一天,上井很晚——这是规矩:每班必须干完规定的任务,才能下班。
一路上,谁也没说话,回到宿舍,也懒得说话。
大概,我们每个人还在为那场惊心动魄的“战斗场面”而惴惴不安吧!
(08)
终于到了中间一天学习一天休息的日子。
休息那天,除带队老师,我们3个人都去照相馆照了一张煤矿工人的像,留作纪念。
(09)
在井下干活儿时间长了,和师傅们越来越熟悉了,说话就随便了。
一次,边往“溜子”里铲煤,边问老乡李师傅:
“有媳妇了吗?”
“那儿有啊!谁愿意嫁给咱这个下煤窑的?”
......
他这样说着,我竟不知如何回答他了;停顿了一会儿,连忙拍拍他的胳膊说:
“别着急。正在道儿上走着呢,快碰上了!”
我的话,不只是想安慰安慰他,也是自我安慰——我那时也没有对象啊!
过了几天,我去跟李师傅搬运木头。
只见他两个胳肢窝各夹一根粗木头,低头、猫腰、快步运到目的地。而我挑了一根细的,双手抱着,不是摔倒,就是碰头,半天才弄回来。李师傅见了,忙说:“你扛在肩上,脚底下一定要站稳,一定要猫腰!试试!。”我照着试了两次,果然感觉好多了。
“你才干了几天。俺们来这儿干了多少年了!”我知道,他是想说明井下矿工很辛苦,也是在鼓励我这个新兵。
冷不防,他把嘴贴在我的耳旁,大声说:
“我要是有了媳妇,就天天把她供起来,晚上抱着她睡觉......”
我分明感觉到,他胸中的那颗渴望的心在咚咚咚的跳动......
......
(10)
光阴似箭。
一个月的时间很快就到了。
就是离开五一作业班了。
为不影响生产,不影响矿工师傅的情绪,我们只有带队老师个别跟班长道了声别,又到矿务局处理清有关材料,便轻轻地离开了住地。
坐在车上,思绪依然沉浸在煤矿井下......
......
此后,在匆匆而过的岁月里,在几十年的生活工作中,我时不时地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曾与煤矿工人朝夕相处在几百米井下劳动的情景……他们日日夜夜献力献心献血汗,普通而平凡;他们以极艰苦、超强度的劳动,把煤炭源源不断开采出来,运到地上的四面八方,去照亮、温暖着广袤世界所需要的每一寸土地;他们有老婆孩子、兄弟姐妹,有情有爱;可他们更具有的是:团结友爱的品格,钢铁一般的意志,勇于牺牲的精神……他们是社会的脊梁,井下的“无名英雄”,值得我们由衷地热爱和崇敬,向他们敬献上一枚枚镌刻在心中的“奖章”!
是的,面对他们以自己的行动对“劳动”、“生活”的注释,我们除了崇敬、自愧和奋起学习外,还能做什么呢?
我,永远忘不了这次“接受再教育”的特殊经历。
2018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