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广西)旅云
当你打开西江水系图,你会惊奇地发现,西江的干支流组合多么像一棵苍劲虬曲的大树。是的,如果你站在珠江入海口西望,这就是一棵在岭南大地上生活了千千万万个春秋的大树,我的家乡就在这棵树上的某个地方。从珠江入海口一直向西,沿着珠江水系的主干流——西江,慢慢向上游而去,从广东到广西,从梧州到柳州,来到九曲回肠的柳江,已经有到家的感觉啦,就算闭着眼睛,我也能溯江而上找到我的家乡——柳城。
柳城境内的融江不长,才七十公里。如果从空中俯视,她只是千里柳江的一个很短的河段,画在地图上最多就像一个美丽的破折号,更不用说在众水啸啸的西江,她渺小得都没有被标注名字的权利,但没有人可以否认,她是众水中不可或缺的一员。别人可以不知道她,但所有的柳城人都会把她放在心底最深处,因为她是柳城人的母亲河。她不舍昼夜,奔流不息,坚韧执着地滋润万物,风起潮涌地涵养文明与繁华。
“江月何年初照人?江畔何人初见月?”
沿着河堤散步,看江水蜿蜒而来,潇洒流去,我总是禁不住想起张若虚的诗句。哪里是宇宙之始,哪里是人类之初,似乎每一条河流都带着这种令人穷追不舍的神秘使命。所以,当年徐霞客在没有汽车飞机的条件下也能走遍大半个中国,就是因为这样的动力吧?所以,毫不起眼的融江才得以与众多名山大川同时出现在《徐霞客游记》里。徐霞客在漫游龙城的三十五天中,曾经乘船北上融县又返回柳州郡,两次经过柳城融江。
平凡的融江太需要知道自己在别人眼里是什么样的风景了。请允许我在这里摘录一段徐霞客的描述:“柳城之柳江,滩既平流,涯多森石,危峦倒岫,时与土山相为出没,此界于阳朔、洛容之间,而为江行之中者也。”在徐霞客眼中,融江为中等水平,这个评价已经很高了,想想看,祖国名山大川有多少。如果你认为徐霞客只是单纯的游山玩水,那就错了,他对许多河流的水源进行了探索。他在云贵高原考察的时候,还不忘寻找柳江的源头:“见有条小溪从西北流向东南(甲捞河),水流在此地重新出现,甲捞河源头则是里腊九十九潭。因此,这里就是柳江、龙江的源头和上游了。”
里腊九十九口潭,像九十九个神秘的大鼓,敲响了柳江千里乐章的第一个音符。1997年,柳州日报开辟“柳江来去千里行”专栏,记者历时三月,行程八千里,从九十九潭开始,沿着河流做了一次长途旅行。我曾无数次从他们的文字中想象那九十九口潭,想象水在土壤中沉积过滤,流经幽暗的岩石裂缝,在地下慢慢汇集,然后从地势低斜的某个地方涌流出来,成为清洌的溪涧。溪水潺潺,一路聚溪成河、聚河成江,从贵州独山到广西三江,自北向南流经融安、融水、柳城、柳州,在象州县石龙镇与红水河汇合进入西江干流,然后自西向东穿过广西腹地奔向广东,以珠江之名在磨刀门投入波澜壮阔的南海。从九十九潭至石龙镇这条河流,就叫柳江,她是西江第二大支流。
柳城的融江处于柳江中游,水势平缓,土地肥沃。千百年来,人们凭着自己的勤劳和智慧,在这片丰饶的土地上开创甘蔗节节高的生活天地,使柳城县成为国家糖料蔗基地县,拥有全国县份中唯一一个甘蔗新品种研发基地,全国每四勺白糖就有一勺来自柳城培育的甘蔗品种。人们珍惜每一个风调雨顺的春天,同样热爱每一个五谷丰登的秋天,春蚕吐丝、橘绿橙黄、稻花飘香……这些农业生产的美好景象,是这片土地上的旺盛生命和美丽灵魂。
古往今来,人类逐水而居是有道理的,因为水是生命之源、生活之需。一千多年前,人们在融江河畔以水揉土烧而为陶,现在人们拦河筑坝蓄水发电;随着更多文明新形态的出现,也许在一千年以后,现在的沿河城镇、水电站、糖厂、大桥,甚至寸寸河堤,也将与南丹土城、凤山古城墙、宋窑遗址、十五坡烽火台等遗址一样,徒留一个远去的背影,成为柳城文明的见证。
所以,河流也是一部流动的文明史。人类生活的痕迹是这部历史的文字,渡口是这些文字的标点符号。“君看渡口淘沙处,渡却人间多少人!”多少故事在这里开始,又在这里终结。
我的村庄与龙头渡隔江相望。我的祖父是从上游而来的苗族人,原姓滚,年少时家族因部族之争败落,他带着垂危的父母和幼弟幼妹仓皇而逃,乘着竹排漂流而下,来到现在的村庄。我查阅了滚姓的来源,这个姓氏比较少见,南方主要分布在贵州黎平和广西三江、融水等地。祖父从上游而来,往上游寻根准没错,但他一生都没有重回故地。站在岁月这头,我曾经尝试着体会祖父凝望河水时的心情,是无法释怀的伤痛,还是另择他乡的安定?江风拂面,流水无语,回答我的只有渡船的鸣笛。
其实冥冥中祖父选择落脚的这个村庄,大部分人口都是沿着河流迁徙而来的外地人,其中又以广东等下游地区来的客家人居多,他们有的讲粤语,有的讲客家话,有的讲闽南语。在那个动荡不安的年代,人们为了躲避战祸,更好地生存,或顺流而下,或逆流而上,发现这里社会安定、土地肥沃、水源充足,不失为一方桃源,便停船上岸,与当地人共建村庄,和睦相处,互通婚姻,繁衍生息。这种自然而然的水乳交融,让人们拥有了共同的家园,淡化了乡愁。
从龙头渡乘船向上是融水和睦渡,向下是洛崖渡、大埔渡。小时候随父母乘船去卖农货,我有幸到过这些渡口。印象中这些渡口小镇都是繁华古埠,圩日一到,河边船桅如林,码头很高,从水边往上看,青石台阶被岁月打磨得光滑黑亮,像数不尽的琴键,被湿漉漉、急匆匆的脚步演奏出生活的交响乐。码头顶端就是街市口,街道两旁摆满各种新鲜果蔬,水灵灵的,最招家庭主妇们的喜爱。当然,大棕的货物,比如大米、黄糖、花生油、黑皮蔗、烟叶等,还是在圩棚和商铺进行交易。街市里人声鼎沸,充斥着各种方言,在百姓话、官话、壮话的包围中,粤语显得很特别,讲粤语的多半是大老板。当时我还不太明白老一辈人口中“无东不成市”的含义,后来才明白这个“东”就是粤东、广东的“东”。民国二十九年《柳城县志》也证实了这一点:“近八十年县属各大市场及柳江沿岸,多为广东来的客家人聚居,经济权亦渐为该族所操。”在柳城县凤山古镇的粤东会馆遗址曾有一副门联:“南北天同极,东西粤一家。”乃当地名儒谢三聘所书,充分表明当时人们对粤商的容纳与认可。
有人把西江比喻成一条天然纽带,连接着两广人的血脉,我觉得西江也像一根天然杠杆,平衡着两广人的发展。“无东不成市”说明广东经济已经打破杠杆的平衡,先富起来的广东人沿着西江逆流而上,只要有生意可做,到处都有广东人的足迹。广东人的到来,不仅带来了商业文明,也带来了先进的观念和文化,这在很大程度上开化了广西。以前的“无东不成市”是如此,现在的泛珠江三角洲经济区、西江经济带、大柳州经济圈也是如此,都是利用水系的天然杠杆调节着上下游经济的发展和文化的进步,还有民族的融合。
写到这里,我觉得身边这条融江河已经不是一条地理意义的河流。绿波澹澹,文明灼灼。当她在群山间流淌,当她千里浩荡奔向海洋,她的坚定,苍翠了广袤的大地;她的精神,润泽了两岸的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