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拾音人
杨斌旺
夜读成国的旧文,指尖划过那些已然泛黄的字句,竟似触着了浙西山水温润的肌肤,耳畔也恍惚响起乌溪江的水声,与那清泠泠的《绣花鞋》的调子,缠绕着,一路迤逦进梦里来。窗外的月色,正静静地铺了一地银霜,倒教我想起文中那一轮“高高悬挂的金黄圆月”来——那轮照过朝书村土墙楼的月,此刻仿佛也照着我,照着一份因文字而重新温热的、关于泥土与歌声的记忆。
成国的文章,是好的。这好,不在于辞藻的雕砌,而在于气息的醇正。它像极了我们浙西人家自酿的米酒,初入口是山泉般的清冽,继而便有稻禾的甘甜与岁月的暖意在喉间化开,余韵悠长。他写的是民歌《绣花鞋》的前世今生,笔触却如一位沉稳的绣娘,一针一线,不急不徐。那针脚,便是一个个确凿的人名、地名、年月;那彩线,便是一段段鲜活的采风、改编、演出的往事。读着读着,那原本模糊的“民歌传承”,竟在他细密的叙述里,显出了清晰可触的肌理与温度。我于是看见,那并非一个抽象的概念飞升,而是一双具体的、沾着山间泥泞的脚,如何从崎岖的小径,一步一步,颤巍巍地,终于踏上了那灯火辉煌的广阔舞台。
这便让我格外念想起那位最初的“拾音人”,余渭泉先生来了。五八年的深秋,他翻山越岭十余里,攀上朝书村时,已是掌灯。那一刻,他推开农家小院的柴扉,看见的该是怎样一幅图景呢?文中只寥寥数语:“一轮金黄的圆月,正高悬在土墙楼的上空,月映土楼,楼衬明月……”可我总愿意多想一些。我想那月光该是水银似的,泻在青石阶上,凉浸浸的;晚风穿过廊下,带着新收的稻禾与泥土的腥气。两位青年就在这月光与土墙的围抱里,咿咿呀呀地唱将起来。那一刻,余先生心头该是怎样的一震?那曲调,或许粗糙,或许随性,却像一颗深埋土中的璞玉,在月华的洗练下,骤然向他露出了温润的光泽。他连忙掏出笔记本,就着或许并不明亮的灯火,将那些口耳相传了千百年的音符与词句,一一“绣”在了纸上。这一“绣”,便绣住了一段即将飘散的魂魄,绣出了一条通往未来的、最初的线头。
这线头,后来经过刘一光先生词句的织补,经过张云舞局长理念的牵引,经过省城艺术家们音律的润色,渐渐成了一匹光华粲然的锦缎。然而,我总觉得,那锦缎最动人处的底色,依然是朝书村那夜的月光,与月光下两个青年毫无矫饰的歌声。成国深谙此理,故而他的笔,总不忘回到那最初的山水之间。他写离别村庄时所见:“一条清澈的小溪正从土墙楼群前‘丁咚丁咚’由西向东蜿蜒而去……男女老少的欢歌笑语,和着飒飒秋风穿过竹林发出的那轻柔的声音,扑面而来。”这哪里是闲笔?这分明是点染那民歌魂魄所依存的、活生生的“水土”。歌声从这水土里长出,带着竹林的清气、秋风的飒爽、溪流的活泼,与劳作的欢欣。离开了这水土,旋律便成了无根的浮萍;铭记了这水土,创新才有了不致迷失的罗盘。
于是,数十年后,当舞蹈《山里妹子正十八》在央视的元宵晚会上,以“典型的浙西土墙楼”和“一轮高高悬挂的金色圆月”为背景亮相时,我仿佛看见了一个奇妙的轮回。那舞台上的光影,何尝不是对当年采风者眼中景象的一次深情回眸?那经过改编升华的曲调身姿,其内核里跃动着的,不仍是乌溪江畔那个月夜里最初的生命脉搏?成国用他的文章,为我们清晰地勾勒出了这条伏脉千里的文化溪流。他让我们明白,真正的传承,并非将一件旧物原封不动地供在橱窗里,而是如他文中那智慧的“四季歌”写法一般,让古老的根须,不断抽出属于新时代的、鲜活的枝叶与花朵。那“山里妹子”,正是在这样的接力中,褪去了最初的羞涩与“浅浮”,洗练出反封建的锋芒,最终焕发出改革开放年代里那般明媚自信的春光。
夜更深了,月色愈发澄澈。我合上眼,那文章里的字句,便化作了生动的影像:我看见余渭泉先生跋涉的背影,看见刘一光先生斟酌词句时的灯光,看见排练厅里姑娘们汗湿的红衣,最终,看见千万台电视机前,故乡人那难以言表的、闪着泪光的自豪笑脸。成国的笔,记录下的岂止是一首歌、一支舞的变迁?他记录的,是一方水土如何将它的呼吸与心跳,借凡人之手,淬炼成不朽的艺术;是一群沉默的乡民,如何将他们的悲欢与梦想,汇入一个民族宏大的和声。他做的,是同样“拾音”的工作,只是他拾取的,是那一段即将被时光尘埃掩盖的、珍贵的传承史本身。
文末,他谦逊地说文章“还是粗糙的”,盼人帮助完善。这心意我懂得,那是希望这文化的薪火,能传递得更久远、更明亮。此刻,我只想隔着岁月,对这位老校友道一声感谢。感谢他用这般细腻而朴实的笔,为我们,为乌溪江,为一切在时光中可能被遗忘的、美的声音,做了一位忠实的、月下的拾音人。那轮照过古今的金黄圆月,也将永远照耀着这样的心灵,使他们记录下的每一个音符,都在历史的苍穹里,清澈地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