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
—— 闵人杰 作品展 ——
作家简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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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人杰 浙江湖州人,资深媒体人,2017年度湖州市“最美公务员”,湖州市作协会员、吴兴区作协理事。小说、诗歌等作品散见于《浙江日报》《凤凰读书》等刊物,出版作品集《静听松风寒》《湖州有意思》等。
再见,五爷
我的父亲是名工人。他性格急躁,能动手的时候往往先动手、再讲道理。同时他又嗜烟、酒如命,一天一包烟,而酒,一天两顿,一顿半斤,自我记事以来雷打不动。
父亲小时候,阿姆响应国家号召做光荣妈妈,先后生了兄弟五个,父亲是第五个,排行老五。据说老大很喜欢读书,在学习方面很有天赋,后来做了会计师。老二在商业系统一做几十年混得风生水起,老三、老四赶上上山下乡,用他们两个下放的代价换取了老五进工厂。
那时候进工厂可是不得了的美差,当一名产业工人在那个时候可不是每个人都能轮到。但这是力气活,不仅要懂技术,更要卖苦力,一天下来哪怕像父亲那样的年轻小伙也累得够呛。从那时起,十七岁初中毕业的父亲就开始在厂里上班了,一上就是四十三年。老三作为老三届的学生,学习能力很强,凭着自己的一股闯劲回城里当上了师专的老师,又去了宣传、文化部门。下放归来的老四顶了爷爷的职去了邮政局。反倒是父亲,当年人人争抢的美差并未享受到社会变革的福利,依旧还在厂里起早贪黑。他们的厂子在城里是很大的,小时候我去过,机器的轰鸣声可以一直撕扯你的耳膜,那声音对于小时的我来说,恐怖如斯,我想像不到还有人竟能在这样大的轰鸣声下工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连讲话都是扯着嗓子喊。作为液压机制造企业,那时候没有自动化厂房,还不是设计研发、制造安装和服务一体的专业制造型企业,许多工序主要还是通过技术工人手把手完成,干得多,危险系数大却收入不丰。
正因如此,小时的我,对来之不易的金钱非常节俭。每周两块五的早饭钱我藏得好好的,用手帕包了一层又一层,每天早上又常常为了到底吃五角钱的小馄饨还是三角钱的烧饼犹豫不已。那个年纪的男孩都喜欢变形金刚,班里有个同学拿着从上海大商场买的一百多块的变形金刚,让我们羡慕不已,我也挺羡慕,但是甚至不敢伸手跟同学借来看看,我怕摔坏了赔不起。我也不敢回家跟父亲要,80年代初一百多块什么概念?我自己用纸板、钉子、木头做了一个简易变形金刚,用水彩笔画上人样,天天在家玩得不亦乐乎。父亲看到对我说“阿爸带你去买变形金刚吧。”我很诧异,父亲哪有钱买这东西,平时买个菜都要算到分。原来他带我去的是朝阳巷,买了几个一块钱的小变形金刚,这个巷子里有一家店在当时的湖城孩子中很有名,有很多应该就是现在我们所说的大牌IP仿冒品玩具。无论是设计还是模样都那么不靠谱,虽然我玩得很开心,但是不敢拿到学校去,怕玩正版的,笑话我这个是盗版。父亲却在一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说:“学校是学习的地方,你不拿玩具去是对的。”
小学的我,暑假白天都寄住在后机坊弄奶奶家,父亲中午来吃饭,晚上又把我接回。这其中我突的发现一个获得零花钱的好途径。帮父亲买酒时,小店店主告诉我空啤酒瓶是可以换5角钱的。转天我就把他前一天喝空的酒瓶子都换了,得了2元钱,买了当时1元1包的膨化食品,我觉得这味道格外香甜。连着换了两天,父亲也不说什么,就是让奶奶把空酒瓶子装在篮子里吊到了房梁上,以前的老屋堂屋房梁上总挂着几个钩子。不过这难不倒我,搬来梯子就可以够到。再后来,父亲每天吃光的啤酒瓶当天就去退掉,直到这时候他还没发飙,现在想想脾气的确是收敛了。不过当时的我有点得寸进尺,当我把手伸向没喝过的啤酒,把他们一瓶瓶打开倒掉,然后退空瓶,免不了挨了一顿打。当时我并不服气,父亲却说,要钱可以,但是你方法不对,不能建立在损害别人的立场上,你可以帮助我们干活。比如洗一只碗1角钱,拖一次地5角钱,当然打碎一只碗赔1元。从那时开始,教会了我通过劳动换取零花钱。
在厂里父亲很有名,其一在于他是非常专业的钳工,几十年工作经验使得他一摸机器,就知道问题在哪。其二在于父亲年轻时很猛,打架不会输。有工友私下告诉我,有一次还直接把螺丝打穿别人的人中,打得人家看见父亲,就远远跑开,人人当面都会称呼一声“五爷”。不知道那工友是不是为了渲染“五爷”厉害而故意这么说,还是确有其事,已无法考证,但打那时开始,我也会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叫他“五爷”。每每听到,嘴巴开心身体就要吃苦,“五爷”没有打人不打脸的规矩,他见到什么就拿什么打,曾经一个巴掌打得我眼冒金星,脸上五条指印,肿了好几天。高考前几天,我坐着看电视,因为不去复习看书,一个装满热水的热水瓶就丢过来,差点让我“横尸当场”。“严刑酷法”让我变的很坚韧,我从来不会认输。遇到“五爷”“开大”我也从被动站着挨打到学会了躲闪,我记得孔子说过“小棰则待过,大杖则逃走”,每次我感觉要出人命的“致命攻击”我都能躲过去,不致命的皮带抽几下也不成问题。
“五爷”对我学习特别关心,因他本身学历有限,他的关心并不是教导学习,而是固执地认为你看书做题了就是大大的好,而做一些与学习无关的事,就得上家法,每次挨打几乎都是跟学习有关。放了学走回家晚到了些,劈头盖脸一顿骂,周末看电视不做题,又是一顿骂。记忆最深的一次,考试前我捧着《施公案》正看得起劲,他一上来就把书抢走了,三下两下撕成废纸,一边气急败坏的说,我只读了初中,吃了没文化的亏,天天卖力气,现在你这么好的学习条件为什么不好好学习?明天考试了今天还在看这些没用的书?那个时候的孩子,总也听不进这样的话语,但是如果时光能倒流,我到真希望可以再多读读书。四年级时我生了一场病,住院了两周,那年的期末考都没有考好,只得了70多,小学时哪个孩子不都是90多分,于是那天“五爷”罚我没有饭吃,让好好反省。我在房间门口的门槛上跪了一下午,大病初愈的我整个人昏厥了。那次以后我就拼命告诫自己,一定要好好读书,不让这样的事再发生。但由于个人水准的局限,虽上了重点高中,但越到高中越是偏科厉害,以前在初中能拔得头筹,在湖州中学只能流于中游。“五爷”每次开家长会都说是去吃“柿子”。我说什么叫吃“柿子”?“五爷”说,每次去老师都会说你这要加油,那要努力,我只能说“是是是”。我一辈子没低过头,在老师面前因为你还需要加油、还需要努力,每次都在吃“柿子”。说这些时,破天荒的“五爷”并没发火,坐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一根又一根抽着烟。我站在客厅看着房间里一点红光忽明忽暗。他看我没有离开,慢慢开口道:“你知道吗,人的一生哪会这么容易一帆风顺?我知道你小学里年年都是三好学生,初中老师也很器重你,但是湖州中学里都是湖州各地最优秀的学生,你以前的优势都归零了,又要重新开始努力。况且,“五爷”用手在黑暗里上上下下划了几下,人生就好像这个曲线,走到最高的地方必定会降下来,而你努力了,还能再升上去,没有人能一直站在最高的地方,都是起起落落。你以为掉下来了,其实这个时候你已经在最下面了,正是爬上去的最好机会。说着用手挥了挥,我还能想起那个火星在黑暗里特别明亮。高三文理分班我报了文科。“五爷”听说我不能接他的班做一回技术人员就一脸嫌弃,“嗯否靠技术吃饭,光靠嘴皮子是没前途的。”那时的我应该是这几十年来知识积累最爆炸的时段,我很想告诉他其实文字工作未必比做技术差劲,但我学会了沉默,我知道这也是他这些年的人生经历。
“五爷”为了让我好好学习煞费苦心,和我斗智斗勇。小时候暑假,因他还要上班,怕我出门上街机厅玩,甚至给我留了“阴招”。那天回家“五爷”问我出去玩了?我说没啊,他说防盗门关门的时候我夹了一根草,你看现在都掉地上了,我低头一看还真是。下一次我就特别注意这根草,但还是破功了,我就特纳闷,这草好好地在防盗门上夹着呢。五爷笑着说,你去车库看看你的自行车吧,你出去和回来自行车轮胎的气门芯位置不一样,你不要以为我是初中生就没用。现在想来的确如此,这样的生活智慧只有在生活中慢慢获取。
“五爷”嗜酒如命,明明喝酒误过事,受过伤,他还依然故我。仿佛身体内一条酒虫作祟,不喝两口停不下来。但他喝不起名贵的酒,只喝那些几块钱一瓶的“枪毙烧”。有一次,他把酒泼在桌上,划拉一根火柴,整个桌上的酒都点着了,我惊呆了,但是他说:“嗯看,嗯否好好读书就只能喝这样的劣质酒,抽这样的劣质烟。阿爸是希望你今后出山,否要像我做工人五十多岁了还在爬高爬低。”我见过他抽的烟,红双喜还是红塔山?我就问抽这样的劣质烟酒不如戒了。“五爷”笑得很无奈,他说做我们这行上班都是卖力气卖命,下班不抽点、喝点麻醉自己解解乏,第二天还干的动活?
在八九十年代安全生产意识还不强,厂里偶尔也会有人被砸破头,切掉手什么的,“五爷”也好几次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从近十米的液压机上掉下来过,也砸扁过脚,这些他回家都不会说,但我只要看他走路姿势,就能发现他今天是不是有了工伤。那时奶奶家里供着一尊佛像,天天焚香祷告。奶奶说,我最后悔的就是把阿五送去厂里上班,这几十年来天天担惊受怕就怕发生事故。
虽然好酒,但年轻时的“五爷”却说他从不会醉,小时一脸酒气的“五爷”还带着我骑自行车穿过整个城回家。一次过年在三伯家聚餐,“五爷”自然是必喝酒,正喝得兴起堂妹进来说,她的弹跳球掉了。那时是弹跳球刚流行,小孩子都喜欢玩,价格也不便宜。跟出去看时发现,大门外正好是拆迁地块,周围用围墙高高地围了。弹跳球蹦得太高掉里面去了,而这个围墙起码两人多高。妈妈打圆场说“算了算了否要代,再买一个吧。”“五爷”乘着酒性说别,我去拿,他后退了十几步一个飞纵就攀爬上围墙,一纵身在我们的惊呼声中跳下去捡球。这一幕我记得很清楚,因为他把脚摔折了,为了捡那个弹跳球。喝酒误的事儿还不止这一件,从那以后我就特别恨酒,也恨喝酒。每每看到酒局我就会想起“五爷”倒地时那清脆的咔擦声。
“五爷”说他年轻时悟性很高,虽然脾气差但技术好,久而久之也有领导要介绍他入党,要“保举”他做车间主任,但是主任要经常出差、吃饭见客户,“五爷”每次都拒绝了。他说家里孩子没人做饭,那个年代也没外卖叫餐啥的,一到下班点,他匆匆洗了手就直奔家里买菜、做饭,哪怕是中午,他也要回家来盯着我吃饭。起初我很不理解,他11点半下班,骑自行车到家都要15分钟,15分钟时间他又不吃饭,一边看着我吃一边喝了一大杯白酒,墙上的挂钟他笑称12点的催命钟声敲过就出发上班去了,这是何必?现在我也做了父亲,稍能体会一些他的想法了。
工作后一直听身边许多人说公务员好,看着自己早出晚归的活也想着考个公务员是否会活得轻松点。“五爷”是反对的,他说“做生不如做熟,嗯到处挖坑,否如把一个坑挖深”。当时我没有听“五爷”的,他老了不复当年的凶悍,他的威慑力也渐渐降低,我已经从他吼一声浑身颤抖,到现在他吼一声我吼得更响。2005年之后我开始了解公务员考试的内容,小试牛刀后发现也并没传说中那么难,第一次就考了第四,与进面试只有一步之遥。于是我开始了漫漫考公路,每年都会关注公务员考试和本市事业编考试,通过每一次考试来分析总结,期间也进过六次面试,总结了不少经验。
最受打击的那一次来自十几年前,那个时候副科级领导干部公开选拔面向所有符合要求的市民而非体制内部,我作为符合要求人员也参与其中,一路过关斩将来到了最后,笔试面试后我欣喜地等待着最后的放榜,想让“五爷”看看他儿子也并非一无是处,努力终将得到回报。但一通电话打乱了信心满满的我。“根据招考要求,普通公务员是根据总分第一来录取的,副科级领导干部是根据前三名德能勤政廉综合考虑择优录取的”。
那日第一次跑去酒吧喝了一通酒,拿憎恨的东西来解气的确挺解气。“五爷”怕我想不开半夜两点骑着自行车满城找我,在我们这样的小城,夜生活并不丰富,半夜两点大街上一个人影都看不到。家门口的路上我叫住他,没好气地问:“阿爸,嗯半夜不睡觉干嘛?我这么大个活人又不会走丢!”他就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阿爸做了一辈子工人,也并不觉得低人一等,嗯别否卡会,做什么工作不是做呢?至少嗯证明嗯个实力,其他的怎是嗯可以左右得了的,回家睡觉吧,明天还要上班。”破天荒的“五爷”并没有责骂我半夜两点不回家,扭头推着自行车回家了。这时我发现他已然不复当年勇,满头的白发,背竟然还有些弯曲。
经过那次我的心境竟有些突破,后来又考了几次,终于在30岁的时候以笔试第二,面试第一总分第一的成绩上岸了,没有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得到想要的,现在我早已没有那种“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欣喜了。离开顺风顺水的传媒工作,我竟有一些不舍和遗憾。
“五爷”说,“嗯到了新岗位,就要适应新生活,相当于从毕业开始又重新活了一遍,否要小看换工作,还有好多要学的。”的确话糙理不糙,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开始一种全新的工作,对于我来说真是一种破茧重生般的痛苦,做什么工作都不容易,无愧于心就好。这么多年下来,我深深感觉“五爷”质朴的人生智慧,虽然他暴躁、易怒,但是他的生活智慧依然丰富。现在的他几杯白酒就会醉得东倒西歪,说话也没有我大声了,但是我依稀记得当年他床头柜里一本他初中时的笔记,封面就写了一句话,“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我相信那时年轻的他也一如我这般有着不服输的心和对未来的期盼。
一语成谶,2023年6月从发现病症到走到人生终点竟然只留给我们一个月时间,“五爷”真是前半生劳累得太久。在医院里我跟“五爷”说你别乱跑,容易跌倒,“五爷”说:我不走,我现在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了。没想到一个干了40多年体力活的汉子,原来能够提着菜刀追我两条街的男人,才60多岁的年纪,竟然连直起身子都做不到了。
化疗的第七天,“五爷”已经不行了,嘴里插着管,眼睛睁得大大的。我当时就想,你是否也想着早点结束这种痛苦,早点回家。我摸摸“五爷”的手,冰冷冰冷的,没有一点生机。我忽然发现自己的手竟然有些颤抖,父母在时,还有来处,父母走后,只剩归途。忍住悲痛,眼角余光看了我母亲一眼,我知道这个时候如果忍不住,母亲会更加悲伤。但是事实告诉我,“五爷”的确没了。整个世界突然变暗,变得异常沉重。我的脑子里一片迷蒙,身体有些失重,似乎要飘起来。一种掉入黑洞般的感觉变化成颤抖,我突然发现四周静的厉害,我甚至可以看清楚病房地板上有几条纹路,我还能听到我抑制不住的呼吸声。
再见,“五爷”。从此后你在天堂,此生再难遇见。此时虽有千言,却无处可讲,无人可言。女儿还小,根本理解不了失去爷爷的痛苦,听到去世的消息,却还在笑,说这下没人凶我了。按照她的年纪,长大后也许不会记得“五爷”的样子,人最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遗忘,随着时光的流逝,生活中你存在过的痕迹已经一点一点的开始消散了,只能撰文一篇,聊以慰籍,希望你地下有知,他年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