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学家费孝通先生的《乡村中国》很真诚地说:“从基层上看去,中国社会是乡土性的。”并且概括“乡土性”的三方面特点:其一,“乡下人离不了泥土”。乡下人以种地为最普通的谋生方法,因而也最明白泥土的可贵。其二,不流动性。靠农业谋生的人是“粘在土地上的”。其三,熟人社会。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张文豪先生创作的小说《白米饭红柿子》,通过文学意象的审美和乡民生活图景的展现,诠释了费孝通学者的观点。
一
文学意象隐喻作品主题
“白米饭”视觉冲击,“民以食为天”的古训会情不自禁地跃入读者的脑海;“红柿子”味觉遐想,充满甜蜜,不仅是味觉的,还有心灵深处的浪漫憧憬。
阅读第一章,抢入眼帘的故事发生地“咸水村、咸水坡、咸水沟”几个地名,也会引起读者思考,怎么都是“咸水”呀?生活的味道是多元的,如果仅仅是寡咸,就失去味道之美。甚至“黄连苦胆味难分”的戏词,会丰富想象从而增加读者手不释卷阅读的好奇,去探究咸水村的乡亲们会“寡咸”在哪里,“寡咸”到什么程度……
意象,是把意趣与情思聚焦在某一物象之上,凝结某种情感或情绪,进而使其独特、让其卓绝地表达现实生活,使生活真实上升到文学艺术的层面。张文豪先生小说中凝练的两组意象“白米饭红柿子”和“咸水”,显示了作者作为比较成熟小说家的匠心。
小说选取了贫困年代作为主要的生活背景。能填饱肚子的“白米饭”作为物象,接地气、抓眼球,围绕能获得“白米饭”而产生的“意趣”和“情思”成为小说大厦的血和肉。小说中,多处写到人们的饥饿和饥不择食的情景,当张向良第一次看到部队野炊时那一大锅“白米饭”时,他“站在一大群围观的同学们中间,悄悄的用鼻孔一次次贪婪地做着长长的深呼吸,陶醉在这氤氲难得的美味里……”初步统计,全书有关“大米饭”“稻子”“大米”的场景达30处之多,“大米饭”词语在小说中的不断出现,让其“独特、卓绝”地把生活现实上升到文学艺术层面,寓意着主人公的坚韧品质、不服输精神,最终凸显出那个时代中国农民独特的脊梁精神。
生活是多元的,苦难、困顿的现实生活中,农民的生活也有精神依托,也有心灵慰藉。爱情,无疑是心灵得到满足的重要“戏份”。我以为,“红柿子”,则是从爱情落笔宣示人们向往美好生活的最恰当意象。
作品中,“咸水沟和咸水坡”是一个极具隐喻意义的生活场景。咸水的苦涩与乡民生活的枯燥,咸水的不受欢迎但乡民又不得不饮用,给人以“心想舍弃”而“生活必须”的二元对立的哲学审美。“沟”给人以幽暗、难以行走的无奈,“坡”给人以站不住脚、难以积淀财富的悲凉。同时,“沟”的泉水和“坡”的向阳又昭示着生活的希望和动力。
概况地讲,这两组意象,具有层次性。核心意象是“大米饭”和“红柿子”,前者暗示着对美好物质生活的追求,后者则预示着精神生活的渴望。辅助意象为“咸水沟”“咸水坡”,给读者铺设了一个人们生活的自然背景。这两组意象又互为表里,故事场景和人物命运相辅相成;人与环境的互相渗透,赋予作品取材的接地气、人情的有温度和主题的有深度。尤其是辅助意象,丰富人物成长的曲折与坎坷,增添“求而终得”的哲学思考之蕴涵。
真正的艺术家,常能从身边的一草一木中发现美,发现常人熟视无睹的情趣,找到别人曾经见过却无法表现出来的意境,凝练出独特的文学意象。这取决于眼手的高下,取决于对天地、自然、人世的洞察。张先生做到了。
二
生活图景丰满文学意象
埃及的狮身人面金字塔,高20米,长57米。在这巨大的建筑物中,最漂亮、最网红的是“人面”部分,但支撑“人面”高高矗立且屹立不倒的是狮身和座基。一部好的文学作品亦是如此,意象如金字塔的“人面”,还需要大量丰满意象的素材和故事。《大米饭红柿子》这部作品,丰满意象的当属一个个乡民生活、生产场景构成的画面。
我很钦佩社会学家费孝通先生,他在《乡土中国》中,把乡村中自身、家族、乡民关系形象地比喻为“以己为中心,像石子一般投入水中……像水的波纹一样一圈圈推出去,愈推愈远”。这种差序格局以“自我”为中心,富于伸缩性,但他们之间又互为联系,无法割断。
小说扉页上的三个“献给”,印证了费老先生的理论:勤劳善良慈爱的父亲母亲,是“波纹”的中心,给予生命,给予衣食,给予人生第一课;朴实无华的乡亲们,是“波纹”次中心,给予人生冷暖,给予生活经验,给予人生畅达的乡愁慰藉;不曾忘怀的山水田畴老屋,是助推“波纹”扩展的动力源,给予奋斗实践场,给予精神舒展愉情地,给予遮风避雨的安乐窝。
可以说,小说中展现的生活场景图,就是围绕着这三个“献给”对象选取的。
简单梳理,小说中丰满“白米饭”意象的生活场景图最多,杀猪,放羊,造砖,拉架子车,赤脚走滚烫的沥青路,漏粉条,赤脚球神,打铁,等等。为增加可感性和画面美感,撷取几个小片段增强读者记忆:
脱砖坯不仅是个力气活,更是技术活。……贾德贵干活不惜气力,还能舍身。比如夏天搅和泥巴时,常常只穿个短裤衩子,赤脚光腿跳到泥堆里踩泥搅揉,弄得像个泥人似的,满脸都是汗珠子。
接下来写脱砖过程,写到四次“弯腰”,两次“蹲下”。在“弯腰”的同时“刷”“啪”“嚓”几个象声词的配合运用,把操作熟练和工作不懈怠表达得恰到好处。
卖瓜去县城的路上,拉架子车的情景:
张向良肩膀背着力带,胳膊撑开,像展开的翅膀般绷紧力量,双手分别紧紧攥着车杆,架着车“辕”,弯腰弓背,脖颈引力前伸,两脚奋力蹬地往前迈进,除了不时仰脸看看前方的路面,头颅低垂,汗流浃背,热汗从发间、前额、脸颊、脖颈不停地渗出滴落下来,一颗颗壮硕的汗珠砸在灰黑的旧柏油路面上。
“胳膊撑开”“弯腰弓背,脖颈引力前伸,两脚奋力蹬地”,“热汗从发间、前额、脸颊、脖颈不停地渗出滴落下来”,一系列动作把拉车的实景再现,勾勒出“无畏路艰险,坚强永向前”的劳动人民形象。尤其是下面的描写,更把“拼搏”“硬朗”“不服输”的形象表达得淋漓尽致:
除了腿脚以外,三哥因为全身尽力前倾拖拽,上半身几乎与地面形成了平行线;不知他什么时候已经把布衫脱去了,赤着脊梁,肩上的背带已经紧紧勒进了他肩膀头浅薄的皮肤里,头与脖颈绷紧了劲力,硬朗的姿势犹如一只与恶敌对峙的公鸡,尖瘦的下巴边缘悬晃滴落着透亮的汗珠子……
这些场景具有浓郁的、温暖的烟火气息。这种烟火气息就是为生存而努力、而奔波、而奋斗,追赶着日子往前赶路,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他们即使遭遇命运洼地,也依旧如野草般顽强生长并艰难求索,这抑或是中国农民的本色与特质,彰显平凡人的生存勇气,昭示历尽沧桑之后的生命本色,宣示普通人不向生活屈服的强韧的生活信念。
丰满“红柿子”意象的也有一些,如新房糊浮棚,做芦笛,荒野谈恋爱,婚礼等。
北坡上有个日夜不息涌流的泉眼,甘甜的泉水给匆匆的行路人洗尘去垢,浇灌着北坡茂盛的芦苇荡,滋润着北坡那片生长着古老或新生的柿树林——在咸水村人的心目中,屹立在家乡沟壑田园和街旁庭院的一棵棵柿树就是家乡众多树种中的植物“活化石”。
春天里,村后沟壑起伏的咸水坡上缀满了色彩缤纷的花儿。北坡上生长着的成片繁茂葱茏的柿子树,一树树如一朵朵硕大的伞盖般错落有致地撑擎在荒坡野岭之上;微风习习,满树鲜黄的柿花与五颜六色的山花弥漫着浓郁的清香,在坡岭上氤氲涌动,沁人心脾。
“泉水”“芦苇荡”“柿树林”“满树鲜黄的柿花”渲染的场景下,成为谈情说爱的首选地,贾民玉与吴秀云在柿子树下谈恋爱,刀子嘴给黄老杆说媒在柿子树下。再看对柿子的刻画,“牛心”柿子形状像“心”;成熟的时候,颜色“红彤彤”;“双唇贴住柿子疙瘩儿的位置吸溜一口,哎哟,像喝甜蜜似的,汁液与软和和的柿肉充盈在舌腔里,那糯软的甜劲忽悠一下子就窜到了人的心坎上,舒坦的感觉难以用语言描述出来”。细致描写柿子的甜与爱情甜蜜吻合度,大家都懂的。正如作者发出的感叹:“那片古老而又繁茂的柿树林呀,古往今来,蹉跎岁月,你曾见证过多少桩或缠绵美好或悲欢离合的爱情故事啊……”真可谓,“古老拙朴的柿子树,是坚忍不拔、旱涝不屈、昌盛不衰的生命树”,有情人在树下可以忘却生活的艰辛劳累,可以丢弃烦恼忧愁和穷困无助,“坚忍不拔、旱涝不屈、昌盛不衰”般享受着如柿子汁液般甜蜜爱情的芬芳……
我想,依托红柿子描写爱情,仅仅是表达人们追求精神享受之“一斑”。推而广之,红柿子的意象可以泛化为那个文化贫瘠年代对美好的精神生活的向往。春天的芦苇,可以做成奏出婉转曲调的芦笛;成熟的芦苇,可以打成新婚洞房美丽的浮棚……
读懂生活很难。谁读懂了,谁就是生活的强者。主人公张向良们都是生活的强者。人未必都能轰轰烈烈、惊天动地。可贵的是,平凡的人生用扎扎实实的脚步,兢兢业业地付出,成就一个有血性,有温情的人。善良在心,希望在前,脚步就有力量,生活就有劲头,人生就有光彩。钦佩作者能以意象为魂,以生活场景为骨肉,塑造出了人物的丰满形象,成就了有看头、有品头的好作品。
三
小说美学的乡村“史料”库
意象是中国艺术中最核心的概念。象,为外在物象,其本原都是真实可感的视觉、听觉。意,隐藏象中,是艺术家自觉或不自觉倾注进去的的情绪、情感、情思。
反映乡村生活的乡土小说,表现美学的范畴很广。我以为张先生的这部小说,其美学重点表现在乡民生活、生产场景的匠心刻画和描写。
费孝通先生的《乡土中国》,是学界公认的中国乡土社会传统文化和社会结构理论研究的重要代表作之一。之所以被称之为“重要代表作”,就在于它对中国基层社会的主要特征进行了概述和分析,全面展现了中国基层社会的面貌。我想说的是,费孝通先生之后的中国,尤其是改革开放之后,包括走进新时代,“三农”也正在发生深刻变革,我们的父辈经历过的、维系我们儿时生活的传统场景,无论是生活方面的如杀猪、漏粉条,还是生产方面的如脱砖、打铁,这些非物质文化遗存,将会随着时代的发展逐步消失。不仅无人传承技艺,甚至连口述传承的人也将渐渐逝去。故此,《白米饭红柿子》用大量的篇幅,不臃肿地记录了这些场景,是难能可贵的。
亨利詹姆斯在《小说的艺术》中写到:“小说的素材,同历史的素材一样,也是储存在文献和纪录里的。”我的理解是小说中的场景也将成为历史文献,将成为后来的民俗研究者原汁原味的“素材”。我的学术研究经验是,如果发现一则有价值的具有生活质感的史料,其兴奋之状不亚于买彩票中了大奖。所谓的生活质感,就是真实性、生动性、鲜活性,就是让读者感同身受的那种生活的温度、气息和人情,说到底,是一种亲切的、朴实的、生存的烟火味道。试想,百年之后,千年之后,研究当代豫西乡村的烟火味道,该部作品的重要性就不言而喻了。
同时,该部作品的语言表现了方言之美。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说:“夫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洛阳人读这部作品,不用看方言后面的注释,就心领神会;外地人读这部作品,虽然不懂洛阳方言,但看了注释之后也会对洛阳方言传神的表情达意赞美有加。
在人人成作家的当下,文学作品“文字失智、情感无力”现象充斥文坛。最近热播的《人世间》,在纠偏这种现象上很有借鉴意义,《白米饭红柿子》这部作品在这方面也能给读者以良好启发。
美感是一种体验。好的艺术品,能让我们的心进入语境、产生场景,一下子纯静下来,感到一种被自然抚慰、被宇宙眷顾、被天地拥抱的沉寂。这种纯,是忘却了人世喧嚣的超脱;这种净,是没有功名利禄羁绊的优雅。《白米饭红柿子》做到了,作家的境界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