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稿是诗人的文本生命,这种生命通过墨迹得以再现、复活,然后敞开新的叙事:一个时代、一位诗人,一个文化场域,完整或残缺的,都在意义的解蔽与重释中,让人们重温到诗人的文本生命底色。它可能温暖而忧伤,它可能豁亮而郁悲,它可能绵柔而短暂,文献学与文本学的、历史和现实的,都在手稿的形态中尽情呈现——这就是《诗刊》最新主编的《墨韵青春——“青春诗会”诗人精品手稿选》。
《诗刊》已于2021年5月,推出八卷本丛书《致青春——“青春诗会”40周年》,现在又进一步开掘这项品牌活动的深层张力,从475位“青春诗会”诗人中再次精选174位出版手稿专集。在电脑写作昌盛的年代,手稿日渐珍稀,甚至在纷繁喧嚣的社会已渐沦为“文化稀缺品”,再不实施拯救行动,假以时日,乃至有完全丧失的风险,在此背景下,《诗刊》主编李少君与诗歌活动家王晓笛,共同完成了中国诗坛关于“青春”的又一景观建构。一个人的青春随着春风秋水而流逝,但诗人的生命却在手稿的墨迹里获得新生,在另一故事的发生现场继续写诗与歌唱。
手稿:作为未来的过去
手稿对于现代作家来说,其实是一种叙事方式。因为手稿上不但凝结着作家的体温、生命气息,还有隐含于白纸黑字间的种种痕迹,灵魂出窍的过程,因而也就是作家的心灵档案和视觉档案。对于诗人手稿同样如此,它可以带领读者、研究者返回到诗歌创作的“现场”,还原创作时的“匠心”,从物本到人本,它所蕴含的“卷帙密码”,自我生成的逻辑内涵及哲学本质。在诗人手稿文本中,读者可以看到一粒粒文字,从水、植物和女性之美的原生地出发,成长为天路英雄的心路历程。还有诗人创作时纯洁的心性,辽阔的襟怀,壮烈的风景,都在诗人文字的墨迹中浮起或沉下,在诗学的感染中形成与读者的互动。所以,诗人的手稿与读者是呼应、互通乃至互文的,读者从手稿的笔迹中可以触摸到诗人的气质、精神构造与价值取向,包括诗人的心象等写作时的各种精神要素,都从薄如蝉翼的手稿中,以自我叙事的方式呈现出来。
近些年,从收藏市场,到学术研究界,对手稿的关注度持续升温,就是因为手稿除了本身具有的文献价值、收藏价值外,还具有艺术价值、研究价值,诸多要素的叠合,使手稿如胡塞尔的“内时间意识现象”,引发了学术界和收藏界、史学界的关注,从这一意义上来说,《诗刊》主编出版《墨韵青春》一书,必将触发读者、研究者及藏界对诗人手稿关注的热潮,将诗人手稿作为“前文本”或“祖本”进行充分研究。胡塞尔在《贝尔瑙手稿》中提供的一种研究思路值得中国学人关注,即发现作品“原过程”,中国当前手稿市场及研究,远未达到西方的成熟程度。西方已从对手稿文本意识结构转至现象学分析,由静态现象学发展到发生现象学研究,如此方能有效发掘手稿文本背后所隐含的各种动态信息。通过笔迹的变化,字形、行气和书写时的力量大小,可见证诗人彼时的心境和性格所为,而且藉助修改痕迹,更能体察到诗人微妙的心绪变化,故此,手稿的意义首先在于文本,但它的实际作用肯定超越了文本,《墨韵青春》的出版价值正在于此。
在世界范围内,如今手稿学研究正在兴起。西方艺术家如法国画家德加、西班牙画家毕加索、奥地利画家席勒等,他们的手稿不但不断展出,而且成为极其珍贵的文化形态,成为艺术研究和探索的“策源地”。收录于《墨韵青春》中的诗人手稿,既有毛笔书写,也有钢笔笔迹,既有整首诗歌,也有要句摘录,但最终的效果都是让我们看到了诗人创作时的“原生态”状态,葆有研究价值、审美价值和收藏价值,同时也为中国当代文学其它门类的手稿保存、研究与发展,提供了参考案例与研究的样本。
手稿形成的文化场域效应
有学者认为,文章是有灵魂的,手稿便是这灵魂的底片,承载有各种文化和人文信息。《墨韵青春》中诗人一笔一划写成的手稿,不就是他们的“灵魂”吗,且是他们永不消失的“身体”。我们在读到这些书写的内容时,定然可以感知到书写者的人格魅力与其所处时代的氛围,完成从“前文本”到“文本”的全过程鉴读。
中国人自古以来就有收藏手稿或手迹的悠久传统。上至远古三代,就有专门记录史事的典、册,还有史官管理,下至清代修撰的各类集成,众多文献都是以手稿的方式传于后世。另外历史上大量官府藏书、书院藏书、私家藏书、佛寺道观藏书等多个系统,藏书的主体虽为书籍,但其中不乏大量手稿、札记,私人收藏中手稿尤巨。周密在《齐东野语·三高亭记改本》中曾谈及这一体会:“余尝见当时手藳,揩摩抉剔,如洗玉浣锦。”古人视手稿如玉如锦,揩摩把玩,心爱不止,这已达到文人收藏的至高境界。被人誉为“天下第二行书”的《祭侄文稿》,就是一纸手稿,是颜真卿在国恨家仇的极度悲痛中,笔墨和着感情一同流淌,就此留下了奇崛纵横、千古绝唱的杰作,不计工拙,无意尤佳,圈点涂改随处可见,却体现史上手稿价值之最。宋《宣和书谱》曰:“精神见于翰墨之表者,特立而兼括”,点出了《祭侄文稿》作为手稿的特点。古代文人常常是将文学与书法结合在一起的,这样的手稿体现文本价值的同时,更多了一种书法价值。现代社会已步入电子办公时代,搦管而书者已很鲜见,即使是钢笔手稿亦越来越少。正因为手稿日渐稀少的大环境,《诗刊》这次在原《致青春——“青春诗会”40周年》八卷本基础上,又推出两部诗人手稿专集:《舞动青春——“青春诗会”女诗人手稿集》、《墨韵青春——“青春诗会”诗人精品手稿选》(上下),足见策划的英明和出版的意义、价值与作用。当前正处于国家兴旺、民族复兴的大时代,在文化发展与建设需要“大文化观”的背景下,如此大手笔地开拓诗人手稿寂寞之地,正是文化上“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一次关切和深入。因此,《诗刊》社主编的两本诗人手稿集,包含有深刻的时代意义和经典的文献价值,必为我国当代手稿学的发展助力。
最能反映手稿文化形态的是“稿”字,所谓“摩挲手迹,揣度文心”。当我们仔细鉴析《墨韵青春》中诗人的各色手稿,就会发现诗人的“文心”秘奥。有些手稿并不局限于诗,已外溢着书法的价值,如欧阳江河的行楷《玻璃工厂》(节选)不疾不徐、得之于心,梁小斌的钢笔字依然写出了他的毛笔风格,于坚毛笔书法中的篆籀用笔,车前子亦书亦画的书写,阿坚行书的笔画隶意明显,杨孟芳的小行草有滋有味,李志强的行书内旋外拓,魏克的行书端正地行走,雷平阳的行书出笔果断劲爽,谭克修的行书端稳谨庄,曹国英的行楷写出了颜体味道,金铃子的书法有着画意朦胧,鲁克的楷书师法楷祖钟繇,青蓝格格的行书清爽雅静,张巧慧的小楷具有“童子功”等等,不一而足,这些毛笔的书写彰显着文学与书法的双重价值。而另一些诗人的钢笔手稿或清雅,或温润,或俊秀,或洒脱,或劲雄,如吉狄马加、西川、林雪、海男、荣荣、大解、张执浩、阎安、娜夜、沈苇、臧棣、刘川、树才、胡弦、谷禾、孙磊、阎志、黄礼孩等等,这些诗人的手稿无不各具风骚,气象万千,在《墨韵青春》中共时性地呈现了其文本内容、特色和价值,保持着独有的艺术品“形态”。书中的每一份手稿,都值得研究者从艺术学、社会学、心理学、文化学等诸角度,突入笔迹内部,结合具体的语境,来发现这些沉寂于稿纸上的文字密码。每一位诗人的手稿,构建了一个小的个案研究环境,而174位诗人的手稿,则汇聚成中国诗坛较为整体的手稿语境,深描了诗性之美、人性之美与时代之美。
手稿叙事与一种历史观的书写
手稿不完全是书法,但也不完全是艺术品,它自具内容的价值。细读《墨韵青春》里的手稿,一份手稿就是一位诗人浓缩的“书写史”,有着每位诗人最性情化的书写。他们敢于展现毛笔或钢笔书写中迥异的风骨,这在当下的时代语境中,绝对是一种深可敬佩的品质。当无纸化成为生活常态,人们便开始怀念“从前”,一字一句地书写、修改、润色,最后再成稿的喜悦感觉,同样让人怀念。因此,在现时的环境中,我还是提倡作家诗人们不可完全放弃手工书写,因为这种书写不但带给人们一份生活的从容、深怀的文化敬意,还可构成真实的人格,进而构成真实的历史世界。否则,有一天,读者只能看到有结果,却看不到过程的艺术品,真的是有遗憾的艺术欣赏了。
大凡人们判断一份手稿的价值,必定结合具体的时代背景、书写方式、书写环境以及内容特征等要素来综合判定。重要的手稿,都是能带领你回到当初的时间、人物、诗歌和事件,所以我们鉴赏《墨韵青春》时,因其浓缩了整整四十年中国诗坛品牌活动“青春诗会”每一位诗人的事件,其手稿意义自然不同凡响,情感共鸣得以放大。在这部手稿集中,虽然钢笔手迹居多,但从内容上来说,二者作为精神遗产是一致的,传播和阅读效果也别无二样。
事实上,手稿是一个大范畴概念。通过《墨韵青春》的手稿鉴析发现,有些手稿是诗人灵感来袭时,需要快速的记下,这时已忽略了书写的格式、纸张、开本、色彩和工具,只追求整体的瞬时感觉,只任凭墨迹尽情地流淌;有些手稿是诗人已经完成了整体的构思,甚至修改之处几乎全无,手稿即为文本的终极形式。当然最有研究价值的手稿,是其上面存有修改过程的手稿,它处在“未完成”状态,保留着运思的各种细节,对于读者,这样的手稿处在一种更开放的状态。诗人思想的脉络、情感的脉搏、灵感的涌动、思绪的轨迹,都在这种开放状态中,等待读者去共同完成艺术创造。由于《墨韵青春》精选的都是每一位诗人代表作手稿,其蕴含的文化价值与研究价值非同寻常,尤其收录了17位“鲁迅文学奖”获奖诗人的代表作手稿,集结为时代精神的文化写照,与174位诗人手稿共同构成整体性的手稿叙事,凸显了不可再生的历史意义。
一位诗人所留下的手稿,大致可分为两大类别:文学文本手稿、非文学文本手稿。《墨韵青春》呈现的主要是文学意义的文本手稿,至于非文学的手稿价值,还是留给收藏家去开发。在面对手稿“事件”构建的叙事环境中,文本是我们唯一值得信任的理由。因为它有温度,也有情愫;因为它是具体的,又是可感的;因为它在思考,而又在奔跑;因为它既体现个人面貌,又彰显社会风貌;因为它内含文化风情,又饱染历史意义。这样的手稿已不是个人范畴的层面叙事,而是在大文化背景下生成了“手稿学”或“手稿诗学”,诗人又成为被叙事的“超级叙事”对象,留给时代最为温情的回忆或风云激荡的的历史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