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热点讨论的“新南方写作”,是地方性叙事下的一种地理的文学自觉。在当下建构国际化视野与中国文学理想,提升国际视野下的本土化写作的目标中,凸显“地方性”对于文学空间的整体建构价值,乃是中国当代作家如何向世界讲述中国故事的前沿问题。因为在破碎化、私人化和虚拟化的时代,文学需要通过一种“地方”认知来重新获得其动力。我想这也是近年讨论南方写作的一个切口,以对南方的“地域·自然·人文”的重新挖掘发现,来强化对南方文学的认知。
此处的“新南方”,是“指中国的海南、福建、广西、广东、香港、澳门——后三者在最近有一个新的提法:粤港澳大湾区。同时也辐射到包括马来西亚、新加坡等习惯上指称为‘南洋’的区域”(杨庆祥)。这与王德威命名的新南洋文学有着不谋而合的精神相通。近日,王德威先生给我的邮件中就提到“宝珀理想国文学奖入围作品有多部关于南方书写,值得注意。杨庆祥曾以新南方谈最近南方写作现象,首开先河”。他认为,我们不应只关注文学和政策(如大湾区),“其实可以更加放宽视野,谈这一片广袤区域甚至南洋的文学成就”。我深以为然,但我们把问题提出即是它的意义,而且从“区域”“地方”的视角,从地方性与世界性研讨文学,也是近年评论界和文论创新的一种学术路径。
作家陈崇正在《我所理解的新南方写作》中提到,从文化上重新辨识岭南文化的特质,进而看见“新南方”作为一种崭新的文化存在。南北方向的观念是空间的,“南蛮之地,也不应该是南方以南,它就是南方的腹地……在十九世纪中叶之后,这里便不再沉寂,而是主动参与了华夏历史的脉动。故此南方之新在于必须重新审视这片以大湾区为中心的土地,以及在这片土地上已经发生和正在蓬勃发生的故事”(《青年作家》2022年第3期)。
是的,“新南方写作”是空间的,但也是时间的。时空之下应该是地域的,而又是超越地域的;它既是对南方的繁复文化的艺术挖掘与现代表现,更是当下的、现在进行时的超现实主义的文学现象。近年来势头强劲、特色鲜明甚至堪称“现象级”的作家的创作,如黄锦树、黎紫书、林白、葛亮、林森、朱山坡、王威廉、陈崇正、陈春成、林棹、周恺等,被纳入这一新的“共名”加以讨论。
我们知道,中原文化对岭南的传播和影响有一个时间差,尤其广西地处五岭之南,但文学写作一直就在,比如清代的临桂词派、岭西五大家等有全国影响的广西文学流派,而且文化繁复。广西地处岭南,接壤越南,与中原隔着一个巍峨的南岭,更重要的是,地理位置的边缘,造成了文化心理的边缘,作品自然具有异质性。但临海区域的南流江、西江、珠江几大水道咽喉,直抵南洋、南海各国,进来,出去,世界被打开时便是开放。所以,海洋文明又决定岭南文化的开放进取,决定它领风气之先,“从康有为、梁启超、孙中山,到四十年前的改革开放,岭南文化最大的价值就在于1840年以后的现代文化,也是岭南文化对中国最大的贡献”(谢有顺)。由此,不同的文化也在这里激荡、生长、融合着,使南方写作既呈现南方腹地的地方性,又有沿海地域开放的世界性,还有南方少数民族及众多族群繁复魔幻的文化传统。
因此,南方以南各族群间既有共性也有个性。在人文地理上,大海和陆地在这里交汇,亚热带充沛的阳光雨露,北回归线横贯岭南的生机与繁茂。同时,山地丘陵,大石山区的奇峰林立,特有的喀斯特地貌弥漫着一种野性和神秘感。于是,溽暑炎热,烈日洪水,寒冬冷雨,加之山林迷莽,大海大浪,生机与繁茂,想象与幻觉,同生共长,体现于作家的文本中便透出独特的边地文化的异质性,形成了文学多样性的审美表征,或野气横生、奇崛魔幻,或空蒙灵动、海天一色。不拘一格、杂花生树成就了文学南方的美丽。于是,南方的文学想象,加上偏僻的南方一种偏僻的文学表达,蓬勃而陌生,荒诞又现代,野性还先锋。
早在十年前,广西便发起传承与创造文化上“美丽的南方”的新表达,如果说拙文《野气横生的南方写作:广西近期长篇小说》(《文艺报》2016.3.18)是对这一政策的文学呼应,其实也是对地域性叙事中异质性的认同。2019年,我受《文艺报》之邀,再写了《南方的文学想象——以广西及西南部分作品为坐标》 (《文艺报》2019.10.11)评述西南(广西云贵)70年的文学创作,则是对南方文学的一种深情与自觉。而彼时,青年批评家陈培浩和青年作家陈崇正对“南方以南”的写作提出了明晰的“新南方写作”的文学讨论。广西作家朱山坡也一再提及我的《野气横生的南方写作》并以此自居;同年《文学新桂军小说评论集》,就以《野气横生的南方写作》为书名(后因故临时更名《生机勃勃的南方》),以我文中的表述为全书提要。可见,“新南方写作”是个呼之欲出的文学概念,并为这块土地的文学中人所共情。
2020年,《韩山师范学院学报》第4期推出了“新南方写作”评论专辑,徐兆正、刘小波、朱厚刚、陈培浩、杨丹丹、宋嵩等六位青年评论家对罗伟章、卢一萍、朱山坡、林森、王威廉、陈崇正等六位“新南方写作”的代表作家分别进行了评论,值得注意,这里涵盖了四川文学。
为此,联想到我近十年的相关长文,以及《南方文坛》此前一直推介的“南方百家”,决定呼应和讨论“新南方写作”。我一一致电韩少功、林白、东西、杨庆祥、林森、朱山坡等,他们都认为很有建设性并很快发来文章(韩少功因故最后没有成文,参见《南方文坛》2021年第3期)。为此,我写了主持人语:“新南方写作”,在文学地理上是向岭南,向南海,向天涯海角,向粤港澳大湾区,乃至东南亚华文文学。因为,这里的文学南方“蓬勃陌生”,何止杂花生树?!何止波澜壮阔?!我与杨庆祥文学交往十多年,发现我们对文学南方有着相似的审美期待,于是便创意发掘与研究,新一代评论家试图为此赋形,本刊也将不断深入。所谓的“新”,以示区别欧阳山、陆地等前辈的南方写作,是“新南方”里黄锦树的幻魅,林白的蓬勃热烈,东西的野气横生,林森的海里岸上,朱山坡的南方风暴……文学南方的异质性,心远地偏。
而其中杨庆祥《新南方写作:主体、版图与汉语书写的主权》成为目前为止最权威和系统的论述,他对“新南方写作”的特质提出了四个关键词:地理性、海洋性、临界性、经典性。这是一篇试图对一种新的文学现象进行赋名的探索性论文,并荣获《南方文坛》年度优秀论文,颁奖词写道:“论文以马来作家黄锦树、中国粤港桂琼闽等地作家为切入口,从主体、版图与汉语书写的主权三个方面,富有理论张力地分析了近年涌现的‘新南方写作’的小说现象,并试图在世界文学坐标系中为其赋名和确定位置。也许新论还待进一步思考,但它既是对散在的新南方文学的一次集结,也是向文学同行发出的一次邀约,显示了青年学者出色的问题意识、理论开拓性与批评新视野。”一时颇具影响,也明确其新在于现在进行时,在于无论表达内容,还是表现方式,所呈现出新的美学样貌。
2021年第6期,我们的专辑“新南方写作”,发出杨庆祥、黄灯、刘铁群、项静、李壮、陈培浩、林培源分别对王威廉、韩少功、林白、小昌、林森、陈春成、黎紫书作品的评论。2022年第2期直接以“新南方写作”为栏,约请了孙郁、孟繁华、蒋述卓、黄平对林白《北流》的专题评论。原定春天举办的“新南方写作”研讨会终因疫情迟迟未能实现。明年第1期还有一组。今年,蒋述卓、唐诗人还在《广州文艺》新辟“新南方写作”专栏,以建设为指归。
是的,“新南方写作”蓬勃陌生、心远地偏,却是蓊蓊郁郁,蒸腾着燠热咸湿的海风,从南方以南向北氤氲。虽然它的主体还不清晰,它的版图还在勘定中,它的异质性还在探讨中,它也的确与王德威命名的新南洋文学有着潜在的不谋而合,但问题的提出即是它的意义。可以说,“新南方写作”是一个不断更新的野气横生的文学现象,充满着人间烟火与民间文化活力,叙事的现代性,使之散发出一种生动的异质性与不可遏制的生命力。哪怕文体革新难以归类,哪怕泥沙俱下、藏污纳垢,但都在作者以生命精神和叙述策略的不懈探索和开掘中,人性的丰富性得以生动繁复,文学本体得以彰显,作品也孕育出焕然一新的艺术力量。近期,林白的民间《北流》,葛亮《燕食记》的人间烟火,林森的《海里岸上》,朱山坡的异质性,王威廉的疍家人和客家文化,陈春成的《夜晚的潜水艇》,林棹的《潮汐图》,霍香结奇崛的微观地域性写作,厚圃的《拖神》等,其现实生活与历史神话、现代文明与民风习俗、文体与方言,相融互文,呈现出有别于北方的宏大叙事和中正雅致的文风,而是剑走偏锋,歪歪扭扭,不拘一格,既野气横生又奇崛魔幻,荒诞迷离又蓬蓬勃勃的艺术形态。
旅居北京的桂林作家霍香结近年创作的长篇小说《地方性知识》《灵的编年史》《铜座全集》,既有实验先锋,又有生长于南方山水一个村庄的方方面面,不受文体限制的写作风格,既野生奇崛、驳杂独特又蓬勃陌生。令人联想到同为广西的著名作家林白的《北流》,写《没有语言生活》时期的东西,《被雨淋湿的河》的鬼子,还有李约热《我是恶人》野草般的芒刺在背,以“异质性”为追求、以“新南方写作”代表作家自居的朱山坡。
一路见证了朱山坡20年的成长,这个野气横生、锐气十足、辨识度颇高的作家,不断挑战自我,不断拓展艺术边界,不断创造作品的异质性。他的作品有一种撒野后的节制和魔力,他笔下的“米庄”“蛋镇”已经成为知名的文学地标。其短篇小说集《蛋镇电影院》从少年南方小镇的记忆出发,17个以蛋镇电影院为背景并相互关联的故事,充满了野性与荒诞、离奇与诗意。此文风延续着他此前的《跟范宏大告别》《陪夜的女人》《鸟失踪》《灵魂课》《一个冒雪锯木的早晨》等小说,都是通过荒诞不经的故事情节,挖掘文本的隐喻意义与诗性所在,其凶猛野性的文学劲道、略为偏执的灵魂叙述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2015年,《南方文坛》联合中国作协创研部、《文艺报》在北京召开的“广西后三剑客”研讨会上,邱华栋如是说:“朱山坡发展了一种关注于和专属于广西的南方的小说文体,那纯粹就是一种南方的小说。这种南方,不同于江南,是偏西南的瘴疠之地广西的小说,是一种独特的怪异的小说,就像螺蛳粉和黄皮果的味道。”这算是“新南方写作”最早的一种形象表述,也是“新南方写作”之新所在,一种令评论家无法归类的奇崛文风。
林白的《北流》同样奇崛,她选择地方性叙事,使《北流》满身岭南的热辣日光和繁茂芒刺令文坛耳目一新。身在北京的林白离开广西北流四十年后,以特殊的视角,从北京回望北流的一切,以鲜活锋利的勾漏片区粤语,剖开她曾经拥有生活现实,激活她故乡北流的所有记忆,她的南方。那些人间烟火,那些疼痛的现实,赤裸裸露出生活的本相:幽暗深邃,或明亮,或杂草丛生,或如花盛开,也如芒在背。沙街往事潮水般涌来的同时,时代的声音与印迹栩栩如生,它们在暗潮汹涌中与生活日常隐秘地关联着。那种从英文、普通话压力解脱的欢欣和自在,那开篇的20首诗,一如南方果实饱满而汁液涌流,语言的能量和想象力的蓬勃热烈、奔腾不息,展现了无穷魅力。林白为生活复魅,为自我精神皈依,更为南中国地方史赋形。
总之,“造化赋形”,大的主流带着岭南各种各样的支流向前,朝着原来开放方向奔腾,创造出蕴含地方性的文化多样性和无限的可能性。
正如作家陈崇正所言:“新南方写作”这样一个文学概念本身就是对才华的唤醒,毕竟我们生活在一个依然敬仰才华的新时代。在新时代的背景下来检阅新南方,其中存在有别于东北、西北和江南的文学肌理,那是曾经被遮蔽的运算,在等待一个新坐标为其赋值。
还如朱山坡所言:“永不厌倦地寻找文学的‘差异性’。”有这种可贵的文学自觉,南方作家必然会参与中国乃至世界文学图景的重新构建,文论的阐释也必将使“新南方写作”为中国文学贡献出自己独特的定义。因为,文化的异质性,只要与人类文明融合,就有可能走向世界。
也就是说,“新南方写作”呼唤文论的阐释,呼唤评论家的赋形,因为“新南方写作”还在路上,它的开放性一定会生长更多的文学多样性与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