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洁的《中国南水北调中线移民三部曲》的出版,引出诸多文学话题。现仅就两方面试说如下:
第一方面,作品的人民性。近几十年里,“人民性”在文学界起落不定,但无论其如何冷热变化,梅洁始终坚守着“写人民”和“为人民而写”的原则,并让它成为自己的写作价值。正是这个原则,成就了这三部曲,也成就了梅洁。在《山苍苍,水茫茫》、《大江北去》和《汉水大移民》这三部曲中,梅洁作品中“人民性”的文学表现简述如下:
1、她塑造了一个庞大的人民群体,这个群体极具草根性,是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纯粹的人民。他们几千年来,以自己的勤劳和勇敢,顽强地生活在这块土地上,他们和那块土地上的阳光、水共同生存,并代代相传。梅洁笔下的这个群体是动辄以“万”来计数的,如:丹江口市两次移民28万,郧阳两次移民18万,南水北调中线工程两次移民83万;连一个镇一个乡,也是成千上万的大迁徙;而湖北全省各类移民多达300余万人,成为世界被动移民最多的省份……而每一个数字后面,都是一个生命、一个命运、一个故事。梅洁将这“一个”“一个”连成了一个庞大的社会群体,正是从这个庞大中,他们显示出惊人的强大。正是这样一个庞大群体的强大性,成就了世界上最大的一项水利工程;也正是这样一个庞大的草根群体,跨越过难以言说的艰难,以半个多世纪的岁月历程,让汉水北上,润泽了北方亿万人民。
这个草根群体,以他们的庞大和强大,让梅洁在百万余字的记述中,得到了支撑。
2、梅洁“人民性”的表现,还在于她直面现实,勇敢地书写了在社会剧烈变革中,这个庞大群体的生存状态。写他们的不适应到适应,及在这两者过渡中的苦难、挣扎和奋斗。梅洁在作品中,不断把这些人物放在风口浪尖上,他们确实经历了人间最大的苦难,也做出了人间最大的贡献,苦难与贡献是与这些人融为一体的。我们说是“人民性”这三个字构成了梅洁创作的一个价值高度。
一个有良知的作家,是不能规避人民苦难的真实状态的。梅洁流着泪写初期移民“以水逼人”、“以枪赶人”,以及绳索棍棒所构成的移民的苦难;写移民以乞讨回乡的千里大返迁,写他们返迁后,衣食无着,在深山野林里,在江边、路边、城边、码头边的茅棚里,过着长达20年的艰难生活。
当新移民政策到来时,梅洁迅速地感受到了父老乡亲的内心变化。他们从不适应到适应,从不接受到接受,他们成车成队的开始了第二期大搬迁。到达陌生的地方,他们看到楼房就相信未来的生活是好的,他们每个人有了一点五亩的土地,就觉得这个土地上能够生长财富。这是一种非常坚硬的精神,梅洁是能感受她故乡的坚韧的。所以在书写过程中,饱含了她的深情和对这个群体的认识和分析,从而也让我们看到了这个群体的坚韧和坚强。
3、梅洁以重笔写出她的父老乡亲的大义,这就是百万移民取自于中华民族的道德观。当这种道德观上升为一个群体的社会行动时,就演变为推动社会前进的革命性。百万人汇成的大义,成为推动这项水利工程的精神力量。
梅洁正是深知迁徙的父老乡亲的内心世界,才获得了这个认识,从而表现出百万移民的巨大的社会价值。
他们面临的是一次人类少有的大迁徙,仅湖北二期18万移民往返车程即达845万公里,其艰巨性之大,建设性之难,都应载入人类文明的史册。这些终年劳碌在祖先留下的土地上的农民,他们一旦懂得了迁徙的大趋势和必需性,就慨然地说:祖国在上,我把家乡献给你!他们站在故乡的河边、山岗,几百人的哭声感天动地,然后,他们走进移民远迁的车队;他们含着眼泪,把家中的钥匙埋在父亲的坟前,叩头告别,举家离去;刚生下一个月、两个月、甚至六天的孩子都走在了迁徙的路上;白发苍苍的老人,到了新居,就去找另一条河流,他们相信所有的水脉都通向故乡;而当成千上万亩橘园、养鱼网箱沉入江底时,他们哭过喊过之后,又默默地开始新的谋生;他们流着泪说:我们知道北方人渴,我们可以搬迁……
这是怎样的大善大爱?这是怎样的顾全大局?梅洁将这种升华为革命性的道德观,写得异常悲壮,使她笔下的人民,彰显出一种凛然大气,又以此形成了全书的风格。
第二方面,作者以自己的深情,为三部曲建立了另一个巨大的支撑。和梅洁作品的人民性一样,深情支撑了梅洁庞大作品的结构和丰富的内涵。
梅洁融汇在作品中的深情,是一种灵魂的出行。如同古日耳曼人能在深夜听到太阳向东运行的声音一样,梅洁怀有这样的灵性和情怀。
因政治原因梅洁少小从故乡“出逃”,31年后,为寻找家园而重归故乡的梅洁,能够听到故乡“葬在水下的音乐”;她把故乡的山梁断定是蓝色的,因为那儿可以看到母亲扬一扬手;她也可以说父亲是“一匹白色的风”,能够穿越天堂和地狱,来到她身边帮助她前行;而她故乡的父老乡亲和大河,更可以展开心灵与她对话,使她的灵魂能够出行。
值得重视的是,梅洁的深情在三部曲中,依写作的时间顺序,经历和完成了一个梯次渐近的过程。
我们读梅洁,她前期的故乡就是一条温暖的大河,是母亲发髻上的一朵紫色花,是她提着竹篮洗衣服的故乡。31年后她回故乡,她已经被北方的风沙所历练了,回到故乡寻找家园的梅洁已经能够扛起一个大悲哀,书写自己的故乡。在《山苍苍,水茫茫》这部作品完成的时候,梅洁心里的故乡和她幼年的认识是不一样的。她认为自己的故乡是天火焠煅而成,它充满了真实和艰难,同时它充满灵性和哲学的光芒。哲学的光芒照耀了故乡、照耀了大河,也照耀了梅洁自己。
《山苍茫,水茫茫》发表15年后,梅洁开始她第二部作品《大江北去》的写作。她先沿汉水、丹江走了100天;再去华北、中原、北京、天津走了100天。在前一个行程中,她看到故乡的父老乡亲怎样从山谷中走出来,艰难却刚强地创造着新的生活;而后一个行走,则是北方极度缺水的危机给她的震撼。汉水要来拯救这个危机。于是,她站在故乡的江边无限感慨地说:“你本是天上的银汉啊!我的汉水!”这是梅洁在行走中视野扩大的感慨,也是她此间思考量加大的体验。于是,她以大视野、大感慨写着《大江北去》,写着汉水的神性及博大,她慷慨地把对故乡大河的深厚感情,献给北方的父老乡亲,她以汉水般博爱的胸怀,目送“我的汉水”流向北方,润泽那里的人民和土地。在这里,梅洁对故乡的认识有了一个升华,汉水不再属于湖北,而是属于全中国人民,汉水是银河之水,因此它有了神性。梅洁在写《大江北去》的时候,视野已经开阔,她已经认识了这条江的神性,所以她要让“大江北去”成为她的主题,她要看着故乡银河的水,是怎样滋润了北京、天津、华北、中原,怎样以它的神性给人类恩泽。
这时候的梅洁应该说她能扛起这个沉重的大背囊,她的视野已经扩大到故乡之外,扩大到北京、天津、华北、中原,而且她在这个时候,认真研究着世界的水和人生命的关系,这样梅洁就进入到她最后一部《汉水大移民》的写作。梅洁又是走了十几个市、二十多个县来完成她的这个作品。
当她写《汉水大移民》时,在梅洁的心目中,故乡的人已经是像一个丰碑一样站起来了。梅洁有一段描写,说有一次移民在深夜迁徙的时候,她站在空无一人的夜雨中为移民送行, 25辆移民车走过,她站在江边一一向他们招手,雨水和着泪水,梅洁送他们走。我觉得这个时候的梅洁是在对一种人类精神致敬,她不是在叙述这个过程,她是在叙述她自己感情升华到要对自己故乡的一种伟大精神致敬,而汉水向北去了,她要向那条江水致敬。
五年后,梅洁的第三部作品《汉水大移民》出版了,在这部作品里,我们发现,梅洁用笔多有刚硬之处,她的情感也变得激越,并多有节奏铿锵的段落及章节。她的书中常有这样的词语:“万人大对接”、“生死鏖战”、“决绝一搏”、“骤起雄风”、“背水一战”等等。这不是形式的变化,而是汉水移民工程之大之重,给了梅洁“打一场战役”的震撼,她心潮起伏中常有激战的节奏,这是客观的移民工程对她的推动,使她把这场旷世未有的人民的大迁徙,当作一场“没有硝烟”的战役来书写。她敏锐地发现这场战役“没有敌人”,但却必须用“精神、责任、担当甚至血肉之躯去穿越枪林弹雨。”于是,一场关于在生产关系转换中与生产力之间相抵砺、相调节的大命题,出现在梅洁的笔下,催她思考,让她从过去的悲悯中,生出大笔墨的豪迈之气。
这时,梅洁完成了她的情感升华,作品的日渐醇厚和富有力度,标志着梅洁创作的又一个高度。
值得一提的是,梅洁在坚守人民性和注入深刻情感的写作中,特别用笔于思辩,这是她追求作品厚度的有效努力。远在写《山苍苍、水茫茫》时,她就缀以“鄂西北论”的副标题。在后来的写作中,她常以散文的笔调,娓娓道来,看去不温不火,但细细琢磨,却意味深邃。比如,她在写北京、天津的缺水中,追溯历史,环顾现实,常有诘问道出对那些糟害水资源者的谴责,唤醒人们爱水节水的现代意识。就是在与英国青年的谈话中,也会借对话展示人类与水的关系。在论及“为了北方人的一口井”时,她将“汉水不能承受之重”的观点,渗透在叙事中,将这口井延展到对人类水资源和生存环境的忧患中,延展到“人与自然和谐”“爱与感恩”乃文明真谛的呐喊之中,她的思辩之笔,彰显了她作品的深度和大气,也彰显着她自身生命的深度和大气。
总之,当梅洁为她的中线移民三部曲划上句号时,她为那些做出大贡献大牺牲的故乡父老乡亲竖起了一道丰碑,也为她的创作竖起了一道丰碑。这碑耸立于云天,也载录于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