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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笔”与 21 世纪诗歌生态

2022-10-08 12:5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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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入21世纪门槛的2001年,有记者还在《光明日报》上撰文《中学语文:诗歌遭遇尴尬》,感慨学生对诗歌的淡漠,断言新诗成了生活中有无皆可的文体。那时,诗歌中心地位的旁落,确使每位诗人都面临着“写还是不写”的“噬心”拷问。可是,刚刚20多年光景,曾经的沉寂已经一扫而光,甚至不少人感觉当下诗坛的氛围堪称朦胧诗后最好的。21世纪新诗从黯淡到“红火”的生态逆转,固然源于其“及物”选择、本体自觉与个人化写作落地等方面的重构,更和诗人们的写作“换笔”休戚相关。

也许有人会说,对于文人而言,“笔”不过是书写工具而已,从毛笔与钢笔的“爬格子”到电脑与手机的屏幕“敲打”,倒是越来越方便快捷,越来越高效省时,但它和写作生态又有什么关系?这话没错,只是仅说对了一半。要知道,据2021年9月29日中国新闻网报道,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发布的《中国互联网发展报告(2021)》显示,截至2021年6月,中国网民人数已破10亿,其中网络文学用户远超5亿。在新媒体支撑的微时代,全国近三分之一的文学用户“换笔”,不啻一场生成工具及生产力的革命,它在让刊物、纸面上生长的文学转换为“屏幕文化”,免除了作者誊抄、邮寄稿件之苦同时,更必然会引发人类写作方式、思维方式和作品传播方式、读者阅读方式的改变,进而以本质性的变革影响到整个诗坛的生态。

“换笔”带来的最直观反应是诗坛氛围日渐热闹,人气兴旺了。如今,几代人同时“触网”,创作队伍空前壮大,和小说、散文领域比较,诗歌界网络最为活跃,全国平均每天不下三个的网上网下活动,让一些诗人和批评家分身乏术,准诗和泛诗因子借助网络渗入,令人感到生活中处处诗意盎然;至于诗歌生产的数量更呈几何级数激增,仅正规刊物一年推出的就不下五千首,直逼《全唐诗》的规模,网络诗歌更多到难以统计;虽然其间菁芜夹杂,但仍让一批优秀的诗人“水落石出”,像轩辕轼轲、余秀华、李松山以及快递员曹中希、“外卖大叔”王计兵亮相诗坛,均有网络的推助之功。更引人注目的是网络诗人的栖居阵地多元,发表资源丰富,重庆的“界限”、湖南的“锋刃”、浙江的“北回归线”、四川的“第三条道路”、广西的“扬子鳄”、江苏的“南京评论”、广东的“诗生活”、黑龙江的“东北亚”、北京的“中诗网”“诗江湖”“诗参考”等为代表的诗歌网站或网刊和数不胜数的微信平台,多点开花,星罗棋布,几乎撑起了诗坛半壁江山;它们和《诗刊》《星星》《扬子江诗刊》等体制内媒体刊物“呼朋引伴”,遥相呼应,取长补短,互补共荣,使诗坛生态葱郁,热度袭人,网站、网刊的影响所及,在传播上远大于纸媒刊物,以至于许多诗人已经不再理会民间和官方刊物。尤其是网络诗歌写、编、发、评的“一条龙”生产状态,有着对话交流的在场感和互动功能,直接高效,能使作者和读者消除界限,达成一体化;读者也可以在作品下面跟帖、评论,参与甚至左右文本的修改走向,创作、传播与反馈环节的打通,无形中凸显了诗歌的娱乐功能,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游戏的文本观念。如赵丽华的“毫无疑问 / 我做的馅饼 / 是全天下 / 最好吃的”(《一个人来到田纳西》),诗自娱自乐味儿十足,对它自得的小资气,馅饼是不是真好吃,读者无须较真,作者写着好玩儿就达到了文本的目的。像乌青的网络诗《对白云的赞美》“天上的白云真白啊 / 真的,很白很白 / 非常白 / 非常非常十分白 / 特别白特别白 / 极其白 / 贼白 / 简直白死了”。可以搁置人们对它浅白的游戏倾向的恶搞,单是它被贴在微博上后广大网友推送、戏仿与调侃的热闹氛围,就驱走了诗坛以往的沉闷。这种游戏、娱乐特质暗合了诗歌固有的部分品性,利于读者的接近,也克服了传统诗不能接受读者建议而再行修改的弊端,给诗提供了一种生长的活力。

与热闹同步,诗坛空前“民主”,消泯了精英话语霸权。以前诗人们靠毛笔或钢笔写作,人与工具之间高度协调,关联密切,所谓字如其人、人文统一是也。而随着海姆所说的自媒体“无障碍写作”时代的到来,原本被定义为“精英文化”层面的诗歌写作不再高不可攀,网络面前,人人平等,不辨男女长幼与职业身份,谁都能抒情,有时自己就是平台和“刊物”。而诗歌向大众文化的俯就,自然降低了写作难度,低门槛和高产量从两头刺激,使创作者热情高涨,几乎全民“参战”,诗歌人口空前增长。而在互联网的虚拟世界里写作,则犹如参加“假面舞会”,卸去职业的面具后,作者的精神变得异常放松,可以毫无顾忌,在各自随意自由而即兴的扭动中,宣泄情绪、心理及其潜意识,而随着人与诗的完全分离,娱乐功能的强化,写作的秩序、规约和权威也就被驱赶得七零八落、荡然无存,写什么、怎么写都随心所欲。像徐乡愁的《黑眼睛》,“世界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 我才懒得去寻找光明 / 不如把自己的眼睛戳瞎 / 我愈瞎 / 世界就愈光明”,对顾城《一代人》颠覆、仿写的恶作剧心理,使文本充满玩儿意,要表达什么深意恐怕非其目的,读者也不必硬去揣测和破译。再如小虫的《腿太软》,“你总是腿太软腿太软 / 空自一堆人和球到前场 / 你无怨无悔地爱着那个杯 / 我知道你根本没那么坚强 // 你总是腿太软腿太软 / 把所有体力都耗在上半场 / 领先当然简单想赢太难 / 不是你的就别再勉强”。诗解构任贤齐演唱的《心太软》的语言狂欢劲儿强烈,措辞、视角与语气的同一背后,暗藏着“歪曲”与“误读”的险恶用心,别致而具感染力地传达对中国足球爱恨复杂、希望失望交错的情绪,反讽的效应别有趣味。可以说,每个写作个体在阔大的网络天地间漫游那种极度自由的心态,仅仅从冷面狗屎、七窍生烟、巫昂、恶鸟、轩辕轼轲、花枪、王子、浪子、二怪、横、竖、巫女琴丝、魔头贝贝、CMYPOEM、TA,以及众多“机器诗人”小冰、九歌、偶得、骆梦等笔名的启用中,其恣意随性和无拘无束也可窥见一斑。这种网络写作“江湖气”对“庙堂风”的冲击,既造成了诗歌游戏本质的不自觉回归,又带来了艺术生产力的大面积解放。

文学创作一旦拥有自由空间,就会努力冲破规矩与禁忌的藩篱,在探索中俘获一定的创新性,这也是新媒体为汉诗写作带来的最重要品质。网络写作者大多身处民间,它们对现存秩序的冲击,和网络携带的狂欢自由、多元包容的品质遇合,决定他们常常祛除或淡化功利目的,把重心放在艺术可能性的寻找打造上,走实验和前卫的艺术路线。事实上,21世纪活跃的伊沙、沈浩波、朵渔、轩辕轼轲、安琪、江非、茱萸等诗人,大多活跃于网络并逐渐成为诗坛主力,构成了挑战主流诗歌话语的基本阵容。从“下半身”的身体写作,到伊沙的戏谑反讽,再到侯马、徐江倡言的后口语精神,等等,“发现”的诗歌生长可能性,远比对前人艺术追求或个性的发扬光大更有价值。如陈立平的《菊花与酒》这样写道,“我的一生短暂 / 只有一天日出日落 / 我的一生漫长 / 当我俯身于篱边的黄菊 / 世上已是沧海桑田”。诗歌用语平朴,直截利落,不加雕饰的天然,令每一个词语都皈依自身,外化了主体和世界的基本关系,最平常随意的口语叙述,最本真地表达了诗人对时间、生命的复杂感受,原生性的词语有着后口语返璞归真的沉潜力。再如多得网络福分的轩辕轼轲写的《要想知道梨子的味道》,“要想知道梨子的味道 / 就要先种植一株梨树 / 就要先找到适宜种梨的春天 / 就要在春天之前被生出来 / 生出来后茁壮成长 好好吃饭 / 父母在 不远游 不经商……坐进春天里 / 像陷进泥土里的根 / 哪怕它寸草不生 / 哪怕它果实累累 / 始终只想着梨子的滋味 / 让舌苔守身如玉 / 咬紧牙关”。在放松的心态里,诗歌所含蕴的独特语感、韵味和旨趣,均有戛然独创的色彩,即便有再上好技术水准的专业诗人,恐怕也很难复制和模仿出来。网络诗歌大量出现的碎片化、消费性和狂欢精神,表明它已有后现代主义倾向,某种程度上拉近了和世界诗歌潮流的距离。

但是,正如硬币的两面,新媒体在改变传统书写方式、为新诗发展带来机遇的同时,弊端也越来越明显。正如于坚在《“后现代”可以休矣:谈最近十年网络对汉语诗歌的影响》一文中所言,网络“最高尚纯洁”“最深刻有效”,也“最恶毒下流”“最浅薄无聊”,既藏龙卧虎,又藏污纳垢。

新媒体诗歌写作狂欢、游戏的自动化倾向严重,常“拔出萝卜带出泥”,和一些优秀文本面世相伴生,各网站、平台充斥着粗制滥造的赝品、“垃圾”,像《三个人》状态的诗俯拾即是。“三个男人住在一起 / 吃饭喝茶倒水 / 三个男人 / 有三个男人的心事 / 看书上网聊天 / 吵一次架 / 三个就变成两个 / 再吵一次 / 大家各自奔波 / 三个男人住在一起 / 上班工作娱乐 / 三个男人 /有三个男人的故事 / 有些可以说 / 有些不能 / 剩下的 / 你猜”。不过脑,不走心,饮食男女、吃喝拉撒的日常琐屑自动呈现,虽平民化,却废话连篇,凡俗得毫无意义,陷在欲望或小我的泥淖中无法自拔,它们以自由的名义滥行随意、随便之举,对诗人和诗歌品位的拉低与无视,无异于对诗歌女神的亵渎。而一度被热炒的2004年出现的猎户“写诗软件”和2017年由人工智能小冰创作、出版诗集《阳光失了玻璃窗》“事件”,最终留给人们的将只能是笑柄。软件一小时写417首诗的确速度“超人”,写诗的小冰还能聊天、在报上开专栏,也神奇得很。但这些因即兴高速表达背离诗歌含蓄凝练本质、剔除了人的个性情感与价值判断的“产品”,既没灵魂的温度,也少艺术的美感,能否称得上诗歌还在两可之间,想以之感人更如天方夜谭。

自媒体诗歌面临的更大问题是在解构、颠覆话语霸权过程中,丧失了必要的评价标准,令人无所遵循,参差不齐的文本艺术水平堪忧。网络写作的热闹仿佛给沉闷的诗坛打了一针“强心剂”;但写作难度的降低,追新逐奇愿望的怂恿和因近于虚设的把关机制造成的发表容易,助长了不少写作者的“自信”和干劲,心浮气躁,加上许多网站、平台或自媒体生命短暂,频繁断续,使他们根本不考虑艺术的相对稳定性,无暇或不屑顾忌文本的审美维度,以娱乐功能的无限度张扬,碾压、弱化教化与审美功能,钟情于口语的随意轻松,几近被口水淹没,诗人“你方唱罢我登场”,来来去去,作品有速度无纯度,有数量无质量,淘汰迅疾,这些都不利于相对稳定的大诗人和经典文本的产生。如果说,换笔前的20世纪80年代诗坛西川、海子、于坚、韩东完成了优秀定格,20世纪90年代也还有臧棣、侯马、伊沙等中坚胜出,而写作人口锐增、整体艺术水准普遍提高的21世纪诗坛,除了胡弦、朵渔等少得可怜的个体显影,诗魂高迈得让人信服称誉的大诗人反倒寥若晨星了,并且胡弦、朵渔等诗人也非完全靠网络形成影响的。而经典诗人与文本缺失、匮乏,诗坛充其量只能说繁而不荣,在这一点上网络、微信等新媒体难辞其咎。

换笔是21世纪不可遏制的趋势,新媒体写作也确实带来了诗坛的活力;但并未造成诗坛生态的完全理想化。诗坛的圈内热闹而圈外淡漠,诗歌活动频繁而非作品本质提升,均在提醒对网络“推手”要辩证对待,应该悉心甄别佑护,适当的规约引导更不可少,只有这样才能使其保证品位,健康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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