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许多作家将自己最新的创作理念和现实描摹演绎在中短篇小说之中,多年后它们会纷纷进入书籍,但第一时间承接这些故事的仍然是文学期刊。本报开启的“期刊微观”新栏目,从近期推出的文学期刊上的中短篇小说出发,为读者解读新作,以及变化中的文学创作趋势。
本期聚焦四位作家新刊发的新作,分别是李修文短篇小说《灵骨塔》、关仁山中篇小说《常山战鼓》、徐小斌中篇小说《芭提雅——一部电视剧的诞生》、西元中篇小说《在钢铁中发芽》。
世间万般唯有自渡
李修文短篇小说《灵骨塔》,刊于《花城》2024年第4期
文 / 陈佳露
故事随着瓢泼的雨幕而拉开序幕。白鹿寺的“灵骨塔”聚纳了三个不速之客,他们暗怀鬼胎,因私欲进入灵骨塔。开篇是跌跌撞撞、恍若初生牛犊的主人公“我”意图在这佛门禁地偷林平之的骨灰。待“我”总算找到第九层第五格,以为骨灰盒是囊中之物,不料格内空空如也,有人捷足先登。第二位人物在一首网络歌曲的旋律中徐徐出场——郭小渝。争夺之下,“我”落下风,举目四望,绝望无助,正在这时,悟真大和尚出场。至此,小说的三位主人公都已在各位看官的眼前了。
值得玩味的是李修文这篇小说中的人物名称,多来自金庸的武侠小说,其中这个掀起“灵骨塔”血雨腥风的人物便叫林平之。作家在进行文学创作时,人物的名称有时候可露玄机。《笑傲江湖》中的林平之出生富庶,心善侠义,却因祖传的《辟邪剑谱》而惨遭灭门,终于发现自己是江湖里人人想要掠夺的“物品”。逆流裹挟之下,林平之从此蜕变,凭借《辟邪剑谱》大肆屠戮,最终惨遭囚禁。李修文邀请了《笑傲江湖》中的林平之来他的小说客串,自然也为他的小说增添了一点江湖的刀光剑影。
不难看出,李修文的这则短篇充斥着古典小说的传奇色彩又糅合了现代生活的市井元素,仿佛是动荡诡谲的江湖纷争,惊心动魄中间奏着俗世的幽默诙谐,尤其是骨灰盒自带音乐播放功能的设计,让小说弥漫着一种戏谑的幽默,似乎是在敲打欲望纠缠、软弱不堪的幽暗人性。
三人齐聚灵骨塔,为盗取林平之的骨灰,无一不是为了钱。这场雨淋湿了佛门,也打开了欲望的阀门。李修文将故事的地点设置在寺庙,有其匠心。这本该是清静虔诚的地方,却夹杂着私欲、贪婪、欺瞒和勾心斗角……林平之早已自身难保所以求助佛门,佛门内藏有林平之价值不菲的骨灰盒,所以生活困顿的三人亦来佛门“求财”,只可惜一场空,最终循着骨灰盒的音乐方得苟活。窃以为,李修文借这一场轰轰烈烈的盗取骨灰盒事件不过是想说求人不如求己,世间万般皆苦,唯有自渡。苦难人皆有之,若只知求人,不知自救,最后不过空空如也。
李修文的《灵骨塔》短小如一则寓言,创作牢牢扎根在现实生活给人启发。欲望层出不穷,但世间安得双全法,唯有自渡方可走出人性的困境。
“鼓”里新生
关仁山中篇小说《常山战鼓》,刊于《清明》2024年第3期
文 / 林伊雯
“常山战鼓惊十里,猛虎威风震九洲。”历史硝烟远去,常山鼓声不绝,型塑着正定人魂牵梦萦的精神原乡,在时代浪潮前寻觅新的出路。河北作家关仁山敏锐地捕捉到非遗传承与乡村振兴间的错位,也看到二者互促并进的可能,在其中篇新作《常山战鼓》中既写实地描摹高岗、洪水、滩涂等地域风貌,又将笔力灌注于人文情怀和转型阵痛。作家极目广阔现实,将其纳入文学世界的一隅,构建了一个扎实蓬勃的乡土故事,从中揭示和谐发展的文化真谛。
主人公薛志军成长于正定元宝村的战鼓世家,以常山战鼓为祖传绝技。随着老一辈传承人日益凋零,传承重担便落在新一代年轻人的肩上。他凭借一股冲劲击败叔叔薛仁贵,赢得鼓王争霸赛,组建战鼓队,对接集团投资。事业与感情蒸蒸日上,却也令他逐渐迷失在声名与金钱的涡旋中。历经几番现实危机,面对薛仁贵“经商还是打鼓”的诘问,他如梦初醒,听从良知感召,坚定鼓艺传家,实现文旅兴村。故事围绕战鼓兴衰与振兴境况,展露人物的纠结、疑虑、莽撞与成长,暗中凝练一条精神脉络,最终向深厚传统的回归。
元宝村的致富路证明,非遗传承与经济发展并行不悖,如若急功近利,抛却传统文化根基,只会事倍功半。文中薛家人从打鱼转型打鼓,将常山战鼓塑造为响当当的地域品牌,助力村集体“三产融合”,实现产业升级,是作家聚焦乡村振兴开掘的时代命题,也为众多具有丰富民俗文化资源的村落开出了一剂良方。
常山战鼓在小说中成为一个文化符号,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代表,象征着豪迈与志气,赋予乡村经济另辟蹊径的机遇,同时也彰显着错综复杂的人性。正如薛仁贵所言,“打鼓,打得是人间世理、人情世故。”薛志军与马金枝共打“夫妻鼓”,为他们后续携手患难,咬牙奋斗埋下伏笔;薛志军不计前嫌,为有过节的邢虎子打鼓送别,激励邢虎子改过自新;叔侄俩借打鼓建立师徒关系,解开误会,共建家园。乡风文明在战鼓声中脱胎换骨,文化的培根铸魂在此发挥得淋漓尽致。
关仁山几十年来笔耕不辍,扎根乡土,把握新时代农村生活的脉动,“靠鲜活的生活之流,书写农民的命运史”是他心中永久的写作理想。《常山战鼓》一如既往体现着他坚实的创作理念。
永恒少年的成长道路
徐小斌中篇小说《芭提雅——一部电视剧的诞生》,刊于《当代》2024年第4期
文 / 汪芦川
徐小斌的新作中篇小说《芭提雅——一部电视剧的诞生》(下文简称《芭提雅》)讲述了编剧楚文、肖小冷在泰国芭提雅合作完成中泰合拍电视剧剧本的故事。从《羽蛇》《双鱼星座》,到《敦煌遗梦》《对一个精神病患者的调查》,小说一直是徐小斌阅读经验和心灵空间的载体。在《芭提雅》中,读者同样能窥见徐小斌对心理学的关注,对神秘主义的体验,对现代科学的兴趣以及对各种宗教悲悯情怀的融合。小说中,徐小斌挪用大量泰国文化,将东南亚异域文化世界作为故事舞台,同时她调动了人类文化学、精神分析学、女性研究、神话原型理论和历史知识的知识系统,使得作品具有了经得起时间和阅读考验的特质。
小说的副标题是“一部电视剧的诞生”,作为编剧的徐小斌在小说中再现、反思、解构了剧本写作工作和编剧的职业身份。小说结尾,面对所有编剧无法解决的“飞天标”困境,小姑娘法玛用ChatGPT修改剧本,最终一稿通过。法玛在信里写道:“小冷姐姐讲究原创,但现在不是个原创的时代,而是个AI的时代,复制粘贴的时代!”人工智能的登场刺痛了肖小冷的心,却以“反讽”和“佯谬”的方式完成了对小说中“原剧本”的爆破。《芭提雅》中徐小斌的“反讽”和“佯谬”无意引燃任何影视行业的“革命”,而旨在提供关于创作思考的安慰。
小说中的主要角色肖小冷具有可解读的空间。肖小冷显然处于徐小斌有所钟爱的人物序列中,她们不曾“长大”或拒绝长大,她们始终有着一颗少女的心灵。徐小斌借楚文之口为肖小冷这一人物作出“反成长”或者“逆成长”的宣言:“荣格说不是所有人都长大变老,总是有那么极少数的人拒绝长大,而且说永恒少年创意十足,才华横溢,在社会大染缸里保持纯真,是拥有美好灵魂的人......”然而,小说没有止步于对“反成长”和“逆成长”生存状态的赞美之中,而是再一次借楚文之口警惕自己和读者:“不过,荣格还说了一句:‘你拒绝成长,成长就会杀死你!’”小说中,作为女性写作者和被文坛、剧坛驱逐的天才,肖小冷似乎是“永恒少年”和“路西法的女儿”的结合体,且一直在寻找新的女性道路。《芭提雅》正是如此从女性自身内在情感和心理书写出发,并在此过程中展现女性和权力结构之外的更大苍凉。
钢铁般的种子
西元中篇小说《在钢铁中发芽》,刊于《钟山》2024年第3期
文 / 麻潘妍
西元的中篇新作《在钢铁中发芽》讲述的是一个坚定与自我怀疑、争强与自我放逐、领悟与自我和解的故事。主人公“李老炮儿”在戈壁滩雷达站接到上级的任务,需要判定某种特定的雷达信号。他提出了“种子”和“手电筒”两个方案,并坚持选择前者,但“种子”方案没被领导采用,为此他还一度与同事们产生了隔阂。在上级组织演练时,他主动要求去新建的雷达站积累数据,将自己“边缘化”,却意外碰上了任务要求的雷达信号,验证了“种子”方案的可行性,并汇报了这一成果。小说有着一个半开放式结局,并没有明确交代“种子”方案最后是否被采用。而贯穿整篇小说的,是李老炮儿苦涩且复杂的历程。
十九年前,李老炮儿硕士毕业,被分配到戈壁滩。当时的戈壁滩是荒凉的,雷达是巨大的,而人是渺小且脆弱的。惶恐、震惊、羞愧,是他最早产生的情绪,这三种情绪加上安然,构成了他十九年来的感情基调。宏大空间与漫长时间弱化了人的主体认知,十九年的戈壁军旅生涯也塑造了李老炮儿的性格。他从一个朝气蓬勃、充满希望的年轻硕士毕业生变成了顽固执拗的“老炮儿”。
在钢铁中发芽的,按字面意思来说是种子,而“种子”正是贯穿全文的一个意象。他收集了许多稀奇古怪的种子,其中有一粒黑色,种皮非常坚硬,他想知道这么一个比钢铁还硬的家伙能不能发芽,便将它放到铁盒中,盖上黄土浇上水。在故事的最后,这颗种子在铁盒中成功发芽。它的发芽象征着李老炮儿在绝境中坚定不移的执着与信念,也暗示了故事的具体结局。
除了那颗珍藏的黑色种子,李老炮儿自身的蜕变同样显著。在任务中遇到的困难如同钢铁一般坚固,难以突破。在克服困难的过程中,种子、假想的“对手”、父亲、老同事和前辈……这些人或物都对他产生了影响,使他的心境发生了积极的转变,逐渐迎来了崭新的自我。李老炮儿在提出“种子”方案前后,一直执着于自己思考,甚至闭门造车,以至于有些疯魔。作家也通过他的心路历程展现了一位信念坚定的技术军官多年来挑战困境时所产生的哲学思辨。倘若没有“半途而废”,他就不会在雷达站收集到数据,也就没有“种子”方案的成功。显然,人物的哲学思考与情节上的哲学意味拔高了小说的思想深度,使作品更具韵味。
每一颗种子的成长都需要时间,每一个人也都在生活的风雨中不断蜕变。《在钢铁中发芽》让我们看到了个体在集体中的重要性,也启示我们在面对困境时不妨放下执念,拥抱变化,或许在钢铁的缝隙中,我们也能迎来属于自己的那片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