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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徽因的销魂

2022-09-09 10:2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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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新诗中,徐志摩的诗风始终独树一帜。树甚么帜呢?艳帜高张!他的诗语销魂蚀骨、浪荡不羁,比女性更女性化,更艳情。

芸芸志摩诗之中,将销魂表现得最蚀骨入魂的,大概要数《翡冷翠的一夜》,这诗只挑一部分来读,已够你魂销魄荡:

你愿意记着我,就记着我,

要不然趁早忘了这世界上

有我,省得想起时空着恼,

....................

你摸摸我的心,它这下跳得多快;

再摸我的脸,烧得多焦,亏这夜黑

看不见;爱,我气都喘不过来了,

别亲我了;我受不住这烈火似的活,

...................

如果要把徐志摩销魂透顶的诗翻译成洋文,你猜哪个语文最合适呢?

是意大利文,只因在音韵上它占了先天优势,最能传达出志摩诗的艳情。按意大利文的语词几乎都以元音结尾,这个使得它的发音格外清晰响亮,音韵特别谐美。朱自清便在某篇文中盛赞意大利语是世界上发音最纯粹的语言,他话语中的最纯粹,大概是指音乐感最强的意思。也就有一位旅居意大利三十多年的汉语教授,把整首《翡冷翠的一夜》翻译成意文,让意大利人也能好好感受徐诗人的浪漫不羁。

和徐志摩同代,有一个人的诗风特有志摩诗的影子,她就是林徽因,同样是一派的销魂,不过她没有去到志摩诗那么蚀骨,她的诗语比较闺秀婉淑。

不是说林徽因的诗全都像徐志摩,而是比例上占了多数。看看以下的一首,即可明白为甚么说她的诗特有摩味:

情愿

 

我情愿化成一片落叶,

让风吹雨打到处飘零;

或流云一朵,在澄蓝天,

和大地再没有些牵连。


但抱紧那伤心的标志,

去触遇没着落的怅惘;

在黄昏,夜半,蹑着脚走,

全是空虚,再莫有温柔;


忘掉曾有这世界;有你;

哀悼谁又曾有过爱恋;

落花似的落尽,忘了去

这些个泪点里的情绪。


到那天一切都不存留,

比一闪光,一息风更少

痕迹,你也要忘掉了我

曾经在这世界里活过。


而以下的一首,里面连续几个“似的”,语气也蛮像志摩诗:

别丢掉


别丢掉

这一把过往的热情,

现在流水似的,

轻轻

在幽冷的山泉底,

在黑夜 在松林,

叹息似的渺茫,

你仍要保存着那真!

一样是月明,

一样是隔山灯火,

满天的星,

只使人不见,

梦似的挂起,

你问黑夜要回

那一句话——你仍得相信

山谷中留着

有那回音!


除了有摩味的渗透,林徽因的诗,有时候也加入了一些自己的变化,比如以下的一首,便活像一个人在说梦呓:

城楼上


你说什么?

鸭子,太阳,

城墙下那护城河?

--我?

我在想,

----不是不在听----

想怎样

从前,……


——

对了,

也是秋天!

你也曾去过,

你?那小树林?

还记得么;

山窝,红叶像火?

映影

湖心里倒浸,

那静?

天!……

(今天的多蓝,你看!)

白云,

像一缕烟。

谁又啰嗦?

你爱这里城墙,

古墓,长歌,

蔓草里开野花朵。

好,我不再讲

从前的,单想

我们在古城楼上

今天,——

白鸽,

(你准知道是白鸽?)

飞过面前。


让法国的波德莱尔来写忧郁,他一定写得十分忧郁,读得你忧郁得想死,心里沉甸甸的好像压着石头。可我们的林徽因她写忧郁,却是不脱销魂本色,笔下并不太忧郁,你看吧:

忧郁


忧郁自然不是你的朋友;

但也不是你的敌人,你对他不能冤屈!

他是你强硬的债主,你呢?是

把自己灵魂压给他的赌徒。

你曾那样拿理想赌博,不幸

你输了;放下精神最后保留的田产,

最有价值的衣裳,然后一切你都

赔上,连自己的情绪和信仰,那不是自然?

你的债权人他是,那么,别尽问他脸貌

到底怎样!呀天,你如果一定要看清

今晚这里有盏小灯,灯下你无妨同他

面对面,你是这样的绝望,他是这样无情!


而她甚至写病中情绪,也是忧郁淡淡的,还是带着丝丝的销魂:

恶劣的心绪


我病中,

这样缠住忧虑和烦扰;

好象西北冷风,

从沙漠荒原吹起,

逐步吹入

黄昏街头巷尾的垃圾堆。


在霉腐的琐屑里寻讨安慰,

自己在

万物消耗以后的残骸中惊骇,

又一点一点

给别人扬起可怕的尘埃!

吹散的记忆

正如陈旧的报纸飘在各处彷徨,

破碎支离的记录

只颠倒提示过去的骚乱。

多余的理性

还象一只饥饿的野狗

那样追着空罐同肉骨,

自己寂寞的追着

咬嚼人类的感伤;

生活是什么都还说不上来,

摆在眼前的已是这许多渣滓!


我希望,风停了,

今晚情绪能象一场小雪,

沉默的白色轻轻降落地上;

雪花每片对自己和他人

都带一星耐性的仁慈,

一层一层

把恶劣残破和痛苦的

一起掩藏;

在美丽明早的晨光下,

焦心暂不必再有。

──绝望要来时,

索性是

雪后残酷的寒流!


林徽因的诗除了或多或少带着点摩味,也可以有其他风味的,比如这一首,便带着些许的幽冥感:

山中一个夏夜


山中一个夏夜,深得

象没有底一样;

黑影,松林密密的,

周围没有点光亮。

对山闪着

只一盏灯,—两盏,

象夜的眼,夜的眼在看!


满山的风全蹑着脚

象是走路一样;

躲过了各处的枝叶、

各处的草,不响。

单是流水,不断的在

山谷上、石头的心、

石头的口在唱。


均匀的一片静,罩下

象张软垂的幔帐。

疑问不见了──

四角里模糊,是梦在窥探?

夜──

象在祈祷,无声的在期望;

幽郁的虔诚在无声里布漫。


而下面的一首,更是教笔者想起老舍的《鬼曲》,它虽然未至于像后者那样鬼影幢幢,却也意境阴森森的,我们的淑女原来也可以写出吓人的作品来的:

中夜钟声


钟声

敛住又敲散

一街的荒凉

听——

那圆的一颗颗声响

直沉下时间

静寂的

咽喉。


像哭泣,

像哀恸,

将这僵黑的

中夜

葬入

那永不见曙星的

空洞——


轻——重,……

——重——轻……

这摇曳的一声声,

又凭谁的主意

把那余剩的忧惶

随着风冷——

纷纷

掷给还不成梦的

人。


或者可以这么说:林徽因的诗没有徐志摩那么销魂放浪,她是比较婉淑,比较多元化的。她的诗风,大抵可归入闺秀诗之列,境界不算太高。在同代人中,她的诗比冰心要高,但高不过徐志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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