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三的写作正在对当代生活展开个人化的艺术观察和思想记录。当布朗肖提出“在艺术或文学这样的东西存在着的事实中,至关重要的事情是什么”后,他写道:书写“不再总是(通过一种绝对不可避免的必要性)服务于所谓理想主义(也就是,道德化)的言语或思想,而是通过其缓慢释放的固有之力量(缺席的即兴的力量),似乎仅仅致力于其仍然不一致的自身,并逐渐地全然他异的可能:一种无名的、消遣的、延异的、离散的关联方式。”[1]布朗肖简直是三三未曾谋面的知音,尤其是在关于“如何至关重要”的问题上。三三创作了很多短篇小说,无论是短篇的体裁还是她选择的题材,总体上她的创作不容易被定义,表面散淡风格下,一股认真又严肃的思考激情暗涌其中;同步于她“此时”的生活,(她的作品依就各色普通人物的个人/边缘生活,)隐匿着写作者,表现出“独白”的真诚。于是布朗肖的“判断”启示性地引导我们想象这样一位年轻的作家,她不仅在“我们此时的生活中”要追问“至关重要的事情”,她努力的轨迹也将成就她的创作无限“抵达”“至关重要的事情”。
一个“去我”和“匿名”的过程隐性结构在三三的写作中。通过写作行为创造“三三”,这意味着或许她很早就给自己规定了“写作的自觉”/边界或距离,写作在她有个“处理自我”和“想象自我”的精神环节,具有了较为明确的“营造一己精神世界”的要义。“匿名”带来“吾丧我”的澄明和自由,更为重要的是面对写作和作品,她跟她的读者一样隐姓埋名。
在两本短篇小说集《离魂记》(2013年)和《俄罗斯套娃》(2021年)之后,三三新近刊发的作品展现出她更为松弛的视野和持久的创作潜能。这位出生于1991年的青年作家关心世纪之交以来人们的伦理生活和精神状态,作品常触及近年来社会生活中隐匿又遍布的种种心理和情绪,展示出令人炫目的知识结构、思想资源和精神维度。她的作品迄今未见丝毫自我自恋,也不显示任何叙述的优越感。取代雅致的表现欲,这些小说总体呈现出悄无声息的散淡气质,好像只在为她的自我生活持续精神作传,旨在记下现实人生里面没有机会展开追问的那部分精神暗面,掰开来先给自己打量。令人感动的是,三三对“此时时代生活的根本特性”的持续捕捉,即我们正在展开的“现实虚拟生活”,QQ通讯、网友见面、博客、网游、驴友、电子邮件等时代生活的细节经由她的写作呈现出我们业已形成的“虚拟生活”,引人思考这种虚拟生活是如何参与、解构、改写我们的“现实生活”,并成为“现实生活”的重要部分。
二
如何阅读“短篇小说”?布鲁姆的经验是“短篇小说家与作品”,“阅读惠特曼,真正地理解惠特曼,能够使你学会自主,学会治愈你的意识创伤”[2]。假使你“考古”读到更早的《离魂记》,你就会明白《俄罗斯套娃》中的“痛苦和恐惧”原来不是三三小说的基本调性,它们只是《俄罗斯套娃》这本小说集里十二篇小说组合起来的表现形式和聚集效果,表面的“痛苦和恐惧”下,藏着曾经调皮叛逆中的浪漫和天真。小说集《离魂记》里借了《离魂记》《枕中记》《田螺女》的原故事,又把《蒹葭》写成美人鱼《宛在水中央》,将原本一厢情愿的人鬼故事嬉笑怒骂拿来比照她身处的人世间,写出了接二连三的“被背叛”“被欺骗”,内里实则已改得乾坤颠倒,只因故事久远,表面得以伪装得一本正经,没有半点苦大仇深,像顽童胡来。写作,在那时就是“纵身一跃”,相中适合的螺蛳壳,拿来做窥世的道场,半游戏半严肃。
就比如唐传奇《离魂记》被三三硬添进一个小道姑,叫她动情王宙,甘当情妇,就这样《离魂记》被迫经历了“现代化”改造:“玷污”王宙的千古情名至万劫不复,她还要说王宙酷爱赌博,但还是好丈夫,无论一千年前还是一千年后,都是“毋庸置疑的好丈夫”——当第三个倩娘加出来,所有古人都被玩坏了,估计不多时皆毙命于二十一世纪的“惊吓”。《枕中记》更是大刀阔斧,干脆把沈既济也编排进去,生造出婢女出身的悍妇“小芍”,原来的卢生就硬生生成了古人“卢傻子”。《田螺女》“目测罩杯只有A”“长相不尽如意”“天神们个个饭桶,最爱白饭”。《七夜谈》和《长生》等篇目中,又见那个键盘上码字的九零后少女盯着屏幕、拍着大腿喊着无耻啊虚伪啊,自欺欺人啊。把鬼故事讲得如此天真、透亮这件事,很早地预示了三三具有成为最好作家的潜质。
《离魂记》之后,三三的创作显示出从逃避庸俗转向直面荒诞。《俄罗斯套娃》十二篇小说,并置十二组动词,操纵、取悦、追究/厌倦、困扰/唤起、渴望、顺从、折磨/俘获/弥补、审视/想象、容忍、克制/威胁、假装/怀疑、费解/原谅/虚构,观察现代人的精神状态,记录下表面充满现代秩序感的城市却内在地失序。从传奇话本到黎曼函数研究者,两本小说集已经显示出三三作品的一种独特又固执的“知识气质”。其中种种“知识征用”既显示着“理智”本身的预设及其必然的困境,也不避讳地从展示这一困境再次出发,追寻书写的理性意义。具体而言,不曾圆满的家庭关系和来自农耕文明时代的幸福愿景,如暗流激荡在三三的小说写作中,她极其认真地于数理命理网罗四方知识,上天入地遍寻各色人物尝试“理解生活”,写下理解的不理解。
在一次次无力之后,“西西弗斯”式的创作韧性在她新近的作品中焕发着一种更为强大的“创造力”。《晚春》讲述一位上海知青安家落户江西后,如何重返上海,后来与少年时期的恋人艰难重重的重组家庭生活和晚年陷入的心理充满疑窦、孤苦不宁的精神境遇及贫瘠破败的现实困窘。很短的篇幅显示出对那一段历史和经历不同以往的“文学视角”,曾经为人所熟悉的叙事者成为被叙事的对象:一种背面、侧面、另面的观察置你于历史之中,你将失去声音,失去叙事的位置,然后你被毫无准备地叙事,历史落幕的哀伤感弥漫其中。在这里,既不是上帝叙事,也不是人间叙事,它的叙事是接受所有的不近情理和一知半解,然后写下来,冷峻、骨感,最终近似残酷地就直接摆出结局。诸如此类,作品正在以思考或者疑问取代“故事的结局”为结局,于是她的短篇就具有了“写作的写作”这样一种不断引人思考、不断吸附你情感、拷问你判断的“黑洞的效果”。
其实“知识气质”不足以描述这位写作者,更准确的观察是她极其善于“学习”,不仅改写鲁迅也改写过的《补天》,她的《凤凰于飞》与先生的《兄弟》又有着另外一种隔空神交,近期的《一个道德故事》又像复活了巴金《寒夜》中的女子曾树生,让曾经不说话的人/被叙事的人有了机会为自己说话。
三
“了不起的女性写作”是原本写给“三三论”的题目。从头阅读三三,你不得不承认她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女性作家,不解、困惑、孤独、愤怒等等状态将在作品里共情你,向你施压后,转身又独自去寻找、立证生命本身应有的良善,叫你联想起所谓的女性力量,女性对于人世的承担、对于爱的反思,对于美好世界的呼唤。回过头来,这种叫我们联想到的女性力量的写作,我们可以理解为一种“女性写作”。检索“女性写作”相关研究成果,欣喜发现张莉教授近年来已给出振奋人心的研究成绩。也就是说,我们在阅读当代文学的时候,都意识到区别于之前的性别研究视角的、确实存在的“性别书写”,尤其感受到其中女性的创作能量以及在她们独特的、诚挚的、裹挟着自我生命痛感体验的书写所展示出来的不自觉的文学力量。因为是不自觉的,所以它才弃绝了伪饰的藩篱,一并摒除了“自我”的迷恋和忧伤,奔赴向真诚的旷野。对三三来说,这一切不是从“我是女性”开始,也并没有通过人物的性别角色强调性别的矛盾,甚至她还常常以男性为叙事者,在这个问题上她的作品关心的不是两性关系,相反性别只是作为常态而存在,她更为在意的是作为一种此时常态的、所有人的共通的处境,尤其偏向精神方面。这种“女性写作”其根本的价值并非缠绕于性别张力,止步于女性处境,而是这一书写创造了、显形了或者点燃了“女性力量”,一如书写诞生“三三”,于是作品所显现出来的“痛苦”与“恐惧”既是层积在上面的冷却了的火山灰,有时也是那蔓延肆虐的炽热岩浆,更为深层的创世冲动集聚在火山下面,“浴火重生”中深情地想要“修补”和“缝合”,甚至创造。
在这种深层的内在的精神激情下,三三近两年的创作一路狂奔。“我忽然感到,世界上的任何确定性都可能瓦解,我们只是寄宿迷宫中的蝼蚁”(《尼尼微神迹)。《开罗紫玫瑰》《一个道德故事》《以弗所乐土》《圆周定律》《晚春》《来客》《无双》《尼尼微神迹》《羽人》《小棺》,另外一种东西交流出来,恐怖和痛苦在这些作品中由成熟而“孕育”新生,相应地三三原来调皮的顽童调性逐渐隐藏,“写作”正视的那些“事实”继续压抑着她,“被背叛”“被欺骗”之后,她又在一遍又一遍地写“人与人之间情感的被破坏”,将原有的感觉向前推出一步。这些作品就像抛掷向静水的大石块,延宕着你的阅读速度。同时在某种相似的“雷同”和“重复”中,你会发现她的作品惯用“双轨列车”,日常生活在与内心生活的并行中互相切入,在双线叙事中,常常喜欢“女扮男装”地以男性为主人公。布朗肖似乎同样提供了我们理解三三喜欢的这一结构方法。“并且他不在同一个点上,虽然他总是通过返回而在那里。这值得考虑。返回抹掉了出发点;无路可行的误入迷途是这样一种干枯的力量,它根除了风景,毁灭了荒漠,破坏了场所。”[3]
如上,三三的写作是“祛先锋”的时代写作。长久以来我们已经习惯了“先锋”的“不先锋”用法,也在承认“时代写作”的困难时默认“书写此时”具有实验的、开创的、冒险的“先锋”性质。于此我们也不得不承认先锋的衰落和溃败。再来看,三三的匿名、复调、双轨、痛苦和恐惧以及创世激情,和她作品所凝视的“虚拟与现实”的时代生活风貌,祛魅了先锋,以时代写作而先锋替代以先锋而时代写作。优秀的知识教育背景,娴熟自如的语言文字能力和老道平常的城市生活经验,她是这一时代的作家,知识储备和信息获取,显然历史之新,同时像剥洋葱一样,层层之下仍然关心的是人心的良善、命运的奇崛和社会公义,仍然是通过孤独的探索想象美好的人生,希望世界和平、人类安康、真实、公正、有爱。
曾经“无限接近王小波”,又越来越像“奥康纳”[4]。访谈中在谈及这两位文学前辈时,三三对她的写作已经做出了最好的评论。她说,“王小波曾说,现代作家对他人的关心不及对自己关心的八分之一。我不太同意这话,八分之一的数据也无厘头,但我明白他写下这句话的用意。然而,作为一个总处于观察角度的写作者,我倒希望接下去关注自己更多一些,靠自我来统一已容纳的知识、信息、观念。”[5]“不太同意”“明白他的用意”“总处于观察角度”“靠自我”,三三既能理解王小波的“恶作剧和幽默形式”,又对王小波“对寻找文化之根或者寻找新的价值体系不感兴趣,反而嘲讽和嘲笑中国知识分子沉重的社会责任感”[6],有着明确的自省和确定的写作关怀。她要“靠自己”但仍要“关心”他人,“不冷嘲”。谈及奥康纳,她就奥康纳所言的“天惠时刻”和艾略特评论的“毛骨悚然”解释道:“奥康纳令人惊恐之处,并不在于她的‘邪恶’,而是一种女巫式的霸权力量——她对人间暴力看得那么真切,而上帝的恩惠又那么执迷。”[7]当三三从奥康纳的“毛骨悚然”中读出了“女巫式的霸权力量”时,请我们为了不起的女性写作而骄傲。在今天,有很多这样的作家,她们居住在东南西北,主妇、农人、律师、会计、教师、工人——也是作家,她们冷艳热烈地在作品中发问,然后用她们独有的、充满无限潜力的、无需避讳的属于女性的创造力开垦文学中的旷野,她们是此时的文学先锋。
注释:
[1]【法】莫里斯·布朗肖著,尉光吉译《无尽的谈话》,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9月出版,第1~2页。
[2]【美】哈罗德·布鲁姆著,童燕萍译《短篇小说家与作品》,译林出版社2016年4月出版,第3页。
[3]【法】莫里斯·布朗肖著,尉光吉译《无尽的谈话》,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9月出版,第47页。
[4]详见2022年2月26日,李伟长、张定浩、王辉成、三三“关于三三新作《俄罗斯套娃》漫谈”。
[5][7]三三、何晶:《真实的世界显现出一种轮廓》,《文学报》2022年1月4日。
[6]【美】刘剑梅:《王小波的施虐受虐哲学》,《革命与情爱——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史中的女性身体与主题重述》,上海三联书店,2009年1月出版,第25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