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这个讲坛上,我突然想起九百多年前,中国先贤朱熹,胜日寻芳,览无边光景。伫立于泗水边,高吟一首诗:“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我斗胆借用一下,改为:秋日寻圣泗水边,无边光景千年新。
百年、千年过尽,夏日曾来到尼山朝圣,今日再返,何其有幸,可以上承朱子,心随景从,登临仰圣,目送泗水,读千岁春深。
历流年久远,我再入尼山,凝神于夫子的铜像之下,参悟于源头意义上的中国文心与坐标,感发于《诗经》《论语》及《史记》,追溯报告文学的中国气派与风格,发掘文学的世相之美。
夫子当年删诗三百,类分风雅颂,尽现下里巴人与阳春白雪之美,为中国留下了最美的诗歌读本,至今仍朗朗上口,为诗之“兴观群怨”留下了九鼎重器。
同样,他的《论语》则是教化中国人仁义礼智信的仪规与标准,千年斯文发轫于此,半部论语治天下,夫子的尼山甘泉,像一口永不枯竭的智慧之井,至今仍然让世界受益。
还有一部《史记》,则是写了《孔子世家》的皇皇大作,堪称是史传文学,更是报告文学气派与风格的巍峨雄峰。
首先,我谈一下何为中国文学的文心,我们要追求怎样的中国风格和气派。
我以为,报告文学叙述中国故事,诠释中国精神,是中国梦的国民读本,是弘扬中国风格和气派的文学叙事,唯其如此,才能更好地解决中国文学有“高原”缺“高峰”的问题。同样,也可以光大中国风格和中国气派,走向世界。
何为中国气派?那就是上古的正大气象。远可以溯春秋战国时代诸子百家思想之底蕴,其犹如一口深深的人类精神之井、思想之泉,令中国作家淘之不竭、取之不尽。
而今,我们所处的是一个变动不居的世界,资财丰沛,文化多元,全球化浪潮,洪波涵澹,奇景迭出,让局促的文学想象瞬间变得涛澜汹涌。中国作家由骇然而肃然,大家所感受到的,是前所未有的特殊情境:真实大于想象,晴好间以混沌。混沌者,乃是欲望化和碎片化的驳杂诉求,令有的人战栗、悸动或迷失自我,无法追寻时代,无法找到自己,更无法肇新文学,本可以诞生一部部史诗级作品的时代,我们却集体深陷有“高原”缺“高峰”的尴尬与窘迫,文学不得不接受一个残酷的现实,从主流走向边缘与寂静。
其实,对于中国作家来说,寂然未必就是坏事,退守蛰伏书斋,拉开距离去观察社会,寂寥时刻,可以反思过去,瞄准未来,不怕重新归零,再图整装待发。
窃以为,讲述中国故事,凸显中国精神、气派和风格,中国报告文学作家任重道远。有一个核心问题,就是必须回归于中国古汉语的高贵、典雅,回归古典叙事,回归文史哲高地,深淘春秋战国以来中国哲学思想之井,以中国化的叙事风格和语言,通天心,接地气,将人民捧过自己的头顶,以人为上,以人性为圆心,写真性情,写真实感,说真话,以一缕人性的温馨阳光,照亮灵魂的皱褶,用中国风格和气派,以古方块字之维,构建好自己的文学世界。要将每个汉字当作一兵一卒、车马炮来运筹,注重谋篇布局、排兵布阵。转瞬之间,旌旗猎猎,虎帐辕门,沙场秋点兵,提升词格之美、结构之美,寻求文本的诡谲多姿与句式的无穷变幻,寻法道统,重拾古汉语抑扬顿挫的韵律铿锵之美,崇尚真正的简洁高贵之美,使自己的文字更加老到、老辣。
我知道走向叙事文学的中国气派之途,路漫漫其修远兮,唯有不断地上下求索,上达上古之正大气象,向下亦有具体路标。这路标便是大先生鲁迅、老舍、茅盾、巴金、沈从文、汪曾祺等一批五四之后的中国作家的作品,其中既有前沿的世界文学意识,更有中国古典文学的高贵、典雅、洗练和音声之美,是真正的中国风格和气派,是坐标与参照。
在语言的叙事上,我开始了大踏步后退的实践,退到古汉语的神髓处,雅正、高古、简洁和音乐之美上。晚明小品空蒙、性灵、禅意、洗练、高雅,说易亦易,说难则难。作家操刀,在读者看来不过小菜一碟。然治大作如烹小鲜。大作好写,犹如长江黄河,烟波浩渺,惊涛拍岸,气吞山河。可匠人好为黄钟大吕状,极易唬人。千字短文,形似小石潭中秋水,清澈剔透,鱼翔浅底,池边生兰芷,水中若长杂草,一览无余。作家功力之深与浅,文笔老辣与稚嫩,寥寥数语,便可测试出来。因此,吟物显志,叹事成理,写人立传,切入角度要巧,叙述向度更宜摇曳多姿。唯有极具思想穿透力,并以沉淀诗意叙事,最终才能显现文化韵味,凸显中国气派。
第二,文学就是人学,报告文学概莫能外,全方位展现世相之美是报告文学的不二属性。
在写作时,报告文学作家要瞄准人物、人情、人性和命运的落点,把文学的视线聚集到人生、命运以及人的处境和人类的前途之上,甚至是死亡上来,允许写人情之美、写人性之怆、写命运之舛,因为大时代的变迁,必然折射到个人的命运之上。报告文学的落点必须对准人,对准那些创造了历史的底层普通人,对准那些改变了历史的大人物,但这绝不等于是表扬稿,小人物有小人物的挣扎、尊严、友情、爱情,也有人性的悲悯与感动。大人物有大人物宽袍广袖的从容、自信,也有身处时代漩涡之中的艰辛、艰难和悲哀、悲恸,甚至难言之隐。而从根性层面论,我认为,文学的落点尤须对准普通人。唯有平凡物,才是文学书写的永恒坐标。世相百态,“大”与“小”都不可或缺。那种涉及小角色灵魂隐秘,扪及世相苦难,还有那些非常温暖、充溢十足动感和磅礴力量的文字,包括最真实,因而也最打动人的人物、故事、精神,如果能相绾共进、一并纳入,既有典藏式叙事,也有羊皮纸叙事,则报告文学一定会有更健康、更优美的生态,更能映射人性光辉,从而能更好地进行生命观照,更好地书写生存伦理、文化伦理,更好地体现人文关怀,更有益于叙事拓展、理论创新。
总而言之,凡人的故事也是中国故事,小人物的梦同样是中国梦的壮丽华章。我们的时代和社会,正在“两个一百年”的历史交汇点上稳步迈进。伟大的复兴之梦,是由普通百姓的人生梦想连缀、叠加而成的。小人物之梦构成了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之梦的青史断章,普通人圆梦的故事沉淀为中国故事的精神底色。唯有普通人的圆梦之旅一帆风顺,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之梦才会出彩。当然,报告文学既然是多元化存在,那么,我们就不单要为青史留名的人事风物提供足够版面,为杰出的思想表达划出足够场域,也要给予凡人小事最大的话语权。我特别希望作家们能将激荡人心的笔触对准小人物,或粉底重彩抒写,或泼墨大写意,或工笔手绘,或白描勾勒,写出普通小人物在圆中华民族复兴之梦、人生梦过程中的艰辛温馨和感动,最大限度地展示生存、尊严、牺牲、荣誉以及生命的代价与崇高。苦辣酸甜里有民族的正气歌,欢乐忧伤中有国家的无韵离骚。
对于报告文学而言,世相之美,关键是细节的典型之美。《史记》千百年来被历代文人墨客奉为民族的信史与文学圭臬,可谓中国报告文学的巅峰之作。它最精彩之处不仅仅在于其春秋笔法的微言大义,而且在于那一个个波澜壮阔的场面,那一个个如珍珠项链般被串起来的经典细节。因了细节的经典,其刻画的人物个个性格各异、呼之欲出,令人过目不忘、千古咏叹。人们可以忘记篇名,却单单能记住文中的人物。刘邦、项羽就不说了,仅举舞剑的项庄,还有生食彘肩的樊哙为例,那种人物的不同动作、神情、性格,便堪称文学教科书,直让人拍案叫绝。这就是报告文学的非凡魅力。然而,当下的部分报告文学作品中有大量作品忽略、缺失细节的刻画,更遑论精彩的经典细节。厚厚一本书,汪洋一片,事物苍苍,云山泱泱,见事不见人,见景不见人,或者见人不见神,代入感差,甚至不忍卒读。没有了细节,书便不会精彩。疏于写人,重于写事,这是大忌。有些作品倒是写人了,串场匆匆,走过的人物成百上千,却难留身影、倒影,或恣意铺陈,或大而无当,或仅为过场,情景和细节寥寥无几,一笔掠过,没有奔流不息、直指人心的细节予以支撑及加以展开,人物的命运沉浮,在惊涛骇浪的时代大变局中的使命担当,皆流标于空泛贫乏,人隐于事后,物居于人前,这怎么能写得出、写得好精彩的中国故事呢?
报告文学作家应该有写鸿篇巨制的文学野心和精神担当。对于报告文学作家的写作而言,要有勇气直面这么几个词:精神、命运、生死、爱情。要使报告文学回归文学,回归古典,回归哲思,回归中国化叙事,回归中国文心和坐标,回归中国气派和世相之美。我们要不断强调“报告文学所特有的参与意识、批判意识以及丰富的社会内容和社会影响力,使它不同于一般的文学样式”,要让报告文学真正成为“大于文学的文学”。
古今中外的精品之作、扛鼎之作、传世之作,无一不是在文学叙述中对“文心”,也就是精神思想元素,有独到的发现与深邃挖掘。上乘之作,一定是精神品质高拔的,站在民族的人类的高峰之上,有独怆然而涕下的时代、民族、个人、历史的命运感,有爱情的美丽与凄怆,能直面死亡的残酷与冰冷,直通读者的心灵,能为读者再造一个天堂的力作。可以说许多作家都是穷尽一生,却困惑于此。
第三,新史诗是报告文学未来的写作新坐标、新高度。
报告文学要想写出真实生活的精神标高,达到新史诗的高度,我认为它不靠技巧、不缺语言,甚至不缺生活和想象,最缺的是精神品质,缺的是作家在大时代中的站位和姿势,亦即心里没有设定新的坐标,实际上是远离文心,忘记了中国气派与世相之美。
新坐标是什么?就是中华民族的新使命、新史诗、新变化、新高度。只有能够真正认识到这一点,我们才能在社会的发展进程当中,深刻洞察历史经纬,厘清事实,反映时代的变化轨迹,呈现其中所蕴含的力量。
这种力量,是真理、信仰、文学的力量。只有呈现了或者说拥有了这种力量,报告文学才是有力量的,报告文学只有拥有了这种力量,才能称得上获取了更正确的坐标、崭新的坐标,达到了新的高度,才能称为从文心共有抵达了现代性的与时俱进,才是真正表现了独特的精神气质与文学气度。
当下的社会正面临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因此,我们更要认真深入领会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国文联十一大、中国作协十大开幕式上的重要讲话精神,树立正确历史观、时代观,要有一种思想和精神的穿透和照亮,以此测试我们驾驭重大题材的能力和功夫。作家身处这样一个转型的时代和社会,能不能有更高、更新、更深的哲学历史视角,能不能有独到发现,能不能用新的文学美学元素来诠释这个时代、社会与人生,以期构成一部作品的精神品质,构成作家特独的叙述表情和文学品相?这确实是我们必须扎实答好的时代问卷。
总之,面对纷繁复杂的世界局势,面对光怪陆离的社会现象,面对难以预测的人生命运,作家的认知力、感知力、叙事力、思想力、思辨力都遭遇到了巨大挑战。文学作品特别是重大题材作品既关乎家国情怀、前沿命题,就要站在人民的立场上,坚守原则和底线,不忘文学和人性维度,揭示真相,针砭时弊,照亮迷茫,驱散黑暗,更重要的是能够见证时代、社会和国家的发展,以新的文学图式描绘未来。
报告文学必须占领新史诗的新高地。新史诗写作,未必全都是世界级的杀伐决断,不一定都是哈罗德·布鲁姆所讲的对抗性的带英雄气概的“史诗”,它恐怕更多包括民族普通成员的日常习得、心理状态、精神结构跟思维方式,亦即索尔·贝娄式的“对当代文化富于人性的理解和精妙的分析”。换言之,我们不妨从言必称宏大叙事的倾向中脱出,进入丰沛的精神世界、情感世界、知识世界,书写、创造新史诗,直面一个个重大的历史事件,在新的坐标点上,以更高站位、从更巧妙的角度,用历史、哲学和美学的眼光审视,对新的社会现实做出更文学化、更打动人心的诠释,让新史诗上承《诗经》《论语》《史记》等古典经籍独特的细节之美,并充分展示新时代的新风尚。
这些典籍的细节之美,也关乎先贤文心。像太史公的《史记》与老杜的“三吏三别”,前者为史,后者为诗,对此,法国编年史史学家吕安就曾说过,“诗比史更真实”。无论是作为诗的史,还是作为史的诗,太史公与老杜都有一个异曲同工之处,那就是细节之美。对于“细节”这两个字,我强调过很多遍,个人觉得就是再突出强调一百遍、一千遍都是必要的,因为无细节不文学。唯有写出令人耳目一新、闻之动容、思之泪目、一眼万年、关乎文心的细节,报告文学的新史诗化写作才算是修成了正果,中国气派和世相之美才有了魂魄。
报告文学的中国气派和世相之美,系于我们的笔墨淘洗之间、文化精神的建构之时、话语秩序的形成之际。经国文章,千秋之事,华章宜待秋水洗。当下秋草黄,风霜尽,夜露白,一壶浊酒万事休。沉醉之后,看秋山红遍,西风残照,汉家陵阙,这才是真正的中国气派。也许今生今世,我辈作家无法达到庄子之《逍遥游》、老子之《道德经》、屈子之《离骚》、太史公之《史记》、柳宗元之《小石潭记》、苏东坡之《赤壁赋》,甚至张宗子之《湖心亭赏雪》、曹雪芹之《红楼梦》之境界,但是我们常怀一颗中国文学的文心,在讲述中国故事的正道上追求报告文学写作的中国风格与中国气派,在中国文学的叙事坐标中描绘中国社会独有的世相之美,以新史诗写作为方向和目标,那么,便至少可以千山我独行,便至少可以让报告文学这一伟大的文体永立时代的潮头,再过五十年、一百年、五百年、一千年,后来的选家和读者,可能就会读到新史诗的《史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