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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佳燕:叙事闭环中的人性考量

2022-11-07 17:3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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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东在一次访谈中提到:“我的小说面向单纯敏感的人,面向愿意倾听真实的人,愿意体会独特与神奇的人,是为关心灵魂和人的卑微处境的人写的。”所以韩东的小说看上去书写的是我们的日常生活,关心的却是个体的具体处境和精神世界,并让我想到小说家的两个重要能力:发现与共情。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认为小说也受到“认知激情”的驱使,去探索人的具体生活,并引用奥地利小说家赫尔曼·布洛赫的说法:“发现惟有小说才能发现的东西,乃是小说唯一存在的理由。”最考验作家功力的是对日常生活的发现。韩东的小说没有宏大叙事,没有特殊情境,写的就是普通的人与生活,却平中见奇,静水深流,于无声处听惊雷,于细微处见精神,拨动心弦的细节场景与不动声色的幽默感形成巧妙的叙事张力。作为饱受先锋文学精神浸润的“第三代诗歌”代表性诗人,韩东的写作非常讲究技术,注重小说内部结构、节奏、密度的把控,然而这技术更多地藏在暗处、不着痕迹。他更沉迷于发现日常生活中潜伏的生机与转机、神秘与诗意,人心人性的微妙幽深,以及情感命运中的因缘际会、阴差阳错,让小说好看而动人的同时,还引起深刻的同情与共鸣,拥有写作的精神高度。

共情是一种能力,既必要又难得,尤其在这样一个瞬息万变、无从把握的现代社会,常常感慨鲁迅先生所说的“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信息茧房,各种分层、分化、隔膜与撕裂无处不在。韩东说,“感同身受、推己及人几乎不可能,这是我们注定孤独的原因。同情只发生在一个频道上,或者一定的幅度内,超过界限谁也听不见谁的声音。”越是这样,作家的共情能力和弥合努力越为重要。共情是作家将自己对社会、生活、情感的认知与经验进行艺术处理后的结果与反馈,是读者在阅读作品过程中不由自主地被感染、唤起与代入,是作品中所隐藏的那些人类共通的具有普遍意义的经验与情感被呼应和点燃。韩东的小说取材接近生活本身,首先让读者感到熟悉和亲近。娓娓道来的叙事风格,故事于不动声色的讲述中暗藏机锋,外松内紧、外冷内热,平静之下激流暗涌,让读者在进入的过程中猝不及防地被击中内心。比如本期选载的韩东的中篇小说《再婚》,写母亲六十岁再婚后的境遇以及两个家庭成员的反应,看得人哈哈大笑;再去看韩东的短篇《救母》,看到母亲的垂危和儿子的挣扎,又不禁潸然泪下。让人又哭又笑的小说,或者说让人笑中带泪、泪后有思的小说,绝不是激起读者简单肤浅的情感反应,而必定蕴含深刻的共情能量。

如此真切动人的平中见奇、潜滋暗长是韩东的叙事技术所致,更是他小说中对生活细节的发现和倚重。这些细节不一定要像意象那般被赋予丰富的能指意义,但一定具有生活的实感和动人的光泽,让人觉得形象可亲而意味深长。金子般的细节被从斑驳混沌的生活情感与时间之水中打捞而出,增加了小说的共情维度和叙事重量。如《再婚》中崔伯伯爬八楼的窘态和洗屁股的场景,让人在一种喜剧既视感中体会到老而不甘的辛酸与意志;《救母》里呼吸困难的母亲,突然冒出要把玻璃全部砸碎的暴力冲动,缓过来之后又进行自我解嘲,其内心的冲决与自持、绝望与体恤,令人动容。《再婚》与《救母》在情节设置上还具有一定相似性和连贯性,都有“救母”的细节和桥段,却是出于不同的原因,营造不同的戏剧效果。《再婚》是两个儿子在母亲被打后以轮流值班的形式,到母亲的再婚家庭“保卫母亲”,仍然保不住母亲的家庭地位;《救母》是儿子千方百计想从病魔手中救出母亲,却还是留不住母亲的生命。这喜与悲、忧与惧、生与死、爱与罪、瞬间或永恒,都是生命的存在方式和细节带来的共情力量。

读韩东的一些中短篇小说,会发现他在叙事模式或结构上有共通之处,即故事的发展走向、人物的经历或内心虽然波澜起伏,也有开始、发展、高潮和结尾,但最终呈环形结构,形成一个圆圈式的叙事闭环。这是韩东的装置艺术,也让小说获得了一种整体性,环环相扣,自成一体,不可拆解。故事在同一个场景或情境开始和结束;人物兜兜转转了一大圈,又回到生活的原点。《再婚》通过母亲的第二次婚姻建立起新的叙事空间,把素不相识的两个家庭成员拉入其中。整个故事围绕母亲的再婚生活展开,经过一系列鸡毛蒜皮事件的蓄势、爆发之后,母亲的家庭处境不断恶化,矛盾升级。母亲在一番新鲜、隐忍、悲愤、纠结的体验之余,最终撤退,又回到再婚前的模式,还是孑然一身,像是什么都没发生。《晚餐》也涉及再婚家庭,不过是以一种呆板而压抑的形式的重复来呈现情感上的三角关系:遗像的悬挂,餐具的摆放,晚餐的规矩,苛刻的婚前协议。男主多年后跟已经死去丈夫的青梅竹马结婚,但感觉自己一直像个第三者;妻子死后,他的前女友离婚又想跟他在一起,相似的协议与场景再次发生,爱有多么顽固持久,形式就有多么诡异荒唐。《大卖》里也有神秘电话的首尾呼应和主人公回到起点的人生恍惚。核心事件是小林二十多年来的第一次出书,不安定因素是接到跟自己有过情感纠葛的一个女人的电话。首发式后的酒桌成为故事的高潮,爱吹牛的出版公司老总被人用酒瓶子砸了脑袋,小林的朋友们出手摆平,赔的钱正好是新书大卖后的收入。一番折腾,“小林又回到了起点,出了书就像没出一样,大卖了就像一本都没有卖出一样”,生活的突袭与人生的荒诞感不言而喻。形成叙事闭环的还有《两人一鬼》里三个亲如兄弟的好友之间的关系变化和情感秘密。司小江在游泳池意外溺亡,三个好友变成了两人一鬼,李畅在追悼会上大哭,另一好友马俊却没来。李畅以为是自己曾经跟马俊的前女友发生关系所致,后来才发现是因为马俊曾经跟司小江的女友发生过关系。三人的兄弟情谊因为同样的情感冒犯受到冲击,三缺一的稳定关系变成“三缺二”的空虚与孤独,最后又以超现实的方式进行人与鬼的同行与沟通。是死亡的发生让兄弟和解,也是情感和记忆的牢固可以跨越生死。《门和门和门和门》的形式尤为特别,题目中的四个门与内文故事里的四扇门一一对应。过去年代形同虚设的破门,丹津·巴默神奇的雪洞修行之门,现代生活里的智能门与隔音门,不同时间线上的门自成一环又相互看见,充满时间的纵深感和世情人心的隐喻。

形式即意义。闭环是韩东小说的装置,也是人性的容器,象征着生命的循环、世事的往复、命运的无常,以及时间的永恒无限。发生了这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日常与荒诞、真实与虚无相伴而生,跟《红楼梦》里的“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有异曲同工之妙。在这样一种闭环的叙事结构中,蕴藏着生活毛茸茸的质感,平常中的惊心动魄,人在时间之下的具体处境,以及处境中的存在方式和人心人性。关系网络中的人情世故,生老病死前的震颤与挣扎,善良与顺从带来的改变和惊喜,必要的活着和同样必要的爱与坚持,都指向韩东小说中深沉的时间感及对人类精神世界的无尽探索。这亦让我想到他的两首诗歌题目:“悲伤或永生”、“生命常给我一握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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