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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方舟》:隐寓性与隐喻性

2023-11-20 15:53: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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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频最新中篇《昨日方舟》发表在《十月》2023年第5期。小说的视点落在一条“细长慢慢腾空的胡同里”,这条胡同便是孙频最原始最初级版的“诺亚方舟”。这方舟里住了些什么人?“邻居们不知什么时候都走光了”,只剩下我父亲、邱三成和偶尔带着疲惫从大城市回家看看的我。论成色,邱三是“七成成”,就是人们常说的半傻子,一生未娶,老了领个女人搭伙过日子,他还嫌人家吃得多,把人撵走了;论职业,邱三成是木工,擅长打板凳,打了板凳便去送人,后来连送的人都没了,这是怎样一种孤独,为了排遣孤独,他便养羊、狗、猫、鸡、猪、八哥、免子、刺猬、猫头鹰,加上尔来串门的喜鹊和麻雀,还打听着逮头骆驼帮他运东西。邱三成“每天都出去放羊,若无其事赶着几只羊横穿马路”,来往车辆为它让路,在一个有很多高楼和小汽车的县城里,“一个老人赶着几只羊悠然出没在马路中间,显得既强悍又飘逸”,羊还啃吃路边的绿化带,连人家门口摆放的几盆指甲花都不放过,“结果连羊的牙齿都被染成红了”。而我父亲呢更奇葩,他倒不养动物,他爱种葡萄,“驯养很多葡萄树,奥古斯特,维多利亚、巨峰、牛奶、玫瑰香、格拉卡、美人指、夏黑、龙眼、红宝石、凤凰、香妃。”而父亲之所以喜欢驯养葡萄树,不仅因为它能酿各种酒,还能“变出油画般奇异复调的色彩,比如克莱因蓝、波尔多红、巴洛克黄、提香红、舍勒绿、普鲁士蓝、申布伦黄,还能散发出层层叠叠的气味,时而广阔妖冶,时而浓密深邃,有时清澈见底,有时雍容华贵。”我把葡萄树叫做“孔雀”。这只“孔雀”并没有让人失望,它的成长和生长打破了房屋的二元结构,创造了一个三维空间。也就是在城市与县城边缘地带,尚且保留着一种乡村遗风,老人留守,年轻人则要回到大城市去打拼,于故乡而言,永远是异乡人,无根无系,而城市并没有游子真正的容身之所。那么,回不去的是故乡,容不进的是他乡。同时意味着飞速扩建的城市里的喧嚣才是真正产生孤独而又难以享受孤独之所,是产生诸多现代症候的罪恶之渊,宛如晃动的现代悲凉。

孙频以巨大的隐寓性与频繁的隐喻性,为我们提出了一个非常尖锐而又深刻的问题:现代化进程如此迅猛下,老人坚守故乡是无奈,年轻人既回不去又落不稳更是无奈,而横亘盘踞在我们每一个人内心深处的便是挥之不去的孤独,这种载不动的人性悲凉下,人如何安放自己的心灵与灵魂以及肉体,成为现代式诺亚方舟建造的必要。父亲之所以栽那么多葡萄,要穿多口袋衣物,要把许多旧物都装进去,那么悉心地裁剪葡萄,邱三成做那么多板凳,94岁的老太一直在寻找“却波湖”,她记得她爹带她在湖里划过船,“岸上是柳树,还有离相寺”。多么美。他们皆以属于自我的方式排解、消化、转移、咀嚼、超越孤独。可以说,孙频为他们各自找到了一个个精神出口。同时,也为他们享受孤独创造了一个时光寓所。这是孙频升级版的诺亚方舟,同时也是现代版的陶渊明式的“桃花源”,从某种意义上说,孙频这部“昨日方舟”无疑又成了一篇“桃花源记”或乌托邦理想国,使诗意进一步酝酿,哲思开始涌现,也意味着打破孤独便是另一重天地,超越孤独是够是另一方境界。

那么,孤独是如何产生的呢?一面是拼命扩建的奔跑,一面是无情抛弃的旧壳;一面是昼夜不停飘荡的狂欢,一面是荒草湮埋的废墟;一面是仍守在胡同的老父,一面是不住承受内卷身心疲惫的游子;一面是不但没有抛弃反而愈发庞大的痼疾,一面是不断接受外来文明想欲振翅高飞的逃离;一面是什么都不舍得扔掉的父辈式承重,一面是想放下一切连自己都如尘埃的现代青年般虚无……所有这一切犹如时间的两极,都像葡萄藤一样缠绕在现代都市万物魅惑迷离的灯光下,藏在高楼大厦矗立的阴影下,而解脱孤独的方法与途径恰恰在回归,在慢节奏,在降减欲,在日常烟火,在对自然对光阴对日常的敬畏和仪式感的确立,在像父亲以葡萄律令,仔细培养、嫁接、挖坑、施肥、抹芽、定梢、留枝、摘心、收获、酿酒、窖藏等悉心劳作里……只有这样,把生活按生活来过,就像网络流行语一般“把脚步慢下来,等等疲惫的灵魂”,也只有这样,才能根治各种现代病,诸如失眠、焦虑、帕金森综合症等,才能不至于使人坍塌变形,才能使人让身体与灵魂合二为一成为完整的人,成为健康的人,才能真正抵御现代孤独带给人的无情伤害,才能慢慢恢复自愈力,在阵痛中一次次完成对自我的救赎。

这远远不够,在孙频笔下,她以诺亚方舟式的定力和神奇之功,再次将之升级,把邱三成、小胡同和父亲在自家更在别人家驯养的葡萄树,一步步向孤独殿堂和希腊神庙式的方向构筑,“更像一座建筑或一座神庙,由枝蔓、芽、叶、花、卷须,五光十色的果实和诡异而恢宏的香气构筑而成”,它在孙频神笔广思的打造下,像雕塑,像名画,如影梦幻催促孤独者上房顶,筑阁楼,人在里面品茗看书,像极了卡尔维诺《树上的男爵》,是试图通过建一座属于自我的“希腊小庙”,籍以逃遁这世上永恒而弥漫的罪恶。她让我们看到了时光走过留下的痕迹与节奏,有序与美好,无序与诡异,墓地与花园,腐朽与神奇,寂静与喧嚣,在亦梦亦幻间,在虚实相生间,充分展开虚构之美,同时也将这部小说的推向宏阔,使整个文本像张放有致收缩自如的大网,在透显诗意的空间里,将文本推向了历史与现实、在场与虚幻、文学与哲思的多维空间。

孤独以繁盛为底色,唯孤独才能显出繁盛,唯有孤独才能创造出无可想象的价值,就像在黑暗中方能看清黑暗,在孤独中方能享受孤独。通过所有这些随着孙频不厌其烦的叙述层层叠叠铺展开来,同时越来越显示出孙频想象力的浩瀚、幽默感的沉着和在小说创作上的天赋与积淀结合融汇后的一次次爆发。孙频想展示给我们的不仅是孤独大洪水的存在与否,而更为关心的是人类何时才能从拉响的孤独而弥漫的警报危机中解救自我:唯有爱与善良,唯有专注与沉静。就像孙频笔下,在自家的小屋里,做点晚饭,煮点小米粥,切盘咸菜,烙几张烙饼,“晚上,父亲在屋里看他豆腐块大的小电视机,我则坐在葡萄阁楼里看书,我拧亮台灯,‘孔雀’慈祥地包裹着我,那盏小小的台灯成了‘孔雀’温柔的心脏。”唯如此,我们才能在节奏快到停不下来的现代生活中躲避一场又一场孤独之灾。

但是,只有躲避就行吗?不,孙频笔下对孤独的消解可谓一步三摇,一枝动百枝摇,时光如川,漫流不息。她通过人物与人物、人物与空间、空间与空间之间的隐寓与隐喻,使我们感受到来自文本内在的一种奇异的生命力“正暗涌在我的周围”:当葡萄成熟时,父亲邱三成还有我自然都高兴,连鸟儿们都赶来参加葡萄宴,父亲做葡萄挂毯,更不消说坐着竹篮上屋顶的老太太也要凑个热闹,,所有这些都成了通天彻地介于人神之间的神灵之人,各自做着这辈子“爱见的事情”,想着“怎么活才算没有白活”,其实世上本无神仙,本无上帝,真正的凡人就是神仙,上帝就是自己,就是活得通透的人,就是活得明白的人,就是内心强大到足以抵抗和战胜孤独的人,就是以非凡的自我吐纳力、自我更新力、自我自愈力、自我颠覆力、自我整合力,自我驾驭力,自我创造力,创造一种属于自我的新天地,“他们确实创造了一种时间,一种只属于葡萄的时间,但这种时间里又杂糅了植物的时间、地质的时间和世界的时间,时间里包裹着时间,又演变和繁殖出新 赶时间品种,其实就是以他自己的方式发明了一种时间”,我想这就是孙频所说的已渡她到彼岸的“区块链”式的“昨日方舟”,从而不仅温暖消融孤独带给现代人性人心深处载不动的悲凉,而且成为一种消融现代孤独的装置,就像孙频所言,把日常、勤奋、劳作还有孤独皆铺洒于内,通过发酵、酝酿、积淀,源源不断生发出使自己越来越强大的内生力和滋养性,使自己与自己与他人与世界与宇宙与天地在更高更远更阔处相逢,从而呈现了孙频对小说创作难能可贵的匠心思考、大胆探索与叙述伦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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