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往往以其包罗万象而众声喧哗,不同音色之间既是对照,也是互释;既是沟通和联系,也是换喻和转喻。其中密布着交流与龃龉、和融与竞争。詹姆斯·伍德曾提及“比喻的语言是一种秘密的分享、靠近、相像,同时也是竞争”,需要指出的是,这样的“比喻”更接近于人与自然之间以及自然内部的多元对话,除了彼此的对撞和排异,更多的是万物万象的共生共处。
诗集《我热爱这家园的莽莽苍苍》(广西民族出版社2023年版)收录了石才夫2020年至2023年的诗作,分为“母语里的植物”“世间模样”“空中之事”“雨季”“做一条善良的鱼”“我写下的每一个字都是星火”六辑,每一辑都直指自然规律之晓达与个体生命之体验,构成诗歌世界的内在秩序和象喻机理,更袒露其向自然和生活深处虔诚的朝拜、朴拙的诗心。诗人石才夫那里,野性与异质性并存,显影出无远弗届而又近在咫尺的苍莽景象,同时也塑造了一个内外相应、虚实互转的自我镜像。《我热爱这家园的莽莽苍苍》中的自然元素和南方意象,流水、山川、森林、季节等,蕴含有规律的变化和循环,其不仅显示在自然界的生长和消亡中,而且体现于人类的生活和情感中。诗人通过口语叙事的方式,清晰明了地揭示其间或隐或显的理法,觉悟自然与人、人与社会之间复杂而真切的联动。譬如父亲安葬于矮山下,多年后,山上发生变化,“山上林树茂盛/一条公路在前面蜿蜒/一大片的水田铺满金黄/后山上新建一座铁塔/突兀而坚硬”(《中秋帖·林树远》)。山上的树林茂盛,水田铺满金色,众生的成长和更替在无声无息中进行。铁塔在后山上建起,以突兀的方式融入天地之间,如是之至微至妙中产生的变化,以静默的方式守护着父亲,也守护着诗人对生命的那份惦念。诗人从乡村走出,在城市落脚,几十年间往返于城乡,记录下人世间的沧海桑田,也感知着沉默而无言的永恒。“不变的也有,比如老牛和夕阳/只是自从我们长大进城以后/乡村就不再有牧童/牵牛的老人走得比牛还慢/夕阳下他们的影子/常常撞到一起”(《大河上下》)。在那名叫大河、小河的村庄里,悠悠岁月中的老人和牛互相依存,共同见证时间的流转与迭变。
石才夫的诗作往往在朴质之中飞溅出灵感和才情,紧密地连接起自然景物和日常生活,引发对时间流逝和乡村变化的思考。诗人不单在风格上信任口语和诗的关联性,而且在精神上将其转化成独特的审美意味,经此展露出异于寻常的敏锐,素朴口语接续而成的诗行间,却发生着剧烈的内外呼应。自然世界的想象,裹挟着个体的细微悟知,得以渐次融化进多层次的诗歌装置。这样的诗歌流溢出一种自如和放松,由是还原了自然规律以及人世衍变的本质,诗歌也就获致了流畅的语感和独特的意蕴。
一直以来,石才夫始终保持着对自然的神往。这位家园诗人沉浸于世间印记和时代侧影时,并不采用繁复而华美的雕琢,他也深知缠绵悱恻的表达背后往往多是疲乏。因而其诗歌清晰可见的是直白地描述世界的更替和个体的命运,二者彼此照应与呼和,共同指出时代总体性的精神向度。在石才夫形塑的南方诗学里,家园的壮阔与温暖、人间的欢愉与痛楚,都在舒缓的节奏中流露。诗人将注意力转移到对细节的观照上,紧贴生活和自然的内核,观察的眼光于热烈中不乏冷静,视角更加微小、具体,却溢满乾坤。《雨季·田畴》以田间细节表现乡村变化,“禾苗柔弱,稻穗低首/它们的地位不复往日/那些高大的、甜蜜的、清翠的/都要生长/甚至荒芜”,从繁复到荒疏,不免泛起丝丝失落。《想念麻雀·梧桐树》以“一夜暴风雨过后/村口巨大的梧桐树下/到处都是残叶和死去的麻雀”这样的细部,表现自然场景,同时唤起“它们经历过怎样的恐惧和绝望”的少年记忆。而记录《那险峻的地方是我们的日常》,形构《渡江者》等,则是那个行走于家园中的质朴赤子对“世间模样”的细节化呈现,是对自然更替、乾坤变化、生活真谛的思考和阐释。
可以见出,诗人颇为注重对自然的直观感和深入体验,同时也强调与自然的融通与契合,形成一种自然的语法,即通过外部世界的形象和符号传递思想、情意和美感。具体到这“莽莽苍苍”的自然诗中,则是通过简洁的口语叙事,描摹南方的山川、田野、树木、村庄、河海等自然和日常生活事物,由物象转化为情感符号,借此表达内心感受,表现个体精神的穿透力。质言之,自然的语法是诗人与自然亲近、融合后,对自然进行规律性表达的一种形式,以此输出独特的情感和异质的想象。这种自然语法的运用使得他的诗歌更加饱含生命力和张力,由是形成独具南方特色的诗学风格。
诗人试图以此拨开经验世界的浅层,显露其中之细节之肌理。细节是诗歌的础石,是诗歌展现感性美的关键,同时也是实现语言形象感的重要因素。反观当下的许多诗歌,缺乏细节,意境无处可寻。一方面,诗歌过于抽象、晦涩,缺乏具体的描写和形象的比喻;另一方面,一味追求意境的深度,忽视了细节的重要性和主体的生动性。殊不知,在审美革命中,人们通过审美体验来改变对事物的认知和观感,而细节的存在及其揭示的过程可以为之提供明证。
此外,书中许多诗作与古典文辞勾连相通,且转换化译,于是《中秋贴》可隐约看到密州出猎时,“少年左牵黄右擎苍”的英飒,领会到人生过往,“阴晴圆缺万里婵娟”;从《种一棵树,让它独自生长》体验离乡忧思,只可“马上相逢无纸笔/凭树传语报平安”。由《关于花和一朵·大粽》感通粮食得来“粒粒皆辛苦”,甘为稻粱谋。又从《练字》悟知月朗风清,以及“明月松间照”所形成的幽趣。从《一条大河》领受《望庐山瀑布》里“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壮阔与雄浑……诗人不断探询内在精神情思与古远历史及其文化传统的接榫点,并将其中之张力加以释放而生成诗艺境界。
石才夫的诗集《我热爱这家园的莽莽苍苍》浸淫了其对于南方生活以至天地景观的敏感,创生出自然语法的规律性的同时,更奏响了丰富而复杂的灵魂乐章。诗人以自然万物为素材,运用口语化的叙事方式抒发其对自然和生活的思考,注重描绘微观的细节和感受,以表达心绪飘移、个人情思和生命体悟。并且在此过程中通过对古典文辞的参照、借鉴与生新转化,成功熔铸故土与城市、传统与现代、历史与未来,创造出炽烈而丰沃的家园诗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