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读过的杨晓升小说中,《恍然如梦》(原载《十月》2023年第5期)是结构比较精致的一部。把一代人的人生命运酸甜苦辣浓缩在一个清明节,原来的中学同学,现在的古稀老人,人物聚散自如,仿佛不事雕琢。
故事情节是孙冬梅带着丈夫孙耀宗的骨灰回潮汕老家安葬,得到中学老同学林小草一家的帮助,事后林小草又招呼老同学何大勇设宴为孙冬梅接风,想让孙冬梅尽快摆脱耀宗去世的阴影。孙冬梅有很多害怕,预感种种难关,虽由于老同学帮助全都迎刃而解,她还是闷闷不乐。看起来没有矛盾,没有风波,心想事成,还是说矛盾风波都在孙冬梅心里?孙冬梅的焦虑并没有因事情的顺利而解除。
孙冬梅焦虑什么?七十多岁的老太太,自己一个人,两千多公里的路程,要带着丈夫孙耀宗的骨灰回老家安葬。怕磕着碰着,怕自己不小心摔一跤,怕发生车祸,越想越怕,假如把骨灰撒出去,那孙耀宗真的是魂飞魄散啦,这让孙冬梅情何以堪?但所有这一切都是无中生有,自己折磨自己。
真正让她焦虑的是,到底有谁能来帮帮她。独子在美国,因为疫情,都不能跟父亲见上最后一面。老辈人都走了,姐姐姐夫也都老了,外甥又上班忙。原来的老同学老朋友,半个世纪没怎么见过面。她冥思苦想,掘地三尺,才挖出一个林小草。可是,她与林小草很少来往,也就过年过节发个短信。林小草来过一次北京,是跟旅游团来的,孙冬梅到她住的饭店看过她,都没有请她吃过一顿饭,感到很难开口。没想到林小草很热情,听说老同学、中学时的学霸要回老家安葬,还很感动。孙冬梅没想到的,林小草都替她想到了,孙冬梅好惭愧,又得托老同学帮忙。孙冬梅所乘飞机刚降落,手机就响了,林小草开着奔驰来接她。刚见面,小草的儿子就把孙冬梅的旅行箱接过去,小草随即把一束白菊花系在箱子上。小草的秘书,一手端着一小盆水,一手拿着一个树枝,蘸水往箱子上洒了洒,再蘸水,也往孙冬梅身上洒洒。小草说,这是仙草水,潮汕风俗,去邪避晦。接着,外甥女也来了,见到舅舅的骨灰盒,抱着就哭。孙冬梅心里有一股热流,她想对耀宗说,你看,有这么多人来迎你,回到家乡,你不会孤独的。第二天早晨,也是小草把孙冬梅叫醒的,他们安葬了孙耀宗,一一给他上了香。没有出任何差错,一切都无可挑剔。
林小草对于孙冬梅都是出于真情,但她并没真正懂得孙冬梅。包括要请孙冬梅当顾问一说,也只是停在同学情分上。价值观的距离,情感就有失依托。作家对人物的拿捏比较准确。林小草能感觉孙冬梅的痛苦,却无法理解孙冬梅的焦虑。
该做的都做了,孙冬梅呢?我有迷魂归不得。林小草招来一帮中学同学给孙冬梅接风,也是把孙冬梅从亡夫的痛苦中拉回。孙耀宗安息了,孙冬梅的路还长。老同学通过一个饭局聚在一起,半个世纪,没人介绍都认不得了,好在一个个还觉得没活够的样儿。要照顾好自己,这是耀宗的遗嘱。别人是怎么活的?表面上的误打误撞,结局却都有声有色、生生不息。林小草第一胎是女孩,要了第二胎,是男孩。她和丈夫像超生游击队,到处躲。后来,他们有两男两女,4个孩子。林小草当年大学没考上,现在歪打正着,4个孩子4个大学生。七十多岁算什么,将来还百岁挂帅呢!
何大勇呢?他和何大富逃港没逃成,何大勇回来了,找到商机,富起来了,有4个女儿。何大富下落不明,也可能那回就溺亡了。何大勇仁义,经常去看望何大富家的老人。饭局上的这些人是林小草筛选出来的,都是成功者,只有孙耀宗孙冬梅,不敢越雷池半步,他们是独生子女家庭,孩子也很出色,出国留学,留在美国硅谷,在那里成家,有一男一女,不能说不完美。当时有一种说法,再生一个就好了。当然,孙冬梅是没有再生一个,所以现在就成了空巢家庭。
何大勇邀请孙冬梅到他家做客。何大勇家的位置很特别,他家建在河的这岸,香港在河的那岸。何大勇每天夜里望着对岸的那片灯火,人生很多东西他想不明白。作家没有让人物简单化,作品也由此拓展它的内涵。由林小草(有点儿大大咧咧,似有所悟),到何大勇(问个为什么),再到孙冬梅(睡不着觉),层层推进。
2013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约恩福瑟的《有人将至》写的是:“一男一女买下了一幢坐落在陡峭悬崖上的、远离城市的老房子,准备抛弃过往的一切,在此开始无人打扰的新生活。”但是,有人将至。令人心烦的悖逆的因素把他们的心境破坏了。
如果人生可以重来,孙冬梅会选择林小草何大勇他们走的路吗?
孙耀宗孙冬梅二人是中学时的学霸,后来一起考上北京的大学,毕业后,一个成为中国社科院的研究员,一个成为某出版社的编审。孙冬梅看到原来没能考上大学的林小草何大勇自己奋斗成功,难道孙耀宗孙冬梅不成功吗?可老无所依,处境为什么这么尴尬?她也在反省,人生的路,我们到底是哪一步分歧了?还是在哪里迷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