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葛晓音先生在给钱志熙博士论文《魏晋诗歌艺术原论》作序时,谈到了自己对于学术研究范式的一些看法:“大体说来,凡是先确立了理论框架和主要思路的研究模式,都会遇到一个难以克服的障碍,这就是思维单调和直线化的问题。……如果研究的出发点或理论原则定得太高,主要观点一插到底,就更是如此。因为研究对象是立体的、不规则的,每种研究的视角都能发现一些接近事物本质的东西,而不能顾及全面。即使锲入深层,找出许多问题的内在联系,也很难都拧到一条主线上。”说实话,葛晓音先生对这种愈趋理性化的“新派研究”是持一定的保留意见的。
的确,理性思辨是一种因果性思维,它凭借诸多概念、范畴、命题展开一种逻辑的推衍,所凸显的是事物之间的因果关系。问题在于,文学研究的对象是“立体的、不规则的”,或者如钱锺书所说,“文学如天童舍利,五色无定,随人见性”,因此,葛晓音先生认为,因果性思维的单调和直线化只能“发现一些接近事物本质的东西,而不能顾及全面”,而且,“深思也会带来言不尽意的问题”,使语言文字的表达难以跟上思路的发展,论述便难免显得空泛和一般化。事实上,因果关系是机械的、外在的关系,只是事物诸多关系的可能形式之一。在因果关系之外,事物还有各种内在的联系,有诗意或魔力的世界关系,它意味着人与物由一种深刻的共情联结在一起。逻辑的、线性的方式是无法表现这种非线性存在的。因此,钱锺书先生在《读〈拉奥孔〉》一文引述格利尔巴泽(F.Grillparzer)的话说:“逻辑不配裁判文艺。”
那么,如何克服这种“逻辑的障碍”呢?葛晓音先生提醒我们,必须对以演绎和推论为主要特征的“新派研究”保持警惕,也就是保持一种必要的距离。葛晓音先生注意到,“从三十年代过来的许多学者都受过新理论和新方法的熏陶,但始终没有忘记作为研究客体的文学具有给人艺术感受的性质”,他们的文学研究往往能将“感性和理性这两种特质完美地统一起来”,而“使深曲的思绪了然于心,了然于口与手”。这无疑提示了一条克服“逻辑的障碍”的路径。
近日读到黄药眠先生的《关于当前文艺理论问题的几点意见》(1980)一文,其中谈道:“现在的批评文章,有些是不够过细的。有些文体则写得很是枯燥,作者不爱读这类文章,读者也不爱读这类文章,只有我们的同行,爱读这类文章。假如只有同行爱读,这就有点可悲了。文学批评最好能变成批评文学,有风格和华采。……我记得艾青就曾以警句的形式来论诗,这很好嘛!让更多的文艺理论家、批评家也都成为诗人吧!”这令我惊喜不已。黄药眠先生正是“从三十年代过来的”学者之一,他的这段文字正可与葛晓音先生的文字作互文性读解。
依据上下文语境可知,“批评文章”包括文艺理论家、文学批评家的文章。黄药眠先生批评当时的批评文章“不够过细”,主要是因为它们没有关注具体的现实问题,没有结合具体的文学创作实践,没有联系具体的文学作品,没有落实到具体的作品分析。概言之,它们没有黄药眠先生所倡导的“具体的思维”,只是一味地搬弄术语进行逻辑的推理、演绎。我们知道,思维是对思想的把握,思想则是话语所呈现的意义。由于“具体的思维”的缺席,那些“批评文章”只能产生抽象、晦涩的思想,并呈现为单调、枯燥的文体。他们用“行话”来写作。对于未经学术训练的一般读者而言,这些“行话”无异于“黑话”,读起来味同嚼蜡,而只有“同行”才“爱读”这种文章。其实,“具体的思维”的匮乏,加上局限于专业术语共同体,极易导致我们的文艺理论、文学批评言不及物,沦为一种“语言的空转”,其所产生的文化效应、社会效应亦微乎其微。因此,黄药眠先生说:“假如只有同行爱读,这就有点可悲了。”
怎样打破这种局面?黄药眠先生呼吁:“让更多的文艺理论家、批评家也都成为诗人”,“用诗的形式来论诗”,“以警句的形式来论诗”,使“文学批评最好能变成批评文学”。显而易见,黄药眠先生强调了诗性思维或隐喻思维在学术写作中的重要性,并提出了述学文体的创造问题。在这方面,葛晓音先生与黄药眠先生的观点可以说是基本一致的。
时至今日,黄药眠、葛晓音当年所指出的问题似乎被人遗忘了。当下不少学者普遍缺乏一种语言意识、文体意识,诸多学术论著千篇一律、千人一面,无论男女老少都长一个样。坦率地说,不少论著“以艰深文其浅陋”,不仅一般读者不爱读,就连同行都不爱读!为什么会这样呢?在我看来,很多的文艺理论家、文学批评家未曾真正经受“语言的转向”的洗礼,未能立足于汉语的主体性,从世界存在的角度看待问题,“在语言之中”写作,“在汉语中出生入死”。他们的语言观念基本停留在语言工具论的层面,没有意识到你“怎么写”决定了你“写什么”,而“在语言之外”写作,即将语言理解为表达某个观点、思想的工具或载体。多数人只是“约定俗成”地写作,没有认识到学术研究是一门艺术,是一种个性化的事业。实际上,文体的基础是语言,创造思想的同时也创造着语言;学者之述学与作家之创作是相通的,一部理论或批评著作亦可写成一部具有文学性的作品。用黄药眠先生的话说,“文学批评”可以变成“批评文学”。也就是说,理论文章也可以是“文学”的,并形成与学术思想相匹配的文体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