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飞廉的新作散文集《云梦泽唉》面世后好评如潮,甫一推出便先后获得“英雄城市文学盛典暨2023武汉文学季”“年度散文家”奖,上榜“2023年收获文学榜长篇非虚构榜”等。舒飞廉凭着自己丰厚的文学底蕴、丰富的人生经验、独到的观察角度,用“在地书写”的方式、“城乡交互”的新式乡愁美学、风趣灵动的语言,精心构建了一个神奇瑰丽、灵性十足的“云梦泽”大地。
“在地”书写:
乡土的漫游者、观察者与劳动者
江汉平原的深处,古云梦泽所在之地是作家舒飞廉的故乡。近些年,舒飞廉书写故乡的乡土散文佳作迭出,连续推出《飞廉的村庄》《草木一村》《草木一集》《云梦出草记》等散文集,钩沉乡土记忆以及故旧亲人。《云梦泽唉》可谓是近些年作家乡土散文书写集大成者,其文章多在《文汇报》副刊“笔会”上的栏目“风土记”中刊登。如果说舒飞廉之前对乡土世界的书写与很多乡土散文没有太大的不同,多是回忆性地书写童年往事、故乡亲人、饮食风物等,《云梦泽唉》则是作者的一次“突围”。其原因可以在《云梦泽唉》的代序中找到:舒飞廉坦陈自己曾为时尚杂志写专栏,大都是“自我哀怜”“消失的故乡”之类,他受到《文汇报》周毅老师的批评,之前的风土文章写得好看、正确、流利,但它们是浮在表面的,周毅老师鼓励他“应该有入迷宫的勇气”,“还应该沉浸到乡村活泼泼的声色中去”,“必须在乡村,在风土之中”。
正如有学者指出当下乡土写作的瓶颈:“一个绵延千年的生活方式,文化体系,在近三十年快速淡去。然后是,坐在城市书房里,如何写乡土?能否超越那些乡愁的书写,或是鲁迅先生那一代的对乡土的启蒙批判的视角?”(耿立《论当下中国的乡土散文创作》)舒飞廉找到的这一条“穿过迷宫”的道路,就是跨越“精神返乡”,离开城市书房,用实际行动“以身返乡”,做一个乡土的漫游者、观察者与劳动者。
舒飞廉在高校工作之余,周末固定“下乡”,以定期回乡闭关的方式,重新加入了大别山家乡、云梦泽故地一方邮票大小乡园的泥土、星光、河流和田野。“村居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写作不再是‘回忆’,而是由当下的体验出发,去回忆过去,指向未来”,“因为在乡村里生活,乡村以一种巨大的复杂性与可能性向我显现出来,成为创作中的源头活水”(舒飞廉、方蔚《咏叹、提问与召唤》)。《云梦泽唉》中的四十余篇散文,除写作于武汉外,近一半诞生于孝感农四村。
在舒飞廉的小说中,常常有一个乡村“漫游者”的形象,游走在万物有灵的乡土大地上。而作家自己首先就是一个乡土的漫游者,在家乡农四村的土地上暴走、慢跑,或在乡村公路上开车,看树观花,听蛙唱蝉鸣,亲历江汉平原上的四季轮回。他长时期地体味、亲历乡村生活,感受乡村的地气、雨气、暑气、夜气、巫气。除了农四村,他还去往大别山中各县乡漫游,游走到附近的保光村、金神村、革新村等村庄,到涂河乡赶集,去大悟爬花山。作者回到乡村并不是走马观花地度假,也不是要逃遁、隐逸,做一个现代的隐者,而是在漫游的基础上做一个乡土的观察者、思考者、记录者。他观察平素容易被忽视的草木菜蔬、昆虫鸟兽等乡村生物的生命状态,记录下家乡草木风物,还有乡村活泼泼的人的声音。《涂河集上臭豆腐》里,与摆摊的上了年纪的农民们交谈;《上大人丘乙已》里,听村里老头老太太的野语村言,看他们打本地的“长牌”,感受乡土之神仍在;在《上花山记》里听乡村哭灵的楚剧“悲迓腔”……然后,回到老屋阅读、写作,记录下这一切。更重要的是,虽然作者已经是高校教师,不是一个真正的农民,无须务农来养活自己,但仍脚踩大地,身体力行地完成农活,做一个乡村的劳作者。《南瓜月令》里,他与妻子清理了老家的菜园,种下南瓜后,不但吃上了南瓜尖,更获得了南瓜大丰收:“我们将南瓜一只一只摘出来摆在走廊里,就像从前生产队冬月干塘分鱼,将走廊排得满满当当。一共三四十只南瓜啊!”对于久居都市的人来说,这种劳动之美以及劳动带来的心灵的愉悦是无可替代的。
舒飞廉在《乡村书》中谈到现在人们固有的城乡二元对立的思维,以及对农村的刻板印象:“可能是停滞的吧,被岁月雕刻的老人,留守儿童眼泪汪汪,树不增不减,鱼悬浮在池塘里。好像是一个被纺锤诅咒的睡美人,乡村就在那里,等着我们去唤醒,可是我们实是太忙了……”而在他笔下,乡村不是死寂的、枯槁的,而是正在生长的、富有生命力的“蛋白质乡村”。这正是作家切入了乡土生活的这方水土,进行“在地”的书写,“由外在的‘看’转向了更具复杂性与体验性的‘乡间生活’本身”。
乡愁美学:
城乡交互嵌套与双重书写
不同于一般的乡土书写中,由农村进城的人们在向“城市人”演化却在内心深处感到难以融入都市生活之中,同时又无法回归乡土,最终在恋乡与怨乡间有着无家可归的漂泊感。舒飞廉近几年在武汉高校授课之余经常居住在家乡孝感农村,穿梭在武汉与孝感农村,城市与乡村两个空间之间的流动使他身负“农村人”与“城市人”的双重身份,这样的双重身份使他的乡土散文书写悄然发生变化。与作家之前的散文书写相比,《云梦泽唉》除了绘制乡村生活图景之外,还在城市生活的空间中嵌套乡村的记忆空间,对城市与乡村进行双重书写,表现了“城乡交互”的新式乡愁美学。
在《柳椅》中,作者在武汉东湖水岸边看到柳树,便想到家乡的柳树,回忆起父亲在家门前种下的柳树,以及父亲“曲柳椅”的好手艺;《红菜薹,白菜薹》里由武汉洪山菜薹,想到自己家“以前也是种红菜薹的”,还有母亲在高考前给作者炒的满满一饭盒腊肉白菜薹;《芝麻叶苋菜》中写到2020年初春时,在围城之中最令作者左思右想、投箸不食的却是本地的苋菜,联想到童年时在乡下,5月初夏踏进灶屋,就会闻到炒苋菜的香气……舒飞廉努力找寻武汉与故乡相似的草木蔬食,建立起武汉与故乡在自然生态上的联系,并论证两地虽然有城乡之别,但武汉也非“异乡”,承认自己与这座城市的连接。
正因深植于厚重、浓烈的乡土情怀,舒飞廉喜欢在散文创作中将乡土伦理搬入现代城市生活里,并营造出一种富有市井烟火气的生活场景。如《南瓜藏》里,村里的哑巴婆婆送了作者两只自种的大南瓜,回到武汉后分一只馈赠友人,以物换物般被回赠一篓梁子湖大闸蟹,“由乡下食物鄙视链里最底端的南瓜,一下子上升到城里食物链最高端的螃蟹”。正是勤劳、淳朴、向善的乡村文明温暖了都市素有隔膜的人心。《颇回故人车》里,作者常逛的早点铺与各色菜店混杂的武汉东亭小路,大概有几分像作者喜欢的乡村市集,热气腾腾,充满人间烟火与生活气息。他注重描述市井底层劳动人民的朴实面貌,如做得一手好热干面的蒋师傅、汪记鲜鱼糊汤粉店麻利能干的老板娘、杀鱼技术绝佳的鱼铺大叔,他们也是由乡入城的劳动者,身在此城、乡音未改且有着乡土的热情与温暖,都表现出舒飞廉对乡土风俗的依恋和认同。
舒飞廉的散文中几乎很少有对武汉城市现代文明、商业文明、人文景观等的展现,更多的是展现城市中的自然景观以及进行植物书写。如《沙湖边的跑步家》写作者喜爱在沙湖公园晨跑,欣赏春天的桃李与海棠,夏天的莲花,秋天的木芙蓉与小雏菊,冬天的腊梅与红梅,还有省图书馆之外,沙湖南岸上的两排白杨树,“随着四季轻重缓急不同的风,可奏出或激越或清扬的音乐,好像是一群湖滨音乐家在沉潜往复地练习管弦笙箫”。这与《乡村夜气》中作者眼中老家乡村公路边的每一棵“都是管风琴转世”的白杨树异曲同工。因此,作者认定城市中的沙湖“是我人生里,又一块邮票一般的乡土”。又如《野花六种》中作者认为:“我解读的沙湖公园计划者的雄心,大概是要将它打造成一个湿地、地沼,在城市中心还原出云梦泽的雏形。”在城市中回望乡土,又在城市中发现“乡土”,城市不再是“他者”,而是融入作者的乡土叙事之中。如同舒飞廉在2023武汉文学季上的发言所说:“武汉大别山与幕阜山的怀抱里,是云梦泽的灵魂……作为武汉的千万分之一,作家有天职观察、感受、体验、理解、深描这个处在大时代激流中的城市,将它表达给世界,承继给下一代。”(周璐《舒飞廉:到人民中间去,用文本再现这个伟大的时代》)舒飞廉以乡土身份加入武汉书写,为武汉城市形象带来了不可替代的另一种视角。
像舒飞廉一样出身乡土而迁居城市的作家,数量颇多。然而,有的作家虽早已身处城市,却不断批评城市化进程对乡村社会的侵蚀,有的作家以“进城后的知识精英”身份批评乡村的落后、丑陋,舒飞廉则在散文中尝试扬弃城乡二元对立的叙事,由自身开始消弭城乡差异,以巧妙的方式构筑自己与所居城市的关系。有的在时空之中进行对比,思忖自己由乡到城的“双重身份”,甚至带有一点自嘲,如《涂河集上臭豆腐》,写自己穿一身运动服去赶集,被卖早点的大嫂认定是“回乡的汉口人”。而与此同时,作者也在时时对自己的生活、身份进行反省,提醒自己的乡土来处。《颇回故人车》里我与同为老乡的菜店卖菜小哥为停车发生口角,作者想到:“门口抽烟生闷气的也可以是我自己,而那位小哥是另外一个清晨开车去工作的斯斯文文的我。我们要经过多少辛劳、规训、逆鳞、反省……才好不容易由乡村的池塘,游进这个都市大海洋。”“我”与卖菜小哥互为镜像,是已做了城市人的“我”警醒自己勿以启蒙者、知识精英身份俯瞰乡土。
正如在2023武汉文学季“年度散文家”的颁奖词中写到的,舒飞廉的写作“在都市霓虹与乡村烟火、神话志怪与数字现实、童年记忆与中年心气、农夫体验与诗人哲思的变奏中写就一代人的‘家乡书’”。作者笔下的“乡村”与“都市”,如同作者喜爱并常常谈及的两部中国古典小说《西游记》和《红楼梦》,他书写的乡村如同《西游记》,广阔天地,驰目骋怀;而笔下的城市则如《红楼梦》,说禅论道,充满哲思。
写作风格:
松弛灵动、风趣幽默
舒飞廉早年写诗,大学时是学校诗社的社长,后来既写小说,也创作散文,近年来则专注于散文写作。进入高校工作前,舒飞廉曾在赫赫有名的《今古传奇》杂志社工作,编辑武侠等类型小说,是名噪一时的天涯网站的版主,也创作、出版了《阮途记》《放鲸记》等武侠小说。大概是这样丰富的写作背景,让舒飞廉的散文既具有诗歌的灵动,又富有哲理性,还深受中国古典小说影响,语言清新流畅,简练蕴藉,写作风格独树一帜。
舒飞廉散文行文随性自在,变化多端。舒飞廉的乡土散文,又不仅仅写乡土,而是将其与历史、文学、民间故事、人文知识等要素杂糅在一起。《红蓼溪》写在乡村晨跑,看到小澴河岸边镶满的红蓼,联想到川端康成《伊豆的舞女》里“我”见到的睡梦乍醒的舞女满脸的羞红,以及徐志摩《再别康桥》中的歌声,最后用日本汉学家白川静讲解的“道”字为注脚。又如《乡村可畏》里由因乡间处处坟茔而害怕乡村的夜晚入题,写李渔《闲情偶寄》里的“挖墙洞夜尿法”,到从东京回绍兴的鲁迅“踢鬼”的故事,再到《搜神记》里的宋定伯,以及梭罗与瓦尔登湖的故事,并落脚到海德格尔的哲学思想。古今中外,文学哲学,信手拈来,彰显了作者行文的挥洒自如,并呈现出一种松弛、灵动之美。
其次,舒飞廉的散文中还会时不时跳出幽默的句子,而舒飞廉式的幽默,不像钱钟书、林语堂散文里的幽默是“西式”的、“舶来”的幽默,他的幽默是中式的、传统的幽默。如《红菜薹,白菜薹》里,写小时候不爱吃带点苦味的红菜薹,觉得“武汉人不会吃东西,总爱吃苦瓜、菜薹这样有苦味的名堂,相信他们夏天时,不小心煮到苦的瓠子,也会很开心吧,满城的智障啊……我相信父亲嚼着花生米时,是这么想的。三十年后,我也做了武汉人,我也爱吃红菜薹了,才慢慢明白,它是在无数的大鱼大肉,无尽的浓香甜美里,才以清腴微苦出格,加上腊肉在味蕾中爆发的奇妙曲线,紫袍加身,成为酒席之上的王者的。这就像《红楼梦》里宝玉少爷与黛玉姑娘谈的禅,没有泼天的富贵,谈什么啊”。作者甚至调侃现在的自己,却是对着洪山宝塔下铁丝网围起来的菜薹流口水,只能学阿Q在心里想:“菜薹好吃,但有口福的师父们,你们敢用腊肉炒吗?没有遇到腊肉的菜薹,就像没有放花椒与辣椒的成都火锅,没有遇到恋爱的美女,多可惜。”舒飞廉的幽默并不辛辣、锋利,而是从容平和、机智戏谑中带着一丝苦味,但咀嚼之后滋味绵长,回味无穷,这让他的散文在浓厚的抒情之外,又多了一份轻松与风趣。
舒飞廉以自己不间断地对江汉平原、云梦泽故地风物的书写,成就了具有自我风格的独特的灵性乡土文章。在这个城市化进程突飞猛进的时代,他深入乡村,一再抒写“新乡土”的风貌,不断深描自己的文学地理版图。同时,他在与城市的交融中磨合得越来越平和、圆融,绘制出一幅幅新的城乡交互图景。在散文创作的道路上,舒飞廉还在不断前进、超越和再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