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塔 | 尼加拉瓜格拉纳达国际诗歌节纪事
2022-11-24 10:5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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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加拉瓜格拉纳达国际诗歌节纪事
北塔
疫情以来,我的所有出国计划都泡了汤。2021年—2022年,尼加拉瓜格拉纳达国际诗歌节组委会都发来邀请函,请我参加第17届、18届诗歌节;但会议均以网络虚拟方式举行,我只提供一个吟诵自己诗作的视频,由他们编辑后在现场播放并传播。在视频制作过程中,我浮想联翩,回忆起2015年,我脚踏实地去尼加拉瓜参加第11届格拉纳达国际诗歌节的种种特殊而有趣的情形和画面。2014年11月,我刚刚率团访问南美洲秘鲁回国不久,就收到中美洲尼加拉瓜格拉纳达国际诗歌节组委会的邀请函,他们请我参加将于2015年2月举行的第11届诗歌节。我知道,那是一个在国际上非常有影响的诗歌节。在我咨询旅行社准备办理签证业务和购买国际机票时,傻眼了。由于中国和尼加拉瓜现在没有外交关系,尼加拉瓜在中国没有领事馆,无法办理签证。中国公民必须到跟尼加拉瓜有外交关系的第三国去办理,比如邻近的韩国。由于没有外交关系,无法办理签证,中国人去那里的很少,因此去那里的路途也比较复杂艰辛。我在网上查了一些信息,有人说可以通过驻中国的尼加拉瓜邻国的大使馆代办。我立即去电我比较熟悉的墨西哥大使馆,他们答复说办不了。格拉纳达国际诗歌节是相当重要的诗会;但是,难道我为了去参加,就得先去一趟韩国办理签证吗?值得吗?天啊,我总共只有三个月的准备时间,而手续是如此费周折,太紧张了。我正想着放弃的时候,突然得到一个信息,说中国公民持有有效的美国签证或欧洲的申根签证,就可以进入尼加拉瓜。那时,我的护照上倒是有法国大使馆颁发的5年有效申根签证,但由法国转机去的话,比由美国转机费用贵得多。况且,准备与我同行的诗友何拜伦及其对象刘秋梅女士护照上没有任何有效签证。那是美国政府对中国公民的签证发放政策最宽松的时期,大部分人都拿到了10年签证。如果能拿到10年签,那么后面再去美国就方便了。而且从美国转机去的话,航班选择余地也比较大。于是,我们商定办理美国签证、由美国转道去尼加拉瓜。美国大使馆果然给了我们10年签。不过,路途还是比较麻烦。我们必须在美国境内两次转机,即旧金山和休斯顿。诗歌节报到的时间是2月15日。2月14日是情人节,我们利用在休斯顿转机的机会,在美籍华人、著名文学评论家陈瑞琳女士的热心牵线和精心组织下,与当地文友相聚,举办了一场爱情诗朗诵与研讨会。15日晚上9点10分,我们乘坐的美联航飞机(UA1421)抵达尼加拉瓜首都马那瓜奥古斯托国际机场(Augusto International Airport,Augusto是他们的国父奥古斯托·塞萨尔·桑地诺)。一下飞机,我就看见有人举着诗歌节的牌子,笑盈盈地向我们走来。一对名字,来人就让我们跟他们走。我说我们还要取行李呢,他们说只要给他们行李票就行。于是,我们一边跟着他们走,一边给他们行李票。原来,他们带我们走的是机场的外交礼遇通道(diplomats passage),一路都有好几人引领、欢迎、陪护。有穿制服的,也有穿便服的。过了通道,来到大厅。接我们的官员让我们在贵宾室稍等。不久,有人拉着我们的行李来到贵宾室。于是,我们被领出机场,上了一部中巴车,上面还有几位其他国家的诗人。趁着夜色,在很普通的甚至有点不平的公路上,直奔会议举办地、南方名城格拉纳达。路上,我问接我们的会务组人员:我们不是外交官,为何也能走外交通道?他笑着说:“外交部也是诗歌节的协办单位之一。你们虽然不是外交官,但诗人都是文化的使者,是尊贵的客人,在我们国家都会受到崇高的礼遇。诗歌外交是超越世俗外交的。我们两国虽然没有外交关系,但你们不也来做我们的贵宾了吗?”
鲁文·达里奥(Rubén Darío)是尼加拉瓜历史上最有名望和影响的诗人,开创了西班牙语文学中的现代主义。全国各地各处都有他的画像和雕像以及以他名字命名的学院、宾馆、餐馆、街道和公园等。在机场候机楼的墙壁上,他的巨幅油画画像和尼加拉瓜国父奥古斯托·塞萨尔·桑地诺(Augusto César Sandino)的画像并置。我们能想象李白或杜甫的画像跟孙中山的并置吗?在机场,我还发现一家诗歌书店,也就是说,在那家小书店里,他们卖的大部分书是诗歌主题的。其中就有鲁文·达里奥的诗歌全集和厚厚的传记。我们能想象,在某国的机场里,有这样纯粹高雅的书店吗?某国的某些机场倒是也还有书店,但卖的最多的是教人如何赚钱和消遣的书,连小说都少见;因为——据说只有那样的书才有人问津。尼加拉瓜的很多社区都有诗社,而且人们写的都是现代主义诗歌(可能是受达里奥的深刻影响),具有独立的个性;而不是在某国推行的民歌加古典的那种传声筒似的颂歌。我们亲眼看到,在街心公园里,有诗人为民众根据他们的姓名当场写诗。无论在多么偏远的乡村,都有不少诗歌爱好者。参加诗歌节的各国诗人们按照尽量多国别的原则,被派到格拉纳达之外多个村镇的公园、街头、市场和学校等处吟诗;每个地方的观众都不少,而且很热情。比如,有一天,我跟分别来自西班牙、哥斯达黎加、厄瓜多尔和尼加拉瓜的其它四位诗人,被拉到一个叫做迪莉安巴(DIRIAMBA)的渔村去,跟当地诗歌爱好者一起一边读诗、聊诗,一边在“甜海”(印第安人对格拉纳达湖的爱称)岸边慢慢享受美味新鲜的烤鱼。诗歌节的大部分活动都在露天,在公共场所,公开或者说开放举行。比如,规模壮观的开幕式和闭幕式都在市中心的独立广场上举行。当地很多老百姓本来就喜欢晚饭后到广场上消夏纳凉,男男女女,摇着扇子的,穿着拖鞋的,拉着孩子的,这回是都来凑诗歌节的热闹。会场即广场,他们可以随时进出。诗人们在一个临时搭起的高高的台子上读诗,台子两边还有很大的荧屏现场直播;所以,其实,在广场的任何一个地方,人们都能看到诗人,听到诗歌。诗歌节的很多活动都向公众开放,比如音乐会,比如图书展等等。有一个非常特殊的主题活动,叫做“悲观主义葬礼”。与会诗人们排成长长的队伍,从独立广场边的教堂,前往大湖(当地人对格拉纳达湖的简称或爱称)。在这场埋葬“悲观主义”的游行过程中,不断地有“闲杂人员”加入。是啊,谁都想摆脱悲观主义这个恶魔的纠缠!尼加拉瓜人(或者说拉丁美洲人)之乐观主义精神或者说追求快乐的人生观,可见一斑。在他们心目中,诗歌是汲取快乐的源泉之一,是疏解苦闷的法宝之一,诗歌节也是狂欢节。我发现,尼加拉瓜诗歌之发达与现实之落后形成相当大的反差。尼加拉瓜位于中美洲中部,北接洪都拉斯,南连哥斯达黎加。其领土面积只有区区13.04平方公里,跟福建省差不多大。2018 年,其国内生产总值只有区区131.2亿美元(约一千亿人民币),跟我老家苏州市吴江区盛泽镇的差不多。尼加拉瓜之小之穷,可能仅比尼泊尔略强。这可能是因为它靠近美国,每天有好几个航班从美国飞往尼加拉瓜,许多美国人去度假,我们所乘坐的那个航班上大部分都是美国的游客,有的还拖家带口。我在格拉纳达街上见到好几个美国佬,一天到晚坐在那儿发呆,看街景。我跟其中一个还攀谈了一阵。老头说,他刚刚退休,就到尼加拉瓜来享受清福了。这里空气清新,自然环境还没怎么被破坏,没有什么工业污染。美国公民过来不用签证,美元通行,而且物价特别便宜(包括女人)。说整个拉美是美国的后花园,可能有点夸张;但说中美洲是美国的后花园,是比较靠谱的。而尼泊尔靠近的是印度(与中国毕竟隔着喜马拉雅山),印度人去尼泊尔度假的恐怕都不多,别说是揣着鼓鼓的钱包去,以享受退休生活的方式送钱。格拉纳达虽然是历史文化名城,贵为尼国南部经济中心;但实际上她是一个人口只有十几万(13.1万,2019年)的小城,还不如我江南老家的一个镇子。该城的房屋大多只有一层,偶尔见光鲜亮丽的建筑。因为没有大宾馆,所以参加诗歌节的各国嘉宾被分散住在多个旅馆。街道窄而乱,两边挤满了杂货铺甚至地摊,还有游商——手里拿着各种小商品口中吆喝着兜售的小贩。离开市中心不远,街道地面都没有水泥硬化的,也没有石板或沥青,而是石子路甚至土路。稍有风过,便尘土飞扬。大多数人的交通工具是摩托车和自行车。我几乎没有见到豪车,比较多的是20年前就开始在北京街头消失的奥拓、夏利一类的代步车。在去尼国之前,甚至在会议期间,我脑子里一直有个疑问:在这么一个小国穷城,为何会有在国际上赫赫有名的诗歌节?等诗歌节快要结束的时候,我终于找到了一些答案。1. 尼加拉瓜有极为美丽的湖光山色,尤其是湖光,或者说其水域之广,在全世界各国中也数得上;她东临加勒比海,西濒太平洋,内陆有马那瓜湖和格拉纳达湖两大淡水湖,海、湖之间则有许多河流连接。山水美景自然能激发诗歌,古今中外都是如此。2. 尼加拉瓜人大多数是混血人种,既有印第安人万物有灵的原始思维,又有西班牙人跳跃夸张的艺术思维,这两种思维都特别有利于诗歌的发生。3. 也许最重要的是:尼加拉瓜从上到下,人们都重视、热爱诗歌。这还是拜革命所赐的结果。诗人都具有革命家的激情和信仰,诗歌要求革命性的思维和语言。已经累积执政15年的现任总统丹尼尔·奥尔特加·萨阿韦德拉(José Daniel Ortega Saavedra)是职业革命家,也是诗人。早年在危险的打仗的间隙,后来在繁忙的政务之余暇,他都在写诗。他的夫人罗萨里奥跟他不仅是革命伴侣,还是诗友。2014年12月22日,在庆祝尼加拉瓜大运河开工仪式上,这位第一夫人在发言中引用大量歌颂革命的诗歌。总统夫妇没有出面,但默默支持诗歌节。而他们的战友、前副总统海嵋莫拉·莱斯·卡拉索(JAIME MORALES CARAZO)也是诗人、剧作家、艺术家,则直接出任诗歌节组委会荣誉主席。总统奥尔特加的另一名战友埃内斯托·卡达纳尔则曾以该国文化部长的身份直接参与指导诗歌节的操办事宜。作为神甫,他是拉丁美洲解放神学的主要倡导者之一。作为诗人,他曾获巴勃罗·聂鲁达泛美诗歌奖。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尼加拉瓜的诗歌事业能不繁荣吗?
三、汉英双语版《中国诗选2014》在诗歌节期间举行全球首场发布会格拉纳达诗歌节组委会对中国诗人优待有加。在盛大的开幕式朗诵会上,特地安排中国诗人何拜伦在开幕式上朗诵他由《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第一章改写的诗作!他们还给我或者说中国诗歌界送了个大礼包——汉英双语版《中国诗选2014》新书发布会。本书是由我主编、由北京的线装书局出版的,当时主持书局出版业务的是诗人曾凡华先生。他亲自担任责任编辑。为了能赶上2014年11月在秘鲁举行的第34届世界诗人大会上首发,在大批量印制之前,曾先生特地安排用电脑打印组装了30册,由中国诗歌代表团携往拉美。我此番是二度将此书带到拉美的诗歌盛会现场。在离开中国之前,我就跟组委会提出在诗会期间举行发布会的请求。他们慨然允诺。发布会被安排在一个书市上举行,这是最合适的。擅长摄影的秋梅女士早早驾好了她随身携带的大相机:全程拍照录像。由于组委会、志愿者和我自己提前做了一些动员工作,来自西班牙、法国、印度、波多黎各、尼加拉瓜等十几个国家的几十位诗人、诗歌爱好者踊跃参与。有的拿着书发表感言和评价,有的直接念诵了其中他们喜欢的作品的英文翻译。他们都对本书的出版表示了赞许——本书对他们了解中国当前的诗歌具有非常寻常的意义。场面煞是热闹,令我感动。新老诗友的这番捧场坚定了我继续编辑此书的心意。2014年年底,《中国诗选2014》曾由曾凡华总编亲自带着去美国参加书会。一本诗歌合集。在2014年下半年和2015年上半年,总共半年之内,在南美、中美和北美先后亮相,甚矣哉其有幸也。四、全城唯一的中国大陆人在他的中餐馆里请我们吃年夜饭多年来,无论是我独自出境,还是率团出访,一到目的地城市,我往往就开始打听当地的中餐馆。因为我虽然学的是洋文学,而且经常出国,但口舌和肠胃依然不折不扣是中国的,不太喜欢也不太适应西餐。尼加拉瓜会务方给我们提供的住宿条件相当不错,但饭菜却让我犯难。当地人正餐吃得最多的是一种炒饭,或者叫杂烩饭,当地话叫做“红豆饭”(gallopintos),混和米饭和豆子,配上鸡蛋、香肠,还有黄瓜片、胡萝卜丁等。米饭呈红褐色,因为厨师每每用煮豆子的汤浇在上面。但是,即便浇透了,米饭还是很硬,似乎没有煮透,我个人觉得口感实在不敢恭维。会议第一天中午品尝了“免费午餐”之后,我就下决心去找中餐馆,问了多个当地人,他们都说不知道。也巧,午餐后,我回到旅馆,旅馆经理就带着一个服务员来敲我的门。她知道我是中国人,让我帮他们把旅馆里的一些设施和物件的名称翻译成中文。我说,整个城市几乎看不到中国人,尼国与中国也没有建交,为何要作这样的中文准备?她说,中国人开始帮他们开挖尼加拉瓜运河,相信不久之后就会有不少中国人来。她说的是:2013年6月13日,尼国政府经表决批准了由一家香港公司出资建设尼加拉瓜运河的宏伟计划。可惜,8年过去了,运河还没什么动静。我趁机问这位女经理就近有没有中餐馆。她说整个格拉纳达城里只有一家中餐馆,离旅馆倒是不太远。她边说边给我画了个地图。我问她哪条街多少门牌号码。她说:“我们这里好多街道两边的房子没有标门牌号码,你就照我的地图,注意左拐和右拐和沿途标志,准能找着。”黄昏时分,我和拜伦两口子一起出发去寻找这家唯一的中餐馆。经过独立广场,经过城里最繁华的步行商业街,再经过一条比较宽的土路,再拐入一条窄街,我们果然见一家餐馆,门口亮着红灯,大门上方写着大大的中文字“中国年”。我们径直往里走,里边的装修风格是迷你园林式。就餐的全是尼人,没有一个华人。不久,我们发现一位华人女士在张罗。我朝她喊道:“老板娘,点菜!”她拿来菜单,上面果然写有几样我们熟悉的家常菜,看来这家中餐馆还算正宗。帮我们点完菜之后,那位女士说她不是老板娘。我问她老板是华人吗?她说是的,而且来自大陆,还说老板等会儿会来店里。当地的啤酒味道不错。我们每人一瓶啤酒下肚。这时一位中等个子的中年中国男子来到我们身边。他跟我们打招呼说,他就是这个店的老板,姓刘。在万里之外的这个拉丁风情的小城,他乡遇同胞,我们有点激动,赶紧请刘老板坐下。我还给他倒了一杯啤酒。刘老板自我介绍说,他叫刘凌波,福建泉州晋江市人,生于1970年。他说,他是这个城里唯一的大陆人。我们很好奇:他是怎么来到这个与中国没有建交的国度的,还定居下来,做起了长期生意。他说他在老家的时候先是在一家台资企业打工,由于肯干且能干,深得老板赏识。那老板还带刘先生到台湾帮他打理过生意。又后来,刘老板决定到尼加拉瓜投资设厂,问刘先生是否愿意帮他再度创业。刘先生那时虽然打算早点回大陆。但出于对台湾老板知遇之恩的回报心理,也出于试图到远方扩展见识、到外国多赚点钱的心理,他答应了。于是,他以一个假台湾人的身份来到尼加拉瓜。一开始还不错,大家干得很带劲。但是后来,厂子运转正常之后,台湾老板迷上了赌博,把厂子交给了他。他的各方面经验还是不足,跟尼人和台湾人都不熟,而且连西班牙语都不太会讲;没法干。没多久,厂子就倒闭了,两人的关系也闹僵了。老板“逃回”了台湾。他无法回台湾,又无颜回大陆。于是,他硬着头皮留下来——流落下来。他没有资金,也没有技术,也没有门路,只好跟许多海外中国人一样,开起了餐馆。这城里除了他,还有几个台湾人。他放低声音说,他店里的那位女士叫陈淑千,就是台湾屏东县人,是那个老板的前妻;因为不想跟着那个赌徒回台湾,就留下来帮他做这个餐馆了。一开始,他自己当厨师,那位女士当服务员。名为中餐馆,实际上大部分菜品还是适合于当地人口味的。那几道家常菜也是因为他自己怀念家乡味道,他自学试验成了,再教给尼国厨师的。我们一边表扬他和他的洋徒弟的厨艺,一边跟他开玩笑说:两人都是天涯沦落人,他为何不趁机让那位台湾女士由服务员升格为老板娘呢?他摇头说,他早就娶了个尼国老婆,生了三个孩子。我们立即向他表示热烈祝贺。假如他一直在中国,他们家就是超生游击队啊。在加勒比海边,对于我们来说,那几道家常菜算是美味了。因此,后面几天,直到离开尼国,我们天天去刘先生店里用餐。他呢,一有空就会陪我们坐坐。看得出来,虽然他现在语言通了,在尼国成了家立了业。但他内心深处还是非常孤独。他喜欢跟我们在一起,聊祖国的事。哪怕仅仅看着中国人,听听中国话,他也觉得高兴。他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在这里,你们就是我的亲人!
2月18日是除夕。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在异国过春节。尼国因为华人太少,所以没有春节气氛。刘先生慷慨地说,他请我们这几个亲人吃年夜饭。18日傍晚,我们兴致勃勃地赶往中餐馆。在经过那条比较宽的土路街道时,不期遇到一支特殊的队伍。总共有三、五十号人,男女老少都有,个子都不高,皮肤都黝黑,动作比较协调;因此,我判断他们都是当地人。大人都穿长袍戴高帽,服装的颜色主要有三种:黑、白、黄。他们手里都拿着十字架等各种各样的法器和乐器。前面的几个人抬着一块偌大的人物画像。我稍稍走近一看,发觉那是纸板做的苦像——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肖像。跟在他们后面的几个人边走边手舞足蹈、吹吹打打、高声吟唱。其他人也应和着、追随着。再后面还有一辆大板车,上面放着花环、罐子、烛台等等。这一行人走得很慢,街道两边的居民有的出来观看,有的甚至加入了他们的行列。这是在举行葬礼吗?好像不是,因为除了耶稣受难像,没有别的死者肖像。再说,居民怎么会随时参加某个特定家庭的葬礼呢?好奇心或者说好学心驱使我走得更近一些,然后向最边上的一个年轻人请教。他的英文不太好,听懂了我的问题,但似乎不能充分表达他的解释。不过,我听出来“复活节前”等词。我断定他们是在举行所谓的“预苦期”(Lent)仪式。复活节是基督教最重要的节日之一。其正日子是每年春分月圆后的第一个礼拜天。所以,每年的日期都不一样。2015年的复活节是在4月6日。复活节的仪式复杂,需要40天来准备。因此,这个准备期有个特殊的名称,叫做“四旬期”,也称为“预苦期”(Lent)。按照宗教传统,在这期间,信徒会悔改自省,禁食祷告,故又称“大斋期”。这个节期的时间之所以定为40天,是因为耶稣受洗之后曾在旷野禁食40昼夜,并经受魔鬼一次次诱惑试探,最终依靠上帝的鼓励彻底战胜了魔鬼。可是,我当时不敢确定眼前这伙人就是在举行“预苦期”仪式;因为2015年2月18日离4月6日,有47天呢,远多于40天。后来,我搞明白了。中间的礼拜天即主日是不算的。所以,预苦期往往从礼拜三开始,到复活节的前一天为止。那个礼拜三叫做“圣灰星期三”。之所以称为“灰”,是因为在早期阶段,尤其是在中世纪,预苦期第一天起始的标志动作是在教士或人们身上撒灰。近代以来,人们以燃烧十字架替代撒灰。但这天的名称还叫“圣灰星期三”。2月18日正是2015年的“圣灰星期三”,“大斋期”的头一天,所以信徒们要举行相当像样的仪式。刘先生早就在餐馆里等着我们。见面时我问他“圣灰星期三”的事。他说,他不清楚,洋人喜欢玩,弄出来各式各样的节日。他亲自指挥并参与准备年夜饭,不仅有中餐,还有西餐,堪称丰盛。他还拿出来他珍藏多年的多种中国白酒,包括五粮液,款待我们,一个劲地劝我们喝,说要不醉不休。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我们开始称兄道弟,赛过亲人。这顿饭不仅是最丰盛的,而且是最有风味的;令我永生难忘。我们吃得美,聊得更欢。我去过他老家泉州,印象特别好;所以那天晚上我们聊得最多的就是他的家乡。刘先生越说话越多。有时候他仿佛是在自言自语,诉说他多年独自漂泊海外的种种艰辛。他仿佛要把积累了一年的千言万语在大年夜倾吐完毕;但是,渐渐地,他的舌头有点不给力了;我自己也是如此。推杯换盏,不知不觉之间,我俩每人可能喝了将近一斤高度白酒。11点多的时候,刘先生有点不支,脑袋开始垂向饭桌。其实我也已经有点神志不清,起身时腿都有点打摆子。好在拜伦兄保持着清醒,他提议让刘先生休息,我们回宾馆。第二天早上,根据头天晚上的约定,刘先生和他的尼国夫人七点半钟就到宾馆大堂来,用他俩的摩托车分别接上我们,前往他们家孩子所在的学校。他们之前已经跟校方约好。中国农历新年的第一天,他会请两位中国诗人去给尼国小学生们讲讲中国的新年文化。他俩还准备了很多糖果。师生们都提前做了准备,在教室里添加了一些表示喜庆气氛的装饰,孩子们穿得漂漂亮亮的,其中一个小姑娘还穿上了中国的旗袍,很有过年的样子。他们听得很兴奋,老师也口口声声说这样的活动有特殊意义。刘先生觉得脸上有光。我和他都没有因为宿醉而在活动期间失态——要知道这是孩子们面前啊。这得归功于他的好酒佳肴,当然更因为我们的大好心情。
诗歌节长达一周,行程安排得并不太满,由于天气炎热,下午基本没有安排活动。而有些上午的环节呢,比如中美洲诗歌朗诵专场、加勒比海(沿岸国家)诗歌朗诵专场、“尼加拉瓜文学中的男女平等问题论坛”等,使用语言是西班牙语,连英语翻译都没有,我们完全听不懂,也不需要我们捧场。于是,我们决定“逃会”去观光,既然来了这个国家,就要好好看看她。尼加拉瓜最引人注目的景观是湖光山色(格拉纳达湖和火山)。主办方安排的观光环节就一个,乘船去大湖中的木棉岛(LA CEIBA ISLET)休闲读诗。木棉岛幽静宜人,但没有什么特别的景致。刘凌波先生建议我们去大湖中最大的岛,奥梅特佩岛(Isla de Ometepe)。“奥梅特佩”的意思是“双峰”,指的是岛上的两座火山。这个大岛由两个火山岛组成,两岛之间有长约3公里的狭窄地峡相连。北岛上有康塞普西翁火山,南岛上有马德拉火山。奥梅特佩岛距岸仅8公里,所以比较方便去。刘先生帮找了他的一个尼国朋友当导游,连人带车,一天一百美元。那个朋友不仅熟悉奥梅特佩岛,而且英语相当棒。我们一上岛,就远远地看到火山肩膀以上的部位多处有“炊烟”袅袅,像云又像雾,但不是这两样,而是从山体内部冲发出来的烟岚,不仅冲破山体,还冲破茂密的森林的围困,甩脱碧绿的树丛后缓缓爬升。导游说,有路可以爬到火山顶上去观看岩浆岩。他看出我们眼中的一丝惊恐:如果这火山突然爆发,如何逃命?他以懂行的口吻宽慰我们说,康塞普西翁火山于1958年和1977年曾猛烈喷发,形成大片肥沃的土壤,所以岛上植被极为丰富,树木都很高大。现在嘛,它在休眠,一时半会儿是不会爆发的。我曾在墨西哥、希腊、中国的内蒙古和河北等地多次见过火山石,但还没有在山顶见过;山顶的岩浆岩委实吸引我。但当我们听说要爬上山顶,得大半天时间时,只好放弃。不过,这远远的一望,已经使火山的形象在我的心里珠胎暗结。后来我写了一首“火山诗”,其中写道:该喷发时就喷发,然后沉沉地睡,雷劈天打,也不醒来。然而,沉睡是她的表象,她胸中郁积着一万块石头,石头下压着一万道火焰,那是她子宫里的一万个孩子,正等着被焚化为岩浆,以便从产道冲出去,然后重新固化为石头。每一次出生都是浴火重生。我们选择的主要旅行路线是穿越原始森林。林中有一条不太明显的小路,之所以说不太明显,是因为路上满是枯黄的树叶,乍一看还以为没有路呢。脚踩上去,软绵绵的,真舒服。无论是正在腐烂的,还是正在生长的枝叶,都在散发出阵阵清香。走在林中的另一个强烈感觉是:既安静又热闹,安静的是一路上几乎没有别的人,热闹的是有太多的鸟鸣,还有听起来有点让人毛骨悚然的吼猴的怪叫。我是个鸟盲,见面都不认识鸟类,更别说是光凭听他们的歌音了。导游悄悄指着其中一种说,这是他们的国鸟,叫绿眉翠鴗(Turquoise-browed Motmot),其眉毛呈绿松石色。走出原始森林,我们来到一个大湖的湾口,在树木的映照下,水碧绿碧绿的;蓝天和白云的投影掩映其间。水面微微有些波浪,如处子长长的卷发在微风中轻扬,不时有鱼蹿出水面,翻了个跟头,又钻入水中。我是在江南水乡长大的人,我的童年的夏天几乎每天都泡在水里。因此,我有个习惯,每当我夏天出行,只要碰到水域,无论是江河还是湖海,我都要下去游上一阵。我早有预谋,出门前就带上了泳裤,还提醒拜伦兄也带了。此时,我们一到湖边,就换上泳裤,跳了进去,游了开去。大湖的水很柔,很凉爽。我们游得很是惬意。怪不得印第安人称之为“甜海”。树林里传出来各种鸟鸣声,仿佛在给我们加油;但我们不敢游得太远,因为据说这湖中有许多凶猛的海洋鱼类,比如鲨鱼和箭鱼。这淡水湖里为什么有海鱼呢?导游说有两种解释。1. 这湖本来是加勒比海的一个大湾,由于海底火山爆发形成地峡,把湖和海隔开了。但海洋鱼类一直在湖里繁殖存在下来,没有因为水由咸变淡而灭绝。2. 海和湖之间有圣胡安河连着,鲨鱼等沿着河游到湖里。这些海鱼逐渐适应了淡水环境,不过呢,它们的攻击性却依然很厉害。因此,出于安全考虑,政府禁止人们在“甜海”里游泳。看来,我们这样小小的与“甜海”亲热一下,已经有偷吃禁果的感觉了。半小时后,我们上岸。导游带我们去参观岛上的另一处名胜:玛雅文化历史遗迹。我对美洲的印第安文化一直很感兴趣。在美洲,从南到北,印第安文化大致分为三大类型:阿兹特克文化、玛雅文化和印加文化。阿兹特克文化的中心在北美的墨西哥,印加文化的中心在南美的秘鲁,之前我已经去考察过。玛雅文化的中心则在中美的危地马拉和尼加拉瓜。我当然要去好好看看。去往历史遗迹的道路两旁基本上都是森林,时不时有三三两两、大大小小的石头从荒凉的树丛里突显出来。它们的姿态横七竖八,没有什么建筑感。但从它们本身来看——比较齐整,形式感强,有切割、打磨甚至焚烧的痕迹;它们很可能是某个建筑的构件或装饰。导游带我们看的是一处这样的石头被集中摆放的所在。这里的许多石头更具有艺术品或文物的样子,上面刻着各种各样的图案,比如山鹰、羽蛇、蜂鸟等。还有一些石头雕像,是人的样子;应该是印第安人按照人的模型,适当加以变形和夸张,而雕刻出来的神像。跟古希腊文化等几乎所有原始文化一样,他们的文化中也有泛神论的内容。那里还摆放着一些粗糙的陶器,都是基本的生活用品。印第安人在陶艺上并不出色。我还是更喜欢石器。我写过大量的石头诗,甚至出过专题诗集,被有些同行称为“石头诗人”。我对这些承载着古老而神秘的玛雅文化的石头更有感觉。后来我给它们写了一组五首诗,其中第四首云:在秋叶的舞蹈停止之后,屠刀劈在滚烫的石头上,闪现寒光。曾经多么精细的设计、整齐的施工,全都乱了,像一桌刚刚胡了的麻将,胡了,胡了!你不要问,是有人自摸,还是另有人放炮。那留下来的,除了石头之神,不会有别的神明。石头只能自己照顾自己,自己证明自己。”在往回走的路上,我们与一辆卡车不期而遇,上面满载着宽阔的树叶和几个戴着草帽的妇女。导游说,那就是制作雪茄的烟叶,那几个女的是采烟叶的。她们的脸扁平宽,呈暗黄色。我判断是印第安人或以印第安血统为主的混血人种。那半旧的卡车发出突突的声音、滚滚的黑烟和刺鼻的气味,我知道那是柴油车。它速度不快,但还是摇摇晃晃,时不时有叶子掉落到地上。我捡了一片,留做纪念。一回到城里,我就在步行街的路边摊上买了好几盒雪茄烟。回国后,我让亲朋好友分享。他们都说味道纯正。一个酷爱雪茄的朋友问我价格如何。我说蛮便宜的。他说要从我这里买一些。我说已经送完了。我并且开玩笑说:将来万一时运不济,生计无以为继,我不妨从尼加拉瓜采购雪茄,在北京街头摆摊,做个雪茄贩子。现在看来,在伟大的帝都,这一地摊营生也不好做……2021年底喜讯突然传出,12月10日,中国和尼加拉瓜复交。我在提交给诗歌节的朗诵视频里对此特别表示了祝贺。2022年5月初,尼加拉瓜国民议会批准对中国外交官免签证。我们中国诗人再去尼加拉瓜,应该会在手续上方便得多,礼遇嘛我想不会因此而降低,因为那是一个诗歌国度——对全世界的诗人都尊重有加。原载于《城市地理》2022年11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