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洁冰发表在《人民文学》2022年9期上的中篇小说《银空山》(《小说选刊》同年第11期),是一部反映当代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年间人的生存状态的优秀作品。女作家从主人公银萝生活的现实困境着手,揭示了社会转型期人们生活的起伏与躁动,把隐藏在经济快速发展下的大量社会矛盾作了富有深度的表现,对于人们回望和反思发展中走过的艰辛历程,具有良多启示与认知价值。
从《乡村戏子》到《银空山》,李洁冰的小说创作走向了更广阔的舞台,作家艺术探索的使命意识更强,小说在思想性和艺术性上升到了新的高度,在叙述语言的探索层面也表现得更加成熟,作品具有动人心魄的艺术魅力。
一
戏如人生,人生如戏。李洁冰以泗州戏刀马旦银萝四十多年的人生变形记,在戏台和人生的双重镜像中再现了时代发展的风云际会,在一种特殊的时代背景下完成了对银萝人物形象的全景式塑造,给人诸多启迪,留下了深刻的思考。
小说在艺术气和市井烟火气的冲突中拉开了序幕,开篇在一种极不和谐中形成了小说的基调,也构成了贯穿全篇的小说张力。其实银萝四十多年的跌宕人生,从某种意义上也就是作为刀马旦的银萝的戏剧演员舞台人生和现实生活人生的交织变形。作为演员的银萝无疑取得了巨大成功,这成功给她带来了光环,而这光环很快就暗淡了。经济的快速发展,消解了许多神圣,资本的权力甚嚣尘上,但资本从来就不可能解决所有的问题。文化与经济的发展的冲突不可避免,经济发展与文化发展有着不平衡性,经济的快速发展,带来社会的巨大转型裹挟着人们流动奔波。我们的现代化之旅是后发的,因此社会转型注定是艰辛而又不平凡的。在经济的快速发展中,社会失衡和撕裂给转型期的大多数人带来的冲击是巨大的。银萝所遭遇到的种种人生挫折,正是这种时代背景下人们生存的典型性反映。银萝的人生被打上了时代的烙印;也就是说,作为人的存在,她是各种社会关系的总和,在社会生活中的变形以及变形中的挣扎、努力、乐观、向善和求美,是银萝的人生主基调。无论社会如何变,也无论个人如何像坐着过山车一样大起大落,银萝的人生观总的来说都是积极的,是向善和求美的。她的身上,集中地反映出我们民族的一种宝贵的文化传承和政治遗产,这是在巨大的社会转型期中我们构建和谐社会的一笔宝贵财富。从这个意义上说,作家在塑造这一人物形象上,无疑有着深刻的考量和独特的思想发现,作品的思想性因此达到了新的高度。
银萝出生梨园世家,不仅天赋异禀,而且得到父母真传,是一个天才型的戏剧演员材料。她也正是凭借着天份和个人的努力,在艰难困苦中走上了成功者之路。像所有的风光背后都是异于常人的努力和艰辛一样,没有谁能轻易成功;甭管有多少天赋,没有异于常人的努力都会泯若众人。银萝从艺的路,也绝非一番风顺,但她那份骨子里热爱,成就了她作为母亲衣钵传人的新风采和新荣耀。
生而为人,有许多无法言说的痛苦,银萝也不例外。在母亲离家出走之后,在初涉人世,看到的人兽互撕的血淋淋生存真相后,在看到了父亲不可告人的一面。她叛逆过,抗争过,甚至游戏过人生,成为问题青年;但最终靠着一腔热血,满心真爱,她还是成就了作为刀马旦演员的人生辉煌。无论她多么叛逆,她都没有放弃过对泗州戏骨子里的那份热爱,她旁门左道、歪门邪道过,但从根子上骨子里从未离经叛道,即便“惊景”疯唱时,其父关颖山心里跟明镜似的——“得真传的,只有银萝。”那戏中的人物,也无一不对作为演员的银萝以潜移默化的影响。玳瓒公主的形象里有她人生理想的种子,她就是玳瓒,玳瓒就是她。戏里戏外,镜像叠加,那种意气奋发,那种风姿绰约,让银萝快意人生。她有过父疼母爱的童年,也走过少年叛逆的浑噩,但幸运地赶上了泗州戏如日中天的时光,她自己也像流星一样发出过眩目的耀斑;尽管这瞬间太过匆忙,但这一光环已让她看到了作为一个演员的人生价值所在。更何况,在戏中的人物形象身上还有着她永远的乡愁,以及对母亲永远的怀想。
人生无常,无常是常。就在银萝作为演员最风光的时候,风向悄然大变,经济的大发展,文化的大转轨,社会的大转型,让银萝很快就落水的凤凰不如鸡了。在时代的风云际会里,个人的遭遇有时就是这般的荒诞,“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一会在天上,一会又在水中,正如崔健先生当年歌中所唱:“天上一个月亮,水中一个月亮,我不知道哪个更远,哪个更亮?”一切都爱你没商量。卡夫卡曾说过:“一切都可征服我。”无论银萝有多少不忍,但她的那些美好的人生理想都已是明日黄花,传统戏剧艺术的式微已成不可逆转的现实。社会前行,文明进入了新拐点,那些传统艺术只能以非遗的形式存在于博物馆中,或作为小众文化存在于某些特殊的受众之中。作家透过银萝的人物形象无疑也对这些传统艺术的式微唱起了深情的挽歌。
在省里汇演成功后,银萝又有机会进京深造,得遇高人名师指导,但她还是选择了自己的戏剧道路,回到了家乡;因为这才是生她养她的故乡,是泗州戏的道场,只有在这里她才能找到人生的意义和价值。她的愿望如此美好,但现实又是如此的无情,她的戏剧舞台生涯走到了尽头。她的决心不可谓不大,只要能登台唱主角,她可以抛却一切。尽管她誓言铮铮地响,如此的气壮山河,但还是无法改变既有的现实。她只能重回到烟火市井生活中来。她的临时工身份,让她从此成为失业大军,甚至比普通的人要更卑微地生活在社会低层。她本就是个生活上的低能儿,她的境遇可想而知。虽然她收获了爱情,但不幸的是又生了个有毛病的孩子,她的市井生活更是命运多舛——从事过多种行业,遭遇过种种奇葩……但她初心不改,对泗州戏爱得如痴如醉,总想着有朝一日能重头再来。她为此还自觉地保持一贯的自律。可是那只能是一种美丽的乡愁。她常常沉浸在电视机播放的影像中重回那往日时光,现实的无情也在改变着这位昔日的刀马旦,就连她那唱歌的口型都变样了,由此可见她离刀马旦的角色已经越来越远了,她开始胖起来了,重回舞台那只能痴人说梦了。即便如此,她依然有着自己的魅力,依然有着自己业余的高光时刻,甚至还有着生活中的其它的迷……玳瓒公主活在她的心里,那里有她的爱恨情仇,有她一生成长的秘密,有她此生的寄托……
回到现实生活中来,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琐碎的一地鸡毛,银萝在不断的角色变换中被边缘化着。“她一生都在戏中,不论是台上还是台下。”她的一生都没有摆脱宿命,“这辈子我唱《银空山》,演的《银空山》,末了发现,原来人生就是一座银空山,没有几人能躲得过。”银萝感到人生就像背着无形的魔咒,在现实的镜像压迫中,银萝感到自己始终受到命运的摆布。其实在巨大的社会转型期,没有人不感到一种喘不过气来的逼仄。现实像一个铁屋子,处在铁屋子中的人的确会有命运无助的呼吸痛感。带着一腔的渴望,银萝做过各种不同的工作,似乎也靠着男人做水晶生意发财住进了富人区,享受了几天富太太的生活,但G城蜘蛛峰下郁兰山庄的豪宅,她是租来的。有钱人多的是,但装成有钱人的才是大多数,作家的叙述多么具有反讽意思。看上去的繁华似锦,烈火烹油,其实静观,就不难看出社会的撕裂与贫富分化的加剧。银萝的男人也入狱了,她再一次走入了社会低层的低层,最终“我”在离G城60公里的G镇找到了做缝纫的银萝,这又和当初不善女红的银萝形成了多么大的反差。多年的生活历练后的银萝反而更加踏实而自我。她信佛,像多数的低层民众一样,在生活走入困境后依然有着自己的一份人生执念,这也正是人之为人的可贵。她有着自己活着的人生信仰和灵魂支柱,做一个有善心爱心的人。
作家为我们成功塑造了艺术人生和烟火人生两重天的民间艺人银萝的形象,她的人生变形和时代的发展密不可分。在时代的洪流中,作家客观而真实地揭示着正是像银萝这样的一群人默默承受着我们四十年来的发展转型的艰辛,她们是社会稳定的原动力,也是我们民族历千万世而延绵不断的内在活力因子。
作家选择特定的生活细节,让我们再一次从银萝的人物身上看到了社会转型的重要时间节点,还原了历史的本真。工业化和商业化必然导致社会群体之间的经济不平等,银萝的被边缘化在此做了最好的注脚,这也正是这篇优秀的中篇必然传世的社会认识价值所在。
二
作家诗化的语言再一次彰显了汉语言的美。那种语音的美、意境的美、韵律节奏的美,那种形式和内容统一的美,显示了汉语言无限的表达力。作家用词典雅庄丽,有一种戏曲唱腔的音韵美,抑扬顿挫,美妙无比。那语词都是和人物的角色塑造相一致的,表现人物感情、性格、心理个性特征等等,那语言有余音绕梁的韵致,画面感强,文字构建的人物活动空间都具有一种仿真态。作家是一种高语境写作,需要读者用自己的经验认知和想象力去领悟填补完成。
第一章中作家破笔即描写了一种不和谐不对称的环境氛围。“古戏装上落满积年的陈垢。……热油爆炒的艳香。”一种破败凋零的颓唐,艺术气和烟火气混杂一处。而且从时间上来说,这种状况已有些时日了,在空间上这又是一间狭小的混用的房间,一下子就让我们看到了人物的生存现状。小说在这样的基调中形成了张力,形成了冲突,推动着小说情节展开。古戏装落在此处已吊起人们味口,而那“艳香”的市井之气又扑面而来。语言在此的象征暗示作用在带入读者的同时,也打开了读者想象力大门。
作家对戏曲艺术史了然于心,从内到外都精通到极专业的水准;那才是真的内行看门道,所以她刻划的银萝人物形象是鲜活立体的。人物的成长历程都历历在目,一招一式都有出处,把刀马旦的银萝艺术上的登峰造极写得活灵活现。作家对梨园生活了然于心,才能够把银萝描写得如此维妙维肖。作家本人也许就是大神级的业余票友,所以那语言都是有感知有体验的精准精确精彩。她叙述“我”听到“到这厢来呀……那四个字”的唱腔,“先过唇齿,再走鼻翼,后经舌尖,一腔九霄,仿佛穿越半个世纪而来,让我的脑袋訇然作响。”前面白描如工笔,后面的比喻夸张通感进一步加深着人们的认知,这唱腔太过不同凡响。“我”也是家学渊源极深的人,而且对声音的感知那可不是一般人啊。在小说中,作家写我的特长,反过来交待对银萝声音的评价那绝对是专家级的。在第二章中作家开头即写“我”对声音的敏感的来由,“……此后我独独穿越,迷上了各种画面声音乃至气味,并由此深谙考据的乐趣。”文章不写一句空,作家写“我”的特长,正是要以“我”的视觉来权威说明银萝的艺术成就之高。前有来者是其母,后无来者是因为这戏已经失去了它生存的时代背景,以此空前绝后表明银萝的价值。她的绝唱实际上也是对泗州戏的一曲深情的挽歌。作家在此表现出的深切悲悯就不单纯是对银萝一个人的,也是对文化的,对传统戏曲艺术衰落的无尽悲歌。在历史的大江大河中,有多少文化折戟沉沙,湮没在岁月的深处。“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历史是如此的吊诡!
作家是戏曲特别是地方戏方面的行家里手,唱念做打四项其本功她熟稔于心,对演员通过手眼身法步,来表现人物的不同性格特征的相关技巧驾轻就熟,她是用语言来绘画传神,或摹声、绘形、仿态、拟真、写意、表情等等,写得不枝不蔓,写得游刃有余,写得雅驯精美,是隽永而耐人咀嚼回味的优美诗意文字。
三
作家极尽营造构建之功,形式和内容的美达到了统一。
一方面作家以“我”来串联起银萝的人生轨迹,把银萝之母伊韵秋和银萝作着对比,把时空放大,虽然浓墨重彩写银萝的双重人生,也不忘了通过人物命运的对比,揭示人总是受到命运制约的。像其母的人生命运,因为其父的爱情的背叛而远走他乡;而她又因时代的变迁走上了不同的人生之路。作家以我对银萝人物的寻找引出了银萝的前世今生,来龙去脉,像索引一般把银萝的成长成才成功之路交待得一清二楚。银萝的人生变形记正是通过“我”的视角来叙述和描绘的,最终“我”在离G城60公里的G镇找到了银萝,把一个聚光灯下的焦点人物到一个被生活边缘化的人物的前后人生作了详细的叙述,对银萝前后两个时间段的生存现状作了全面的重播,在戏剧和现实生活的双重镜象诱惑里,我们看到了一个一直活在戏中的银萝,她的一生也像戏一样波澜起伏,在时代的洪流中,我们每个人都在波峰波谷中前行,无论处在何境,面对变化的世界我们要守住自己的内心。达则更进一步,有为更当修为,向着更高的目标前行,像银萝一样去追求艺术的极致,追求那美的精魂;不成也要努力守住自己的内在信念,存一份率真自然,保持一颗向善求善之心。这样的人生才是真实的有意义的人生,才是回归普通大众的现实人生。无论处在什么样的人生时段里,人都要有一颗本心,有声有色,有情有义,有滋有味,有爱有恨,有胆有识,行走无疆。你左右不了什么,但你可以左右自己的心,即便身不由已,那份人之为人的骨血,依然要撑起作为万物之灵长、天地之精英的人的使命担当。
另一方面,作家用了多语叙述模式,将银萝的人生轨迹通过不同的线索绾合起来,使银萝得以成为“圆型人物”。这种独特的叙述模式,对于故事主线的描述有着重要的引领作用,有效地丰富了人物活动时空,丰富了人物的生活内容,从而产生了一种浸透式全景描述参与感,多层面立体地刻划人物性格,避免了人物塑造的扁平化。作家以多角度的叙述模式,极大地丰富和增加了作品的容量,以真实视角和虚拟视角的叠加运用,大尺度地反映了四十多年我们走过的不平凡路程,以及人物不平凡的命运变迁。在中国的当代文学画廊里,《银空山》中的银萝或将成为存世的不可多得的艺术典型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