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来,写小说需要有讲故事的能力,只要故事讲得好,便能成为一个好的小说家,当然仅此还不能成为伟大的小说家。如果要写散文,基本功还真是读书,读足够多的书,读有分量的书,读那些能支持你思维、思想和文字的书。20世纪80年代,王蒙先生曾呼吁“作家要学者化”,他是有感于当时作家读书太少。纵观中国古代的文学创作,其作者都是饱读经典的。
我一直关注穆涛的写作,他的作品,我见一篇就读一篇。穆涛一直在读书,他的好多散文,就是写他的读书,写他读书的所得所感。写书和读书,是他生活这枚硬币的两面。
散文集《中国人的大局观》(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2022年9月出版)是他的读书笔记,是他潜心读史的心得。在这本书中,穆涛从自然的“春秋”,谈到中国人认知春夏秋冬四个季节的过程,谈到中国人天地时序观念的形成过程。他从自然的“春秋”谈到人的“春秋”,再谈到以“春秋”命名的史书,谈到中国人的历史观念、道德观念及其形成。这一部分的内容,熔天文、地理、人伦于一炉,循世道规律,辨社会趋势。对这样的知识性话题,他谈得毫不滞涩枯燥,而是清新活泼、风生水起。
在书中,他又谈到《诗经》《尚书》两本书的结集传承,以及对中国世道人心的影响。这是中国文化的两本大书,以“诗书”并称,常常成为文化的代名词,连庐江府小吏焦仲卿的妻子刘兰芝,说到自家的家教时,都提到:“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为君妇。”“诗书”后来由专有名词变成泛称,腹有诗书气自华,诗书传家,诗书继世长,不一而足。读穆涛的这一部分文字,可以增加我们对“诗书”地位、价值的理解,知道它们如何嵌入一个民族乃至每个人的精神深处。这一部分,他还由《诗经》入手,比较了中国人和西方人不同的史诗观。
这么一梳理,读者可能觉得这是历史笔记。这样认为也不错,因为穆涛此时就是一个历史学者。但穆涛首先是散文家,这本书首先是文学作品,历史只是他的文学题材。面对这些悠久而庞大的历史,他如同一个雕刻家面对一块原石:他用他的刻刀,把隐藏在原石中的形体解放出来,与我们坦诚相对,我们看到了藏在历史中的多样与丰富。
不过,毕竟是在写历史,他非常克制自己的文学冲动。或者他本来就没有作家常有的那种文学冲动,就是觉得这些历史有意义,这些文化有价值,然后就这样不刻意地写下来了——他几乎保持了历史的原来样子。他只是勾勒,把隐藏在纷繁事实中的某些点连成线,然后我们就看见了。他尽量客观呈现历史,把苍茫历史中的痕迹或烙印清晰地标示出来,交由读者判断。
史学家章学诚说著史“但须据事直书,不可无故妄加雕饰”,穆涛继承了这个原则。但著史岂可无是非?章学诚给出的办法是:“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事实。”“寓褒贬于叙事。”“寓褒贬于记述之中。”这些是太史公的看家本领,穆涛近乎得之。但他不纠结一般人特别关注的历史中海量存在的人事是非,他关注更大的问题。写历史,一定是写问题。穆涛这本书中的文字,是在寻找一些问题的答案。比如,为什么中国成为中国?为什么中华文化能历经几千年而永葆青春?为什么古老之中国又永远是少年之中国?为什么中国人的自然观如此生动活泼,中国人的日常生活又有那么多的美?这些都是大问题,都是有趣的问题。一本小书,显然不能对这些问题给出充分的答案,但穆涛通过他的观察,给出了一些必要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