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无雪
杨斌旺
今日是大雪。我立在衢州自家的阳台上,望着外面一派清明世界,心里头却莫名地空落落的。节气表上分明写着“大雪”二字,斗指壬,太阳行至黄经二百五十五度,该是仲冬肇始、寒气凛冽的时辰。可眼前哪有半点雪的影子?天是那种澄澈的、毫无芥蒂的蓝,像一块熨帖极了的绸子,从头顶一直铺展到远山的轮廓线上。阳光泼洒下来,不是夏日那种白晃晃的、带着重量感的灼热,而是金澄澄的、酥酥的暖,落在身上,仿佛一件看不见的轻裘。空气被滤过一般,吸到肺里,有一股子清冽的甜,微风拂在脸上,也是和喣的,像个好脾气的老友,只轻轻拍着你的肩。这般光景,哪里像“大雪”,倒像是被人偷换了概念,误入了某个迟迟不肯离去的深秋,或是一个早来的、脾气温顺的春晓。
妻明春是个闲不住的人,最懂得顺应天时。她见日头这样好,便忙进忙出,将柜子里沉睡了许久的物事一一请到日光底下。棉被抱出来了,晒在竹竿上,蓬蓬松松的,阳光钻进去,仿佛能听见纤维舒展的、极细微的哔剥声;冬衣也出来了,呢子的、羽绒的,排成一列,静静吸纳着暖意;连一些平日里用不上的旧书、老相册,她也细心拂去尘,摊在窗台下的石凳上。她说,这叫“晒伏”的反面,是冬晒,要把一整个雨季和将临的深寒里可能沾染的阴潮气,都借这难得的灿阳驱个干净。小区里,这般懂得生活的人不少。老人们搬了藤椅,三三两两聚在背风的墙角,眯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脸上的皱纹被阳光熨得平展了些。小孩们挣脱了厚重衣裳的束缚,追着猫儿狗儿跑,笑声脆生生的,惊起地上几片不肯归根的梧桐叶。宠物们也惬意,毛茸茸的肚皮贴着温热的地砖,尾巴懒洋洋地一甩一甩。好一派慢生活的悠闲图景!人人都说,这是个出行的好日子,翻晒的好日子,心情总该是好的。我起初也这般觉着,身上暖了,筋骨也松快了,可这好,像浮在面上一层油光,总有些不实在。那份空落落的感觉,便从这浮光底下,一丝丝地渗出来。
我的思绪,竟不由得飘走了,飘过这高楼,飘过这车流,沿着记忆里一条蜿蜒湿润的山路,溯回到了乌溪江畔的故乡。那儿的大雪,才是名符其实的“大雪”。记得也是这样的节气前后,天色会沉郁下来,铅灰色的云低低地压着山头,空气里有一股子沁骨的、潮湿的寒意。然后,不知什么时候,那雪便悄然来了。先是细碎的雪籽,沙沙地打着屋瓦,像春蚕食叶;不一会儿,便成了片,成了团,成了漫天的鹅毛,簌簌地,无声而又固执地覆盖下来。一夜过后,推开门,世界便只剩下一种颜色。山是白的,田是白的,屋顶是厚的白蘑菇,树枝裹着晶莹的琼条,连门前的石阶,也胖了好几圈,没了棱角。
那时节,我们这些山里的孩子,是决计不肯闷在屋里的。我是村里的孩子王,一声呼哨,便能聚起一支小小的“队伍”。我们冲进那片炫目的白里,脚印深深浅浅,立刻破坏了雪地那份完美的宁静。打雪仗是最寻常的,雪团子捏得瓷实,在空中飞来飞去,砸在厚厚的棉袄上,砰的一声闷响,随之爆开的便是肆无忌惮的欢笑。有时也堆雪人,用木炭做眼睛,胡萝卜做鼻子,再偷了母亲的红头绳围在脖子上,一个憨态可掬的伙伴便诞生了。我们还玩一种叫“捕鸟”的游戏,在扫净的空地上撒一把秕谷,用短木棍支起一面竹筛,系上长绳,人远远地牵着,等那些在雪地里觅食无着的麻雀钻进去。屏息凝神的那一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自己咚咚的心跳和雪落枝头的微响。那份快活,是纯粹的、带着野气的、从冰天雪地里迸发出来的热力。
大人们的世界,则在另一番光景里。父亲和叔伯们,这时节多半闲了下来。他们围坐在堂屋那口巨大的火塘边,塘里烧着从山里挖来的老树蔸,火是暗红色的,不旺,却持久,噼啪地爆着火星。火塘上吊着一把被烟火熏得乌黑的大陶壶,水咕嘟咕嘟地开着,白汽袅袅。他们手里捧着自家烧制的陶火熜,里面是炽热的炭灰,暖暖手,也暖暖心。话头便在这暖意里慢慢滋生,东家的收成,西家的买卖,一年的光景,来年的打算,都在这烟雾缭绕中徐徐道出,声音是浑厚的、不紧不慢的,像门外那缓缓落着的雪。
而母亲,和村里的女人们一样,此刻是最忙碌的。大雪腌肉,是祖辈传下的规矩。新鲜的猪肉用炒热的花椒盐细细抹遍,一层层码进粗陶缸里,压上青石,那咸香便一日日渗进去,渗成冬日最扎实的滋味。厨房里蒸汽腾腾,母亲又在做米糕了。浸好的粳米磨成粉,加了红糖水揉匀,倒在垫了箬叶的蒸笼里,灶膛里的火映红了她专注的脸。糕的甜香,肉的咸香,还有柴火烟气,混合成一种无比笃定而温暖的味道,弥漫在整个老屋里,足以抵御窗外一切的严寒。那是一个被雪包裹着的、向内生长的、自足而温热的时空。节气,在那里不是日历上一个空洞的名词,而是切实可感的温度、气味、色彩与劳作。
回忆的潮水汹涌而来,几乎要将眼前这片灿烂的阳光淹没。我试图用文字捕捉那份逝去的光景,便有了下面这首《七律·忆昔大雪》:
《七律·忆昔大雪》
节序循环大雪颁,昔时风物异今般。
千峰笋立披银氅,万壑龙眠拥玉鞍。
稚子欢腾争塑偶,乡邻围坐话农艰。
火塘夜暖馍香溢,争似人间粟帛关。
诗成,心底那份忧怨的轮廓,似乎清晰了些。我忧怨的,究竟是这场失约的雪,还是那随着雪一同远去的一种生活质地、一种与天地自然息息相通的韵律?
古人的智慧,将一年剖为二十四份,每一份都赋予其独特的物候与使命。大雪,在《月令七十二候集解》里说:“大雪,十一月节,至此而雪盛也。”一个“盛”字,点出了其声势与积累。古人观天象,察细微,见“鹖鴠不鸣”,知寒气已彻;见“虎始交”,知阴极致而阳暗生;见“荔挺出”,感地气萌动。他们从一片雪花的六出奇瓣(韩婴《韩诗外传》:“凡草木花多五出,雪花独六出”),能看到宇宙造化的精妙;从“烹茶煮雪”的雅事里,能品出天地至清的馈赠;从“大雪藏冰”的劳作中,能预支来年夏日的清凉。节气于他们,是生活的指南,是文化的密码,是生命与浩瀚时空同频共振的节点。
可如今呢?节气似乎更多成了一个话题,一个朋友圈里转发的养生帖,或是一丝淡淡的、无着无落的乡愁。暖气与空调模糊了冬夏的边界,超市货架四季常满,我们不再需要看着老天的脸色安排腌肉与贮藏。科技的伟力让我们在很大程度上摆脱了自然的严酷制约,却也似乎悄然切断了我们与那股原始、浑厚自然力之间最直接的脐带。我们享受着眼下的阳光灿烂,出行便利,这固然是时代的福祉,是“粟帛”丰足后的安逸。可那份因雪而来的、关于收敛、关于储藏、关于围炉共话的“慢”与“厚”,是否也在不知不觉中被稀释了呢?这阳光下的衢州,固然舒适,却总让我觉得少了点什么,像一幅设色明丽但笔墨浅淡的工笔画,好看,却不如记忆中那幅雪景水墨,虽只有黑白二色,却意境深远,气韵饱满。
这或许便是欣喜之余,那缕忧怨的根源。欣喜于现实的安稳与晴好,忧怨于某种传统经验与情感联结的式微。大雪无雪,或许只是全球气候变化背景下,一个微小的地方性注脚。但透过它,我看到的,是一种人与自然关系模式的变迁。我们不再是被动地承受与顺应,而是日益主动地改造与调控。这其间得失,又岂是三言两语能道尽?古人词章里,面对浩瀚自然,常有“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的慨叹,而今人,或许更多是“念天地之恒常,惊世变之遽然”的惘然罢。
我想起元代吴澄编纂《月令七十二候集解》的用心,想起《吕氏春秋》里那些朴素的物候记录。他们将天地运行纳入一个有序的框架,并非为了束缚,而是为了在无常中寻找有常,在流转中安顿身心。大雪,无论有雪无雪,它依然在那里,是黄经二百五十五度上一个精确的点,提醒着时光固有的步伐。变的,是我们身处的环境,是我们应对的方式,以及那由外而内、浸润心灵的感受。
阳光渐渐西斜,给楼宇镀上了一层柔和的、蜜色的边。妻已将晒得蓬松的棉被收进屋,那股阳光的味道扑面而来,是好闻的、安全的味道。楼下的老人孩子也渐渐散了。城市华灯初上,另一种温暖开始流淌。我的忧怨,在这暮色里,似乎也沉淀了下去,不再那么尖锐,化开成一片淡淡的、复杂的思绪。
或许,每个时代都有其独特的“大雪”。昔日的雪,落在山野,落在火塘的映照里,落在手工劳作的韵律中,凝结为一种深沉而具体的记忆。今日的“无雪”,这灿烂的阳光,何尝不是另一种天时的馈赠?它催生的是户外的活动,是衣物的翻新,是一种开阔的、向外的生机。我们无法也不必回到过去,就像乌溪江的水,永远向着下游流淌。重要的是,在“晒伏”与“冬晒”之间,在“打雪仗”与“遛狗”之间,在“围炉夜话”与“网络畅联”之间,我们是否还能葆有一份对自然律动的敏感,一份对传统智慧的敬意,一份在变化中辨认永恒、在获得时不忘失落的能力。
我填下一阕《沁园春》,既为今日,也为往昔,更为这交织的心情:
《沁园春·大雪日衢州晴暖有怀》
序转严冬,律应大雪,遍衢州。
讶云罗净卷,碧天如拭;阳乌慷慨,金缕频投。
巷陌熙熙,裘襦叠叠,争趁晴和曝彩绸。
悠然处,有稚儿牵犬,翁媪扶鸠。
凝眸却忆荒陬。念故岭、琼瑶覆万丘。
恰呼朋掷玉,山鸣谷应;围塘煨芋,夜话星收。
缸渍陈香,甑腾新暖,世味深深贮一瓯。
凭栏问,这晴川烟树,可替银虬?
词罢,长夜已至。窗外,是无雪的、清朗的衢州之夜,星空或许格外明澈。而在我心里,那场乌溪江的大雪,纷纷扬扬,从未停歇。它和今日的阳光一样,都是时光长河里的浪花一朵。只是有的浪花晶莹如雪,有的温暖如阳。我们这一生,便是在这冷暖交织、有无相生的浪涌中,载沉载浮,且喜且忧地前行着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