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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文学成为洞烛历史的那束光

2023-10-10 14:39: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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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读陈歆耕的长篇历史非虚构作品《蔡京沉浮》,深感“大文科”的视域是突破学术研究过度精细化、壁垒化的有效途径。陈歆耕近年来致力于历史非虚构创作,《蔡京沉浮》是他继《剑魂箫韵:龚自珍传》《何谈风雅》后的第三部史传作品。当历史被用文学的视角、方法和手段来述说的时候,一种丰富立体的深度由此展现。关于本书在史学上的认真严谨,已有多人评论。它引起我强烈兴趣与思考的地方在于,文学的视角、方法与手段,如何成为了洞烛历史的那束强光。

这是一部以蔡京生平为线索,牵起北宋文坛以及政治生态的全景式历史评传。全书的基坯自然是以《史记》“列传”的写法,通过蔡京的四起四伏,起底北宋从神宗到哲宗再到徽宗的政治历史。君臣、后宫、道士等各色人等,只要牵涉到所述政治历史事件,均有笔墨着落。全书的撰述,“评”的部分占到接近40%,作者在充分占有历史资料、尊重史实以及博采众家观点的基础上,直抒胸臆阐述自己的看法,对蔡京、司马光、王安石、苏轼等人都有直接褒贬。作者选取材料的眼光、对材料的分析评述、对众家观点的参考和选取,都折射出作者的批评风格,是他思维方式的直接反映。

文学性眼光的最直接表现,就是蔡京在本书中的形象。作者立意是要打破史学中对蔡京“奸臣”的刻板印象,将他还原成一个活生生的人。蔡京自然是奸臣,但这个“奸”具体体现在哪里?“奸”的文化或官场生态又是怎么生成的?“奉辽使”的经历使蔡京脱颖而出,进入中央成为直枢京官。之后神宗驾崩,高太后、司马光废弃变法,司马光的第一道命令就是五天内恢复所有旧法。蔡京虽奇迹般完成了任务,然而苏辙连上两道奏章说他“挟邪坏法”,心术不正,其他官僚也因不能及时恢复旧法而怀恨蔡京,蔡京因此被贬扬州数年。作为曾经新党的干将,蔡京第一个带头完成废新法的任务,从道德层面来说,苏辙等人说他“奸邪”并不为过,但从政治层面来说,蔡京也不过是一颗听话的棋子,急于挣脱被重新上台的元祐党人打击的命运而已。

蔡京从政的诸般种种都证明,他的能力是不容置疑的。新党多出理财高手,旧党多出道德狂人,蔡京正是新党理财高手的代表。他改革茶法,推动北宋教育事业发展,建立“漏泽园”“居养院”“安济坊”等,居相位18年之久,四起四伏,成为官场不倒翁。陆游评价其为“奸人之雄”,王安石看扁他的人品:“他如何做得知制诰?一屠沽耳。”侯蒙对宋徽宗说蔡京“若心术正,当为千古贤相”。蔡京曾向将为相的章惇建议一系列好策,章惇却傲然拒绝,这也许是蔡京逐渐黑化的一个心理节点:只有权力才是成事的根本。蔡京早就放弃了做“好人”的道德约束,认为做“好人”与做“好官”不可兼得。只有文学的包容性,才能将这样一个复杂矛盾却真实立体的人呈现出来。

与之相似,作者并不讳言苏轼局囿于党争与立场,不惜向昔日密友章惇“插刀”,被重新上台的章惇贬黜岭南瘴疠之地6年。当残酷的政治游戏像翻烙饼一样,又将章惇也贬往同一处所之后,苏轼释放出伟大的恕与爱。这就是苏轼最终的高处,它文学性地解释了千百年来中国人热爱苏轼的原因。临别海南的苏轼写下“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远游”,此时的苏轼,万般心绪早已化为宠辱不惊的淡然与超脱。

作者还通过细节的两相对照,令读者见证了苏轼苏辙兄弟情深、相知相扶的一生,与蔡京蔡卞的猜忌不和、冷漠抵牾做对比,描画出他们的云泥之别。爱与恨的能量是可以传递与转移的,蔡京与蔡卞兄弟阋墙,为蔡京的儿子们所继承,蔡攸上奏皇帝处死自己的弟弟蔡絛。这些细处无疑增加了历史的厚度,历史是人的历史,人在历史舞台上占据着核心地位,历史应该为文学提供人性的景深。

本书章节线索明晰、内容层层递进,线性的历史叙述与团块的故事评析纵横结合、经纬密织,将北宋政治生态日趋恶化、党锢之祸愈演愈烈直至亡国的历史,犹如卷轴一般徐徐铺开。从“乌台诗案”到“车盖亭诗案”,再到“同文馆狱案”,直至“元祐党人碑”,党争不断升级,冰炭不容、你死我活。可怜蔡确为官清廉,却因新党的身份被诬陷,56岁客死新州,首开宰辅级大臣被元祐党人贬黜岭南的先例。范纯仁上奏“此事不可开端也”,然而被绑上党争战车的北宋,上至帝王下至臣僚,早已听不进范氏的中正之言。曾经饱受“乌台诗案”打击的苏轼提出了一个近似游戏的方案,大诗人的境界在此刻的党争站队中又能如何呢?至蔡京动议出台一个“元祐党人碑”,官家甚至亲自上录名单,元祐党人终被消灭殆尽了。

章惇上台第一件事,就是要清算元祐党魁司马光:“司马光奸邪,所当先辨,无急于此。”蔡京上台第一件事是修复元祐年间的神宗史,实际上还是要清算元祐党人。一部《神宗实录》成了元祐党与新党的战场,先后经历五次拉锯式编修。陆佃指出黄庭坚编修《神宗实录》时对王安石有不实攻击,黄庭坚也因在实录中讥嘲新党而受到重贬,蔡卞趁机主张对司马光、吕公著发冢斫棺。党争使密友成仇敌,从奇伟绝世的巨公伟才到被弹劾贬谪甚至身死族灭,只需一场政治洗牌,政治成了因果轮回。

本书将那些极具戏剧性的历史情节一一从材料堆中精心打捞:章惇被贬往苏辙曾被贬的雷州,当地百姓却拒绝他索居民房:“前苏公来,为章丞相几破我家,今不可也”;弹劾蔡确的猛将刘挚居然与蔡确一前一后客死在同一寺庙同一室;苏轼被贬的制词为蔡卞所写,其狠毒而充满攻击性的用语,正是苏轼曾给新党落职官员用过的。蔡确厄运的触发点,不过是吴处厚“通笺乞怜”,而蔡确“无汲引意”。吴处厚写了举报信,称二十年深仇得报,其儿子反而双目泪流,说“无容迹于天地之间矣”,吴想追回,已经晚了,最后的结局是“疽发于脑,自嚼其舌断而死”。这些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的命运细节,令小说都黯然失色。

作者著历史随笔,却不忘人文本心。书中多次称赞范仲淹、范纯仁父子是北宋难得的良臣,将范纯仁死后因《遗表》建言铸成大难的史实还原叙述,更是直言不讳地评说司马光“孜孜以求的政治抱负其实是陈腐的、守旧的、不值一提的”。苏轼、黄庭坚、曾巩们,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废墟上的思绪”一章,在我看来尤为珍贵。作者提出了自己深思的问题,并试图阐释这些千古之问,为读者提供了深刻启示。如,权力党争除了给予在位者现实利益,更多时候成为了挟带私怨的意气之争;人们品藻人物当然脱不了道德标准,但政治本身既是道德的,又越出了道德的范畴;蔡京固然是“奸人之雄”、“屠沽”之辈,但又是什么样的文化,促生了这样的人物,作为“董事长”的宋徽宗不是更应承担亡国的罪责吗?苏轼如在相位,其识人从政能摆脱蔡京式的轨道吗?

作者对人间温情的描述,也使这部历史随笔读来亲切感人。敢于打碎积习沉疴、施行新法的王安石,也有渴望亲情、思念爱女的柔软时刻。他作诗寄小女儿曰:“仰有桂兮俯有兰,嗟汝归兮路岂难?望超然之白云,临清流而长叹。”思念、渴望之情溢出诗外;作者对被冤贬岭南的蔡确深怀同情,不惜篇幅讲述蔡确与“琵琶姐”和一只鹦鹉的故事,读来令人心动;用对照法将蔡京与王安石在境界上的天差地别呈现出来;还有元祐党的道德狂人陈瓘的诸多事迹,读来让人既忍俊不禁,又扼腕叹息。

《蔡京沉浮》以文学方法来呈现历史,使历史从条分缕析的文献变成了有表情、有声音的众多鲜活形象。但这些形象得以活起来,并不是向壁凭空虚构,而是仍用了历史材料,用文学的方法去捏合与灌注灵魂。材料的真实,保证了形象的实在,而选取材料的眼光和角度,使被放逐出历史研究的情感、精神等属性,以更亲和的方式得以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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